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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梦-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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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她暗叫惭愧,急忙调整,可那女人似乎并不在乎地微笑了。
“我……我要回三危山招待所。”她几乎是向那女人耳语。这时她看到女人秀长的眼睛里潜藏的威严。
车门开了,她钻进去。她看见里面除了司机之外还有个男人,脸朝外背对着她。但那背影鼓鼓囊囊的熟悉得可疑。
“三危山招待所,”那女人轻声从鼻子里哼哼。她总觉得那女人有很重的鼻音,而别人比如无哗却没感到这个。这一点后来成为他们认证某个人的关键的不同点。
当时那黑色轿车无声无息地驶向三危山招待所。那个男人背对着她响起轻微的鼾声。星星悄悄掀开窗纱,看见三危山附近的浓云依然倾泻着淡淡的虹霓。这究竟是清晨还是黑夜?她忍不住看看那观音大士,大士似乎也正在看她。目光相对,不得不找出话来说。
“真是太……太谢谢您了。”
大士抿嘴一笑,摇摇头,像是在说些微小事不足挂齿的意思。使她更觉得大士充满一种大人物的派头。于是她索性倚小卖小,开始一些故作天真的问话。
“我应当怎么称呼您呢?”
大士仍然微笑不语。这时她注意到大士穿的是银灰色的外套,里面露出浅灰色条纹的衬衣领,看她雪白脖颈上的皱褶,年龄无沦如何也当在五十岁以上了。脸面上却只有极淡极细的鱼尾纹;肤色比一般人都要白,两颊像抹了胭脂似的透出淡淡的粉红;一双秀长的眼睛总像含着泪水似的,充满了悲悯,但悲悯之中又有一种威严。
“您……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星星继续问。这个女人简直把她迷住了。
大士看了星星一眼,又是微微一笑,看来她不准备回答任何问题。无声无息的黑色轿车已驶到三危山脚下,星星忽然从迷梦中醒来,她想到无哗,想到刚才那可怕的一幕,或许,眼前的女人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她不能放过她。
“大士。”她说。
那女人有点惊讶地望着她。
“大士。”她坚定地说。“既然您不愿透露姓名,那么就让我叫您大士吧。您实在像观音大士。”
大士的微笑凝固在唇边,用一种不为所动的眼光看着她。
“大士,我想您一定能帮助我。”她把“能”字咬得特别清楚。她亢奋起来,激动万分,但大士的目光仍然淡然无谓。
“我有个好朋友……一个男孩……今天我们一起来看密宗洞,结果……结果……”她急得口吃起来,“结果被一群人给劫持走了,大士,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士疏淡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然后用不慌不忙的口气,用那种星星听起来是十分动人的鼻音,仔细询问了全部事情的经过,以及关于向无晔与劫持者的细节。
“您……您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她恳求。她认定眼前这个女人即使不是观音下凡也是一位举足轻重、在此地享有生杀大权的人物,“实在不行,我就只好去报案了……”
“你放心好了。你的朋友会受到很好对待的……”大士微微皱一皱眉,然后垂下眼睑,“不过,不必去报案,那样反而更坏……好了,招待所到了。再见。”
肖星星看见那辆无声无息的黑色轿车迅速驶入黑暗。就在与黑暗接壤的瞬间,她忽然清清楚楚地看到司机旁那个熟睡的男人抬起脸。大叶吉斯!她几乎要叫出声来。三危山的虹霓状的云朵已经消失了。或许,那本来就是她的幻觉。



玉儿外部的热烈与内心的静寂使张恕吃惊。
她常来。但每次似乎都是为了完成某个仪式。她盛妆而来,带着刚刚沐浴过的体香,焚上满满的一炉龙涎香,在熏得人沉沉欲睡的香气中,她从容不迫地脱光衣服,像做一道高难度的数学题一般精细地、有条不紊地开始动作。那一头黄金般的茶褐色头发沉甸甸地覆着她的身子。在那无数根头发的黄金雨中,他仿佛步入了一个金光灿烂的殿堂,在那里,有一个镀金的女佛正向他张开朱唇。
在那无餍的重复动作中,他很快领略到这个手指冰凉的女人并不爱他。男人有时并不像女人想象的那么傻。是的,张恕正是在感到她不爱自己的这一瞬才开始对她发生兴趣的。
他疲倦地躺在她身边,半眯了眼睛看她如何穿衣,如何打坐,又如何开始绣花。玉儿刺绣和编织地毯的手艺都很好,她善绣各种形态的飞天,销路极佳。每次来她都要带一只绣花绷子,“仪式”完成之后便开始飞针走线。
“玉儿。”“嗯?”“那幅画……你妈妈没催着要吧?”
