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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梦-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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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和失去晓军后的那些年,她始终排斥性意识的冲击,幻想一种纯洁美好生死不渝的爱情,但是当她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偶然知道了性爱的全部内容之后,她忽然感到了一种幻灭。那时她开始想结婚了。



晓军从不抽烟,但嗜酒如命。那时的“派对”并不十分奢华,酒更是一般化,但他喜欢用大茶缸喝酒。似乎不这样便不足以显示其男子气魄。但是在她眼里,他始终是个大男孩。一个长着淡金色眼睛的大男孩。
他有时像个哲人,在那个“四人帮”猖獗的时代,很多青年找不到出路,苦闷颓唐另一些人则提出要进行新的人民革命来推翻“四人帮”(当然,那时还不叫“四人帮”),晓军却说:“房间里有蛀虫,要慢慢地清扫,可不能放火烧房子呀!‘革命’绝不是好办法。”
他有时又极像个孩子。当他头一次去星星的家,星星的母亲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红着脸一气背了一篇履历表:“我叫严晓军。家住中直西苑机关父母都在机关里工作我在清华附中上学今年17岁……”星星咬着嘴唇悄悄地笑了。事后妈妈说:“这个男孩子很好。”



无哗陪星星转遍敦煌市搜集拓片。
有些拓片价钱高达四五百元,很精美。只要星星看得上的,无哗有本事给它拦腰斩一刀,用很低的价钱买回来。
有一幅拓片竟然印着“吉祥天女沐浴图”,但是印得很拙劣。自然是为了迎合某种低级趣味,天女的丰乳突臀被夸张到了令人恶心的程度。但是星星不动声色。
“这种拓片我要很多。能和你们老板谈谈吗?”
售货员犹豫了一下,领他们来到商店后面的一间宽敞的房间。这房间装潢华丽,琳琅满目,有一种奇怪的香味,仿佛是在燃烧一种什么香木。几块兽皮并排挂在墙上更显得富丽堂皇。最让星星吃惊的是坐在转角沙发上的两个女人,年岁大的那个分明是她和张恕在73窟门前碰上的那个老女人,当时她脚步蹒跚踽踽独行显得老态龙钟,但这时看起来也不过五十上下的模样。穿一件红色丝绸长袍,外罩青白两色绣花背心,灰头巾换成了一顶同样红色的喇叭形帽子。皱纹像盛开的菊花一般在脸上浮动,只是一双眸子呆呆的毫无神采。而旁边坐着的那个少女简真像一道强光一般耀花了她的眼睛,星星以职业画家的挑剔搜寻着她全身的每一个部位,但结果却是完美得无懈可击。这样美丽的少女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当时她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想办法说服她作模特儿,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能把她带走带到美院这样她便为同仁们做了一件大好事。那少女盛装而坐,戴一顶宽檐圆筒平顶帽,帽顶垂下大红缨络。帽子里还垂下一圈珠帘,搭在胸前的辫子上,缀满了彩珠、银牌、珊瑚、贝壳等饰物,珠光宝气中衬托出一双星星一般的亮眼,赭石色缎子一般光滑明洁的皮肤。
这便是玉儿。奇怪的是星星和张恕见到玉儿后同样感到震动而无晔却没有。无晔说当时不过是感到五彩缤纷的一堆在那里闪光,他在那里冷静地研究她的服饰而竞忽略了她的脸。总之星星在见到玉儿之后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单刀直入地提出要为玉儿画一幅肖像,玉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是坐在玉儿身旁的那位女人却满脸狐疑地盯着星星,然后对玉儿说话了:“咋能叫人画像呢?老头你疯了?!”
“大妈。我是画家,”星星急不可待地从衣兜里掏出美术学院的工作证。
“俺们裕固人不能叫人画。”老女人正襟危坐。“画得俺丫头魂跑了哩!”
