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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培盛知道自己就是出去也不可能再回到万岁身边侍候了,可是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这么死得太窝囊。
他咽下一碗参汤,嘴里都是参味,鼻子闻到了白药的味,胸口和腿上也都重新换了药。来人还怕他躺在地上冻着了,把他给抬到了厚厚的稻草堆上。
他半睡半醒的,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在好像小声说话。
身边居然有人这事可让他有些惊讶,他努力的扭脖子往一边往,艰难的看到对面牢房里确实有一个人,跟他一样趴在稻草堆上。
此时这人说的什么他也听到了,这人说的是:“……先拿盐抹鸡腹,再往里依次放入大姜片、香菇、酸笋、黄花菜、火腿、年糕和马铃薯……”
说到放到砂锅里隔水炖上四个时辰,打开后见鸡皮金黄,汤清味鲜时就可以出锅了的时候,苏培盛的口水都快滴出来完了,他忍不住嘶哑的喊:“刘老头!别再说了!”
对面牢房里静了一下,跟着刘宝泉笑起来:“我还当是他们把谁送来了,原来是你啊。”
刘宝泉轻轻吁了口气,心道终于让他等到了啊。
在宫里打滚多年,这并不是刘宝泉第一次见识内务府的刑堂,他年轻时还去过慎刑司呢。要不时当时被吓破了胆子,他也不会躲到阿哥所的膳房里。
第一次时他太蠢了,一吃刑就憋不住开口,后来就顺着人家问的话去答。结果最后就他吃得刑多,要不是那次那施刑的以为他肚里有货,一直没舍得把他弄死,说不定他早就没命了。
第二次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学精了,上次他是一通胡扯,这次他猜着这事上头希望是个什么结果?站在哪边?然后他就顺着这个方向去答话,最后倒是让他平安逃出来了,养了几年也把身体养回来了,但是也把胆子吓破了。
不过等他隔了十几年再想起来时,就知道自己有多蠢了。
头一回,他就不敢一吃刑就说话。这样审他的人就想知道他到底还知道多少?那不就会一直审他吗?
第二回是聪明点了,不过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还是说得太多了。
所以这次进来,他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该说的就该,但跟这次的事有关的就一个字都不要说。
吃刑时另一个忌讳就是一字不吐,或者只会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都跟人家无关,人家就想知道你知道多少,哪怕你偷看到宫嫔跟太监偷情呢,那也是你知道的一件事。你要说进来什么都不知道,谁信啊?
但重要的事一直不说也不行。刘宝泉没打算死在这里,他前两次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平安出去。
出去后就告老吧,现在在阿哥所膳房侍候的许照山也是在李主子跟前侍候过的,等他出去就把许照山荐过去,也算圆圆满满的结个善缘。
他早就把这次的事都给在心里轮过来了,此时遇上苏培盛,可算是能找个机会能开口了。
他不能在受刑时说,要显得他无辜,又疑心着什么,但是忌讳太多,出于对万岁的忠心才一直咬死牙关不开口,这样才有出去的可能。
眼前这苏培盛就是能替他解这个‘疑心’的人啊。
刘宝泉心道,果然天不绝我。老天爷都看我这一辈子受了不少苦,这是要给我个善终啊。
他开口道:“苏公公啊,有件事我心里一直存着,你看咱们都到这个地步了,不如您给我解解惑?也省得我到下头了还要做个糊涂鬼。”
苏培盛以为他是要问为什么被抓进来,这事他知道,可他一个字都不会说。他只有忠心了,万岁才有可能放他出去,当下就道:“你不用问,我什么都不知道。”
——蠢不可及。
刘宝泉就奇怪了,他这么蠢是怎么混到能穿孔雀袍子的?还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跟在万岁身边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想表忠心也要留下命啊。
要是他能再年轻上三十岁,哪里轮得到苏培盛在万岁跟前拿大?
刘宝泉又想叹气了,说来这老天爷待他也不算太厚道。他在宫里想侍候主子时,没遇上一个好的。等他练出来能侍候主子了,又跟好主子错过了。
悲呼,时不我与……他奶奶个腿!
