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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梦-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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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晔,你真怪,真是个怪男孩。”星星咬着嘴唇微笑着,眼里却含着泪。
“怎么叫怪?我遇见一个最美、最聪明、最有魅力的女人,我爱了她,这再自然也没有了,怎么叫怪?”
“将来你总有一天要后悔的,我比你大十一岁,又不漂亮。”“你怎么老说这些?你让我怎样你才能相信?!”男孩急了,那根青色的脉管又在脖颈上直蹦。
“我相信,你怎样我都相信”她急忙拉过他的一只手亲吻着。二十来岁男孩的潮湿的大手,“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他全部的青春和热情紧紧地搂抱着。他想起伊甸园的故事,上帝说,夏娃是亚当的骨中骨,肉中肉。
“无晔,我是有丈夫、孩子的人。”
“我知道。”泪水在男孩的眼眶里闪烁,“一切随你。如果你认为有麻烦,我会离开你,走得远远的。但无论你怎样我都爱你。爱你,这是我的自由,接不接受我的爱,是你的自由。”
“爱和自由从来不能并存。”星星默默地低下头,“爱和自由是个悖论,永远是悖论。”
她心里忽然掠过萨特的一句话:“爱是一个枉费心机的企图,这个企图就是‘占有一个自由’。”“情人们既要求这个誓言又恨它,他想被自由所爱,又要这个自由是不再自由的自由。”
她突然害怕了自己。天哪,难道她这是在爱无哗么?难道爱是这么冷静?这么理性?!她爱的究竟是什么?是无哗?晓军?还是她心造的一个幻影?!她不敢再想下去。她明白,一个丧失了爱的愿望的人便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玉儿走进来的时候整个餐厅里似乎变得明亮起来。她的母亲跟着她,手里拿着一把奇怪的琴。玉儿的装束漂亮得出奇,在纯粹裕固族风格中又增加了一些变化:没有穿外面的背心,只穿一件银白色的绣花袍子,脖颈上沉甸甸地挂着珊瑚和贝壳制成的项圈,茶褐色的头发如两股金浪一般流淌下来,金浪之中闪烁着血红色的大朵蔷薇花,她的茶褐肤色在血红与银白之间显得明艳照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同深深的水波,淡淡地融化入金色之中。没有乐队,没有麦克风,没有现代化的一切,但她一开口,便好像置身于最现代化的音乐厅,仿佛这饭店四周藏满了无数个音箱,那声音粗犷低沉沙哑别有一番味道,她一开口便非同凡响,久居都市的人立刻拼命鼓掌。玉儿在间奏时用两个指头夹着酒杯一饮而尽,说声谢谢接下去又唱,一点没耽误,餐厅里又是一片掌声。玉几兴致来了,开始边唱边舞,她赤着脚,有四条浅紫色的珠练穿在她的脚趾间,每个趾甲都染成一弯粉红色的新月。她的整个身子旋转起来,有时把十只交织着的手指聚在脸前,有时又同时举起双腕,美妙地伸展,柔软的曲线波动得越来越快,她在疯狂的旋转中发出美妙的颤音,如一根长长的系着风筝的丝线在风中飘忽不定。一个飘忽不定的金色幻象。人群开始随着这幻象沉浮。有大把大把不知名的花朵飞向这幻象,彩色的,在金的返照中闪烁着一圈圈虹彩。
老女人弹着奇怪的琴。星星辨不出那琴到底有几根弦子。只觉得那琴声有一种魔力。能够使玉儿沉郁奔放的歌喉无限膨胀又无限缩小,如同潮涨潮落一般起伏不定,生出许许多多的忧怨与快乐来。
我们是来自遥远西方的人,祖先告诉我们,我们的故乡在西至哈志,黑色的神牛引路在前,来到八字墩下。
在八字墩上,看到沙漠里有一片玫瑰色的红柳花这是一个吉祥的地方,从此我们留在了这里,成为今天的裕固族。
星星看见有一滴泪水从老果奴那干涸的眼角慢慢淌下来了。
 