那一天星星摇唇鼓舌说了一万句好话也没有取得老女人的信任,后来还是无晔明白事理从衣兜里掏出仅有的五十元钱放在桌上,那老女人才不吭气了。
星星为玉儿做的这幅肖像至今还在美术学院的藏画室里。如果仅凭这幅肖像来判断,玉儿绝对不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但是据说真正美丽的人是无法画出来的,不但画不出来而且照不出来,这道理就像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一旦改编为电影或电视剧便注定会失败一样。真正精彩的自然造物也只能是造物主的一次性创造,任何人工的临摹都只能是失败。但星星坚持说她画出了玉儿的神采。星星的画是在两周之内完成的。她画的时候玉儿可以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棵植物,有一天星星终于忍不住问她是不是会瑜珈功。回答是肯定的。“佛祖在菩提树下静坐修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证得了无上大菩提,成了佛。”玉儿怀着一种敬仰之情说,“俺的功夫差得远着哩。这搭有许多修瑜珈女,俺算不上甚。”玉儿的态度加深了星星对她的好感。星星开始尽量做一些好菜好饭款待她。但玉儿似乎对于食物并不感兴趣。这使星星愈加钦佩认定玉儿是真正的锦心绣口。
自从玉儿成为星星的座上客之后,无晔便搬了出去。无晔的离去反而加重了他在星星心中的分量。相反张恕倒是来得勤了,常常是星星刚拿起画笔张恕便来敲门,就那么默默地坐着,看着,时而发表些议论。星星发现,张恕一来,玉儿便比平常更美。至于张恕,她似乎很难在那张万古不变的脸上找到什么。



有一天星星对张恕说:“其实我想成佛也未必有什么难。释迦牟尼不过是坐在菩提树下入禅定,有人说坐了七天,有人说是四十九天,究竟坐多少天我不管它,反正在成佛的那一夜是初夜得‘宿命通’,知善恶;中夜得‘天眼通’,知宇宙;后夜得‘漏尽通,,知生死;这种‘禅定’不就是现代气功么?气功不也有什么‘开天眼’,‘开慧眼’一说么?只不过现代人少了释迦的那种德行,虽有外部修持也难以成佛罢了。”
“你总有那么多奇思异想,”张恕笑一笑,“把这些都记下来吧。”
“而且,我发现凡是这类伟大少物的出生都是奇特的。耶稣是处女所生,释迦牟尼呢,干脆就是摩耶夫人从右胁下生出来的,照我看,大概这些人从小缺乏母爱,先天不足,不然不会在成年之后对异性有那么多的偏见和仇视。”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使他们成为创立教派的一代宗师。”“但是我觉得耶稣·基督无论在智慧上还是在道德上都不能和释迦牟尼相提并论,甚至也远远不如我们的孔子、老子什么的。”张恕和星星坐在招待所后院的石凳上,当时正是下午四点,日照仍然强烈,有一片绿荫罩在他们的头顶上,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无哗远远地走过来。
“你的画像完成了?”无晔向张恕礼节性地笑笑,然后迅速转向星星。
“没有,今天休息。”星星把旅游帽从旁边的石凳上拿起来,但无晔并没坐,他靠在树干上。
“星星正在发表耶稣不如释迦牟尼的宏论。”张恕笑了笑。
“你真的这么认为?”无晔总是昏昏欲睡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不光是我。有很多伟大人物,包括罗素、尼采什么的,都这么认为。”
“谁这么认为,谁就错了。大错特错。”无哗的语调似乎很激愤。
“请问错在哪儿?”
“耶稣实际上远远高于这些人,他不但是哲人,智者,还是个真正的社会改革家,你好好读读新约,就知道你们错在哪儿了!”
“我不但读过新约,旧约也读过。”星星立即反唇相讥,“不读还好。读完之后上帝的那点神圣感立刻化为乌有。基督教堂说什么‘神爱世人’,其实上帝的爱决不是无条件的,首先世人得爱他,得成为他的忠实奴仆、替罪羔羊,上帝才可能爱世人,而且这种爱还伴随着那么多残酷的考验,譬如说《约伯记》里那位虔诚地信奉上帝的约伯,仅仅因为上帝闲着没事和撒旦打赌,一下子就让约伯倾家荡产,并且杀死了他十个儿女,还让他患了麻风病,这种‘考验’也太可怕了吧?”
“可是后来耶和华赐约伯的比先前更多包括家产和儿女。“这简直是为了显示他的权威,拿人的尊严耍着玩儿!怎么补偿?财产不说它,死去的儿女能补偿么?!再说,这种‘赐’能和‘爱’相提并论么?所以说,耶和华爱世人分明是假的,不管惩罚还是恩赐,都是为了强调他是‘万能之主”这种身份罢了!佛教就不同佛教起码比基督教要真实得多。尼采说佛教是历史上唯一真正实证的宗教。起码释迦牟尼确有其人,而上帝完全是被人造出来的!”