、第435章
一墙之隔的地方;十三爷正独个坐在里头;裹着黑貂皮的大斗篷;为了怕他病后未愈体虚,还特意放了两个火盆。
这内务府的牢房有几处是特制的;专门用来偷听。这种手艺一般都是家传,宫中以前造这种房间的工匠造过后都难得善终。后来这门手艺流到民间;除了大户人家专门请人来造的以外,还有一二盖房子时被主家错待;故意弄鬼来折腾人。
别的不用;只使出一二手段来,白天时不显;夜里主人睡在屋里,听到外面小风一刮犹如鬼哭;便成了远近闻名的鬼屋。
十三早年在宫里时不曾见识过,现在管了内务府方真正见识到。
他坐在这边,那边刘宝泉和苏培盛说话的声音简直就像近在耳畔一般。
这边,苏培盛不自觉的放轻声音。他总觉得这间牢房太静了,显得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大,甚至连喘气声都能听到。
刘宝泉道:“……人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也没什么好掖着藏着的了,这话憋在肚子里也难受,倒不如跟你唠唠。”
苏培盛装作不听的样子,耳朵其实也是竖起来的。
到现在还是一天三遍的熬刑,这就说明这事其实还没个结果。可他也确实不知道那毒是怎么下进去的,甚至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刘宝泉突然提起个人来:“以前长春宫的曹得意,你记得吧?”
苏培盛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记得,不过曹得意早就扔到化人场去了,骨头都化灰了。这事难不成还跟他有关?
“曹得意这人不地道啊。”刘宝泉便把当年曹得意想从膳房偷贵妃食器的事说了,这个知道的人不少,一查便知。
刘宝泉知道的比这还多一点,就是关于曹得意以前在宫里侍候的事。他其实在康熙朝的后宫里一个主子都没跟,也是前半生蹉跎,后半生得意的。
“其实他要是以前真的侍候过哪位太妃,还真轮不到他进长春宫。”刘宝泉说到这里笑了下,他跟曹得意其实有些像,都是熬到最后成了精的奴才。只是他想的是都到这把年纪了,不如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算了,不盼着出人头地了。
曹得意却不是这样。他还是想着能日后做到乾清宫大总管的位置的。
“大阿哥那里的头一个孩子是真的身上弱才掉的,只是后一个就不好说了。”刘宝泉叹了声。
苏培盛早就支起身睁着有些模糊的眼睛看过去:“你说真的?”
刘宝泉懒得动,他躺着舒服,就扭脸看苏培盛,对他俏皮的一笑:“你想听了?”
苏培盛险些被他气过去。
刘宝泉笑道:“不急,不急,这不闲聊嘛,你也说说。我知道你盯过曹得意,说说,啊,不然光我一个人说多吃亏啊。”
苏培盛翻了个白眼,想了想扔出去一句:“曹得意收了个养子放在老家。”后来让他给找人灭了。
刘宝泉嗯了声,点头道:“也是,谁知道曹得意是不是跟他这儿子说了什么?死了好,省得再带累旁人。”
苏培盛催他:“该你说了。”
刘宝泉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你也知道我坐在这个位子上,东西六宫的膳房单子都从我这里过。各库用了多少东西,年末肯定要核一遍库的。”
长春宫里又没孕妇,却在一段时间里每天都有给孕妇吃的东西进出,跟日子一对就对出来了。
“东西是好东西,可要是一个茶杯不停的往里倒水,最后肯定会溢出来的。”刘宝泉淡淡道。那个格格的第二个孩子生生是让补死的。
苏培盛倒抽一口冷气,连隔壁的十三爷都立刻写了一封密信,轻手轻脚的出去,让人快马递到圆明园。就算没查清毒酒的事,今天刘宝泉说的这个也够惊人了。
四爷亲自来了。他没带多少人,甚至连平时熟面孔的侍卫都弃之不用,带着人到了内务府。
他进来时,十三爷悄悄起身接驾,他摆摆手,坐到十三爷的座位上。这里从头到尾都没让进人,只有十三爷一个,甚至连随从都让退远了。
十三爷递上刚才他摘下的话,因为写得有些急,全是草书。四爷见惯他的字,一目十行的看下来,那边刘宝泉正在接着往下说:
“……宫里有些事说不清楚,就拿当时大阿哥那个孩子,我猜出来了,你说我敢开口吗?小格格年纪轻,虚不受补,拿她当个大人似的使劲补,补到最后孩子肯定是留不住的。连当娘的都受不住,何况肚子里的孩子?”