玉儿用酒和歌把宴会推向了癫狂状态。
后来,大家都疯了似的跳起舞来。星星向无晔使个眼色,两人正想离去,却见玉儿风似的飘来。玉儿只向星星甜甜一笑,便迅速转向无晔。她拿起桌上的酒壶,斟满一杯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无晔哥,我知道你不会喝酒,可是照我们裕固人的规矩,敬酒是不能不喝的。不喝,我就要为你唱歌,永远不停地唱下去。”
无哗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受欢迎。他的目光滞涩起来,不敢向星星的位置看,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大屋子人,他的全部意识只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便是星星。朦胧中他好像觉得星星向他点一下头,他便一仰脖把那杯酒吞进肚里,像一条冰冷的蛇在嗓子眼滑了一下,然后忽然毒汁四溅,他被呛得涕泪横流,迷迷糊糊的却看到那杯酒竟端然未动。
“喝呀无哗哥!”
他听见一声娇语。这句话在他脑子里循环起来。他感到害怕,却无力阻止。就像那个猩红色大房间里不断重复的神秘咒语,这咒语似乎有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喝呀无晔哥!”“喝呀无哗哥!”“喝呀无哗哥!”
这句话不断地重复下去,有一种强力催眠的作用,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已混沌一片了。他好像在喝一杯永远喝不完的酒。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带着讪笑。一个堂堂男子连这一杯酒也喝不完,他感到莫大的耻辱。他不停地喝着,抓起杯子,仿佛要把这杯子攥碎。
一只手盖住了杯口。“别喝了!”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但他想不起是谁。他断然把那手推开去,但那手又抓住了杯子。他从发粘的眼皮下看到站在眼前的仿佛是个女人,像星星又像玉儿,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狠狠地推开她的手,但她更紧地抓着杯子,杯子在两只脆弱的手中变成了灰白色的潮湿冰凉的碎片。有一声巨响打破了梦境,一种白得发粘的汁液覆盖了他的全身。
 
星星的手在流血。刚才她在夺无晔酒杯的时候,酒杯碎裂了,有一块残片落在她的手上,划破了她的掌心。
但她觉得一点儿也不疼,倒是心上有块什么地方在剧烈地痛。她觉得心在暗暗地流血。
她做梦也想不到无哗竟会这样凶狠地推她,这样不顾一切地狂饮,用一种近乎困兽的目光茫然地盯着她。她讨厌自己在这种场合充当这种角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两个就像被剥光衣服的小丑一样在表演。她痛恨他迫使自己站在这样一个位置。
她又想起晓军,想起那次在朋友聚会时的难堪。也许是自己太娇气了,也许这些事根本不值得难过。她真希望这颗血肉的心换成橡皮的,或其它什么物质的,那样就永过永远不会受伤了!不,她一点儿也不恨玉儿。恰恰相反,她觉得玉儿和无晔在一起的时候非常美。在这种热闹的场面,她一般都是躲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静静地观察。在这种时候,她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躯壳,在空中自由地飘浮,她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肉体,看到一个美艳女人和一个平凡女人之间的差别。
后来她看见无晔被玉儿拖起来跳舞。玉儿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玉儿的眼睛亮得似乎马上要流出汁液来。无晔的脸很红很红。无哗的目光四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星星觉得自己空前地清醒。

在唐所长大宴宾客的时候,张恕正在他的小屋里抓紧整理阿月西讲的一些关于尉迟乙僧与佛画的传说。那天,当他从阿月西口中得知潘素敏背后的活动之后,立即找到无哗并把全部情况告诉了他,还帮他分析了几种对策。可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这小伙子始终迷迷糊糊的像是半梦半醒。他对此深感疑惑。难道无晔已有了很好的对策只是对旁人引而不发?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正常人在涉及生命危险的时候会采取这种态度。
那一天他的工作效率颇佳。到晚上十点来钟的时候,他已经把全部谈话记录整理完毕。然后用凉水擦了把脸,拿过一直搁在案头上的那封信。信是老婆写来的。与前两封不同,这次的措词特别情真意切,而且还带有一一点点胆怯,好像生怕惹他生气似的。他明白她肯定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适时地收敛一些,等事情过后再加倍地膨胀。
恕:
想你。
咕咕一天到晚问我: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想我们了么?我知道你肯定没想。恕,我的脾气是不大好,也是从小娇纵的。要改,也只能慢慢来呀,你就那么忍心,把我和儿子甩在这儿。我现在一天到晚做家务,手指粗糙得很,都没法儿弹琴了。你说过我是豌豆公主,难道你一定要把一位公主变成灰姑娘么?
恕,无论怎样我还是爱你的。回来吧。你的名字叫恕,难道就不能宽恕我一回么?
想你的
细衣咕咕
他知道,这是妻子特有的、懒洋洋的句式,他在这种句式面前永远是投降。他也看懂了信背后的潜台词,无非还是要他回去,继续做操持柴米油盐酱醋荼的不管部长。但他还是心软了。
肖星星就在这时敲响了门。