“没。”玉儿飞快地绣着飞天的粉红色衣袂,抬头瞥了他一眼,“你要这幅画,到底想做甚?”
“没想干什么。”他懒洋洋地枕着双臂,“好奇,想琢磨琢磨为什么乙僧把吉祥天女画得那么美。”
玉扑哧一笑,飞快地把绣花针放在头发上蹭了两蹭,张恕觉得那针也变得金灿灿的了。
“就琢磨这?傻子!咋不问问俺?!”“你知道?”
“咋不知道?!好好听着俺讲:那尉迟乙僧是于阗王族子弟哩!能画大佛爷、菩萨、诸蕃、婆叟仙……”
“这我知道……”
“打小,他就恋着他的表妹……”“他的表妹?”
“是啊,他表妹小名儿叫个果奴,就是于阗国的公主。传说这公主生的美人儿似的哩!又聪明,写得一手好字,绣得一手好花!她和乙僧一样,也信佛!唐朝武德年问,唐太宗设了河西五洲,也就是凉、甘、瓜、肃、沙,咱敦煌就是古代的瓜洲哩!当时兰州东边和河西走廊割据一方反对大唐,到了贞观年间,东西交通就远远不比隋朝兴盛了。唐太宗可受不了这个,赶紧派军队清了丝绸之路,又把突厥、于阗、大月氏的许多王族子弟送到中原当人质,乙僧和他表妹都是在贞观十三年绐送到中原来的。太宗皇上是个聪明人,很看重乙僧。当时都说,中原的画是阎立本为头,于阗西域的画可就属乙僧啦!他画了好多画,如今慈恩寺、奉恩寺还有好些他画的大壁画哩!……这西域画风大概就算咱最早的油画吧?!……有一回,太宗皇上去看乙僧画画,没成想见了他的表妹,惊得了不得,当时李世民他三宫六院加起来也不如这于阗公主的姿色……”
“这又是演绎了吧?”
“当时皇上就认了干女儿,乙僧一家在中原就更受器重了。可谁知到了神龙元年,咱河西一带又紧张起来了。皇上调集强军镇守河西,为了安抚军队,他自作主张把果奴许配给了镇守河西的将军,于阗公主就是这样来到咱瓜洲的。临行前,乙僧画了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图》送给果奴,人都说,那天女其实就是果奴的模样儿,果奴带着画到了瓜洲,后来,干佛洞的匠人把这画临到咱这73窟啦!……”
张恕良久不语,后来他忽然问:“这些,都是你妈跟你讲的?”“不是咋的?”玉儿放下手上的活儿,两只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俺娘小名儿也叫个果奴,和于阗公主一个名儿。其实俺娘也算是于阗的种,俺们裕固族人,最早就在新疆,后来是迁徙到河西的,迁徙知道不?哦,知道。……俺娘年轻时候,美得像仙女下凡哩!人都说是于阗公主再世,不信你问陈清陈大爷,他是俺娘的老相好,俺娘啥事儿他都知道!……”
张恕一怔,陈清竟是玉儿母亲的情人,简直不可思议。“你妈妈那只眼睛……是怎么瞎的?”
“咋瞎的?”玉儿怔了一下,“咋瞎的,她自己剜的哩!”张恕惊呆了。
“她和俺爸生气,不……不叫俺爸亲近她,就剜了一只眼!”“你爸……到底是于什么的?”
玉儿浓黑的长睫毛微微一动,“说不好是做甚的。俺爸是俺娘的第二个男人,俺娘总惦着她那死鬼,不肯跟俺爸一心过日子。生是把俺爸挤兑走了哩!”
“你妈和她的……第一个丈夫有孩子么?”
玉儿一闭眼,不情愿地说:“有个丫头,算我姐吧。”“也在这儿?”
“也在这搭。浑得出格哩!俺俩不说话。”“你妈也和她没来往?”
“也没啥来往。前些年,俺娘见天找她,辛辛苦苦挣点钱就包了给她。那东西特贱,说啥也不要!还回回把俺娘骂出来!……就这二年,俺娘才寒了心,再不去了……”



张恕完全无法想象看守73窟的那个老女人竟然有过美丽的过去。为了这个他找到陈清,老头毫不含糊地证明确有其事,并且一板一眼地说:“玉儿就算美了?!玉儿连她娘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哩!”