四爷的手不由得攥紧了。
刘宝泉顺了口气,今天看来是不让他说完是不会拖他去‘审讯’的。
他前头废话扯得太多,到现在还没人来拉他和苏培盛出去,可见他猜对了,今天确实是他们的机会。
“这次的事,我一看先抓的是酒库的,就猜可能是酒出事了。这批酒当时是从送进来的贡酒中随意搬下来的,要说这酒里原本就下了毒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后头下了毒。”
“我从进来起就在想啊,这毒是怎么下的?”刘宝泉卖了半天的关子,连苏培盛都禁不住向他那里爬了爬。
“我想不出。”他道。
一口血!
苏培盛都觉得他一准是故意的!
“不过我就猜啊,反正也未必能出去了,猜一猜,当个乐子不也挺好?”刘宝泉还轻快的呵呵笑。
苏培盛却发觉不对了,他敏感的给刘宝泉递了个梯子:“老刘,你这是伤心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这人啊,死心眼。万岁爷不会忘了咱们的。你的忠心,万岁心里是有数的。你忘了?当年还在府里时,万岁爷要去河南,你做出的那个什么牛油块块,后来先帝爷亲征,咱们万岁爷献上去了,还替你在先帝爷跟前表了功。这要放在别的主子身上,哪里会提一句府里的厨子?只怕都未必能记得住你的名字。”
刘宝泉那边半天没吭声,过了会儿他忽然倒抽一口气,跟着就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苏培盛明白了,这老小子是真的在做局啊。
这时帮他就是帮自己,苏培盛捏着鼻子认了。
刘宝泉哭了一阵后‘压抑’下来,鼻音很重的说:“万岁爷待奴才的好,我心里都有数。不过我也用心当差了,这上头,我可以说我对得起万岁。”
苏培盛冷哼一声:“那你这还是怨上了。”
刘宝泉恨道:“我都要死了,还不许我怨?”
苏培盛心道这装得还真像。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静了好一会儿。苏培盛觉得自己再不表下忠心,等刘宝泉平安出去了,他该糟了,他就道:“我就不怨。没万岁我是个什么啊?我就是个切了根的小太监,得罪的人还多。我知道,万岁一定清楚我是清白的。只是万岁不可能单为我一个就把规矩给坏了。我就是死在这里头,那也是替万岁尽忠的。”
刘宝泉乐了,原来他也看出来了啊。
他便一搭一唱道:“那是你。再说,这事你还看不出来?只管放心吧,万岁爷想来必无大碍。这事倒霉的是娘娘,明摆着就是冲她来的。可惜我之前怕惹事没敢跟她说,现在想起来就后悔。要是能给赵全保提个醒就行了,他这人待娘娘还是有几分忠心的。”
苏培盛没想到刘宝泉是拿贵主儿做筏子,一时难掩鄙视:“她?”
刘宝泉不乐意的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敢看不起娘娘?”
苏培盛想了下,刘宝泉这人这辈子还真是跟贵主儿渊源颇深,既然不能再说对万岁如何忠心,说娘娘还真能套得上去。
刘宝泉喃喃道:“我真是不甘心啊……早点告诉娘娘就好了……”
紫禁城,长春宫。
元英按着有些抽痛的额头问:“让人去问一下,大阿哥这会儿在哪儿?”
庄嬷嬷让人去打听,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回,劝道:“主子,大阿哥只怕是有正事呢,现在不是要过年了嘛,万岁爷留在圆明园不回来,大阿哥可不是就要辛苦了?”
元英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总觉得心里没底。
她让其他人都退下,做出倦极欲睡的样子来,对庄嬷嬷道:“永寿宫那边的事还是打听不出来?赵全保不是隔几天就要回来一趟吗?”
庄嬷嬷道:“主子,那人也就管着一群在永寿宫外头打转的小太监,里头的事他是打听不出来的,何况现在贵妃没回来,那边留的人本来就少。”
元英道:“让他多盯着点,告诉他,我亏待不了他。”
庄嬷嬷赶紧应下了。
内务府牢房内,苏培盛道:“吴贵?这人……不是管着西六宫的洒扫和粗使太监的吗?”
他对这个人有印象。因为一早他在阿哥所里就是侍候万岁的,那时也是个粗使的小太监。回宫后还是他把这人给拉出来给安到这个位置上。要是说这人在这里头做了什么事,苏培盛都想活吞了他。
“你是怎么瞧出来的啊?”苏培盛好奇了。吴贵跟御膳房什么时候有关系了?
刘宝泉淡淡道:“不是我看出来的,是我那徒弟觉出不对来告诉我的。这吴贵跟娘娘宫里的一个叫玉烟的嬷嬷认了干姐弟,其实这吴贵不是个东西。他啊,两边卖消息。”
苏培盛顿时就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