“张恕,我要走了。”
她拉着门,微笑着,像头一次见面那样,显得明快、素朴。仍然如来时一般挎着一个不打眼的小包。
“怎么,这么突然?”“是。刚才决定的。”“你可真是来去匆匆。”“我是有佛性的人嘛!”她微微一笑,“正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几点的火车?”“十一点半。”“啊。只有半个小时了。你和他们……都说了么?”
“没有。谁也不知道。”星星认真起来,“张恕,有件事求你:你一定转告无哗,让他快点回北京,越快越好。”
“我知道。我也一直在催他。”他皱了皱眉头,“你连他也没告诉?”
“没有,他跳舞跳得挺来劲的我不愿打扰他。”她淡淡地说,垂下眼睑。这时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皮是肿的,好像刚刚哭过。
“可以再坐半个小时,然后我骑车送你,这儿离火车站近。”“你知道么张恕?最近我又在做一个新的梦,梦见我来到一个古老的国度,那里阳光强烈,街道上到处都是青铜的佛像……”“那是印度。”
“是印度么?我倒不知道。我对你说过,我所有的梦都会应验的。我想,我该找我梦中的国度去了。”
“祝你好运。”他勉强微笑着,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悲伤。

那一天宴会的高潮其实是在阿月西到来之后才发生的。当时星星已走。阿月西挺着笔直的身子长驱直入,径直到玉儿和老果奴面前。速度之快捷,身手之矫健,加上一种神秘感使所有人都惊呆了。
阿月西抽出匕首闪电般抵住玉儿的胸膛,使近在咫尺的唐所长一阵眩晕几乎倒了下去。鼎沸的人声突然化作一片死寂。就在最敏捷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这芦苇一般清瘦苗条的姑娘阴沉地发问了:“是你把宝画卖了?”
玉儿琥珀色的双眸立即爆出两串火光:“你才卖!俺也不知是甚人把画换啦!”
亮晶晶的匕首尖又闪电般地指向老果奴:“那就是你这个贱货!”
老果奴一脸皱纹不知是哭是笑,她的双唇抖着,半天没吐出一个字。还是玉儿大吼了一声:“你凭甚对娘这样?!你骂娘是贱货,那你就是贱货生的,难道就不是贱货了?!”
一语未了,一声发劈的巴掌结结实实贴在玉儿脸上,玉儿尖叫一声,痛哭起来。此时宴会厅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半醉半醒间无晔认出了这个曾经绑架过他的瘦姑娘。仗着几分酒力他冲上去,手指距阿月西的鼻尖大概只有半分的距离:“你凭什么打人?!”
阿月西哼哼冷笑:“你这偷画贼!我没找你,你倒来找我了!”说罢“嗖”地一声伸出右臂直抓无晔的后颈。无哗未及闪开,便有一条手臂刷地一声从上面劈下来,如一把宝刀般银光一闪,出手之快令所有人咋舌,阿月西急忙缩手,这手臂劈了个空,无晔定睛一看,原来是玉儿护住了自己,顿时酒也醒了大半。阿月西哪肯甘休,只见她身形一晃,双手呼地举过头顶,一只脚抬起轻轻向玉儿腹部一点,玉儿闪电般一猫腰,避开她的脚,然后出右掌横劈过去,顿时两人拳脚相加,打得难解难分。
这时,大厅的旋转门开了,大叶吉斯摇晃着走了进来。
瞎了一只眼睛的老果奴突然狠狠地把琴摔在地上,扭曲的脸上全是怒火。
琴破裂时的巨响使整个餐厅立即静下来,所有的人如同定格一般呆在原处。

大叶吉斯低眉合掌如入无人之境。唐所长和一些熟人纷纷站起向他打招呼,大叶吉斯不断施礼。阿月西已被陈清拉开,这时见大叶吉斯来了,啐了一口,狠狠甩下一句话:“你们这两个贱货听好!限你们一月之内把宝画找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像来时一般突兀,阿月西一阵旋风般地卷走了。与大叶擦肩而过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叶却像没看见似的,仍低眉合掌,做阿难使者状。
玉儿便奔了过去。
“爹!你都看见了?你就不管管这贱人!她……”玉儿拖着哭腔喊。
“玉儿!你给我住嘴!”老果奴狂吼着。
“娘!”玉儿涕泪交流,“你还要护她!她口口声声骂你贱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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