“怎么能这样说呢?”无哗的脸竟涨得通红,这是他头一次反驳星星,而且可以判断他那结结巴巴的论调完全是出自他的内心,“……上帝怎么是被人造出来的呢?上帝是存在的,托马斯·阿奎那已经证明了。第一,已知世界一切都在运动。而每一运动都由另一力量来推动,如此无穷,那……那么第一个推动者就是上帝;第二,世界上每件事都是结果同时又是原因,那……那么最早的原因是上帝;第三,世界上一切都具……具有相对性,为什么能有这种比较,是因为有绝……绝对的真善美存在,这……这就是上帝……”
“第四,偶然的存在不是不可思议的,相反,必然的存在倒是不可思议的,”张恕竟然接着背了下去,无哗和星星都惊奇地望着他,“凡是事实都是偶然的,偶然性事实依赖于偶然性小一点、必然性大一点的事实,最早的必然就叫做上帝;第五,世界是一个奇妙的大机器很多东西都像天造地设一般相适应,不能不设想这是由高级的智慧和理性创造的一这就叫做上帝。是这样么?”“是……是,是这样……”无哗得救了似的望着张恕,“其……其实很多现代科学的奠基人都是教……教士或神父,布……布鲁诺和罗杰尔·培根都是神父,帕斯卡是伟大的数学家也是虔……虔诚的教徒……可……可以说文艺复兴时代所有的人文主义者都是基督徒……”
“那又怎么样?”星星拎起旅游帽猛烈地扇,“那又能说明什么?跟你说,真正与现代科学相通的是佛教,举个小小的例子,比如现代物理学中的‘真空’,包含着无数粒子,粒子不停地产生和淹没这很像佛教里的‘空’,这是粒子世界的所有形式但不是独立的物理实在,而是‘空’的瞬时表现,就像佛经所说:‘色即空,空即色’,‘知太虚即气,则无无’……”
“这……这太牵强附会……”
“你们这样吵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张恕慢吞吞地说,“你们俩的根本分歧,无非一个欣赏极权宗教,一个欣赏人文宗教,所谓极权宗教,就是承认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主宰着世界,人类对这种力量必须崇拜和敬畏,神全知全能,人则卑微渺小;人文宗教则强调人的力量,人要了解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以及自身在宇宙中的地位,人应当去实现理想而不是盲从,人要去发挥力量而不是无能……我理解得对么?”
“我从……从来不欣赏什么极权宗教,而且我也不相信基督教是什么极权宗教,耶稣·基督本身就来……来自平民,他一直和最底层的百姓在一起,为他们治病,排……排忧解难……假……假如说旧约确实有一点‘极权’味道的话,那……那么新约里说:‘爱你们的仇敌’,又怎么解释呢?!难……难道耶稣·基督的血还……还不如释迦牟尼喝的鹿……鹿奶珍贵么?……”
在无哗说这番话的时候,张恕和星星的心里同时划过一个猜测:“他是基督徒!大概是的!”
“看来无晔是信奉基督教的。星星呢,虔诚地信仰佛教。”张恕懒洋洋地说。他想起今晚和陈清的约会,急于结束这番谈话了。“我根本不信仰什么佛教。”没想到星星和无哗一样执拗,没完没了地不愿下台阶,“再美好的信仰一旦变成了一种宗教,就肯定有它黑暗和丑恶的一面,我觉得可以把宗教看作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可以成为人类的一种自欺方式。这没什么不好。人和动物不一样,动物只需要‘欺人’就行了,人可不行,除了‘欺人’之外还需要‘自欺’,于是就有了什么信仰、理想之类的玩艺儿,这说法你们同意么?”
张恕和无哗好像都打了个寒噤。
玉儿来了。在灰色的宗教理论争论中出现了一株明丽夺人的造物之花。
“这才是绝对的真善美的存在,上帝算什么?”星星得意洋洋地瞟了无晔一眼。
“你……你的结论未免太早了吧?”无晔也立即回敬了一眼。只是自这次始,星星才发现无晔心里着急的时候嘴上便要结巴,而且越是想说清的事便越说不清。这点可和晓军不一样。她想。



张恕和星星都猜错了。无晔一家都是基督徒,唯独他不是。但无晔信奉一种“基督精神”。在这点上,他的本性好像和一般男人相反。他乐于馈赠,给予,假若碰到他喜欢的人,他简直连自己的血肉也不吝惜。他的家庭其实是古老的望族。他的那个家族在江南一带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只要一提江南向家,没有人不知道的。向家出息了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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