这句话使张恕愤愤不平。他不清楚玉儿的来历,也并不想多问,甚至不希望这神秘的姑娘爱他。只有一点他深信不疑:她美。美得销魂,美得眩目。这种美把他还原成本我,使他意识到自己仅仅是个普通男人。对于肖星星的心猿意马在这种美的撞击下化作一片烟尘。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男人会堕落为美女的奴隶,美本身实在有一种极强的征服力。
每次临走前玉儿都要重新梳洗。那一头又亮又深的头发,丰盛、活泼,含着温热,那茶褐色的返照,差不多金子一般亮。她梳着、挽着,绞成一根粗大的金蛇,盘上去,用十二根同样金色的发针,把头发做成古希腊美女石雕的样子。然后她用一种浸了植物的淡绿色汁液擦身,那种幽香,让他想起五月北京的夜晚。她的首饰,那些沉甸甸的珊瑚贝壳,都被那种汁液擦洗得光可鉴人,在珊瑚项圈中间有一颗极大的银珠,在她的两乳之间发光,仿佛一颗巨星藏在两轮明月之间。她还要在全身涂上香料,在肚脐上贴上两片形状怪异的叶子,这一切她做起来都那么灵巧、尽善尽美,使张恕除了美的感受之外,还有一种异邦异族的神秘感。他想象不出有什么比这美丽的尤物更美。
“你不信?”陈清老头十分固执,“就说这皮肤,玉儿不过像块黄铜,可她娘年轻时候,生生的一块羊脂白玉哩!”
“您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张恕忍不住开了句玩笑,没想到老头倒当了真,脸竞涨得紫红了。
“后生子!”老头的笑容里竞满含羞涩,“俺算个甚!果奴年轻时候相好多啦,咋就轮得到俺!……俺那时……不过是个羊倌儿,果奴是于阗公主再世哩!……可话又说回来,她那时要是……要是真的跟上俺,说啥也不能落下后来那下场……要说老话真是错不了,‘红颜薄命’呐!……”
后来陈清老头给他讲了关于玉儿娘果奴的故事。这故事太富于戏剧性了,因此他肯定其中大部分是演绎的成分:果奴少年时代艳丽夺人,色艺双绝,是敦煌一带有名的美女,同时也是虔诚的佛教徒。果奴娘家姓尉迟,人都传说她是于阗王尉迟胜的后代。二十岁那年她嫁给了一个年轻的西藏人,那人是拉萨一个很有势力的贵族的儿子,叫扎西伦巴,学问人品都好,也信佛,为了研究敦煌学跑到敦煌来安了家,后来就在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两人婚后十分和美。后来果奴怀了孕,女儿出生后,扎西对自己的妻子更加恩爱。可谁知好景不长,到了六十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命前两年,扎西和果奴的关系突然紧张起来,邻居听见他们整夜整夜地争吵,有时候还拳脚相加。可就在这时,果奴又怀孕了,这一次,她一点也没有初次妊娠时的喜悦了,她几乎是眼泪洗面,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发现她在一天天的憔悴、衰老,终于有一天,扎西在从敦煌去张掖的路上翻了车,再也没回来。果奴坚持说有人害他,还闹过一阵子,终因无凭无据而作罢了。可是,最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一年之后果奴竞带着两个女儿嫁给了一个也是从西藏那边过来的喇嘛当然,那时他已不再是喇嘛了。
“那喇嘛……现在还活着?”
“活着。”陈清老头的目光慢慢变得呆滞了。“他对……玉儿娘好么?”
“好?好!……”老头冷笑了一声,一仰脖把剩下的半瓶酒都喝了。



无哗出事后的第三天张恕才听说。
他急急地敲开星星的房间。一地狼藉,星星抓着一本画册在看看得出来她什么也没看进去。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要不,去报案?”“不!”她急急地说,“他会回来的。”
“既然拿得这么准,还这么自寻烦恼?”她不吭气,那本画册已经快被翻烂了。于是张恕开始动员她去吃黄面。黄面是此地特产,据说配料有一套秘方拒不外传。做黄面也花花哨哨好看得很。硬是要把一块七八斤重的面团拉成粉丝般细的面条,全靠大师傅的功力了。至于吃起来其实也并不怎么好吃。吃的是“功夫面”。肖星星来后没多久便闹了一回吃黄面,只是走遍敦煌并未见到黄面摊子,因此一直未能如愿。
她终于被说动了,心里却并不怎么相信有黄面摊子,更没有任何食欲,只是看到张恕那副样子有点不忍心而已。
不想就真的找到一架黄面摊子,还是真正的黄面,澄黄透亮,捏在手里像块黄玉。舞面的师傅瘦得像根秫秸秆,却不知哪来的臂力,同时拽开十二股黄丝,一会儿拧成麻花状,一会儿又盘龙舞凤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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