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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襄一听脸色就阴沉下来,没答话,也没点头,只一路都死死握紧马鞭。
甫一进门,就见老太太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面无表情的虞品言,嘴唇直哆嗦。这是被气得说不出话了。看见虞襄,她立即喊起来,“襄儿来得正好,快劝劝你哥!做什么不好,偏要去从军,以为打仗是好玩的吗!”
虞品言这下终于绷不住了,拧眉开口,“老祖宗,作甚把襄儿叫来。她还小,没必要知道这些事!”
“凭什么不让我知道!”虞襄让马嬷嬷把自己推到虞品言身边,死死搂住他胳膊,“不许去!你去了我和老祖宗怎么办?”话音未落,眼泪就涌出来了。
虞品言最见不得她哭,将她从轮椅里捞出来,抱坐在膝头,细细替她擦泪,待她激动的情绪稍微平复才柔声道,“若是我以翰林院侍读入仕,三年升为通政司参议,五年升为内阁侍读学士,十年升为通政使司副使,三年升为通政使司通政使,前前后后至少需花费二十一年才能爬到正三品的位置。二十一年后你已经三十一岁,我却还护不住你,也没法让侯府重现祖父在时的荣光。我心里不甘!”
老太太手不抖了,闭着眼捻佛珠,听到最后一句稍微停顿了一瞬。
“可你现在已经是永乐侯了。”虞襄抽着鼻子。
“傻丫头,爵位跟官职是不一样的。爵位再高,没有实权一样被人践踏。”虞品言给她擤了擤鼻子,继续道,“二十一年都无法完成的目标,我只需上几次战场就够了。襄儿,我想让你和老祖宗过得比现在更好。”区区一个清河郡主也能欺到头上,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任何人都不能再随意的践踏自己,践踏家人,幼时的忍辱负重,步步惊心,不过是为了站在更高的顶端,眺望更远的风景。二十一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一年?他等不起,老祖宗等不起,襄儿也等不起。
思及此处,他柔和的眸光慢慢变得坚定。
老太太睁眼瞥他,紧接着又闭上了,手里的佛珠飞快转动。好男儿志在四方,她从来就知道自己的孙子是男儿中的男儿,比起他骁勇善战的祖父更为优秀。倘若他下定决心,谁也无法阻拦。
虞襄对虞品言的了解并不比老太太少,她从少年漆黑的眼眸里看见了勃勃野心,只觉得一阵挫败。这个人是意欲展翅翱翔的雄鹰,可不是绑在金丝架上供人取乐的鹦鹉。她再劝阻,只会让他失望反感。
她闭了闭眼,知道此事已成定局,一字一句道,“哥哥,如果你在战场出了意外,有没有想过我与老祖宗会如何?那些叔伯们虽被你整治得怕了,可心里都压着仇恨呢,届时还不一窝蜂把我们生吞活剥了。老祖宗年纪大,受不得刺激,我腿脚不便,不顶事,你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没有你,我们都没有活路。”
老太太心有所感,眼角略微湿润了。当她以为孙女是打算对孙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时,她却话锋一转,坚定道,“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若是出了事,我就陪你一块儿死!反正我一个废人,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
说着说她竟笑起来,眼眶却涌出更多泪水。
虞品言一把将她摁进怀里,沉默良久才哑声道,“你放心,哥一定平安回来。什么死啊活啊的,日后再不许提!”
“好,我不说了。”虞襄将眼泪全涂在他衣襟上,然后稍稍退开,用马鞭轻抽他手臂,嗔道,“都做好了决定才来告诉我跟老祖宗,让你自作主张,让你不听话!”抽了两下,又扑进他怀里蹭涕泪,报复的意味十分明显。
这马鞭不是抽在身上,却是抽在自己心尖,留下一道道抹不去的痕迹,有些疼痛,有些感动,还有很多欣悦。虞品言满腹的伤感瞬间烟消云散,搂住妹妹好一顿揉搓,也不嫌脏,用指尖将她眼泪鼻涕揩掉,然后卸下她手中的马鞭,递给老太太,“老祖宗,您也抽孙儿几下。不能陪侍您左右,是孙儿不孝。”
老太太早就心软了,面上却分毫不显,接过马鞭果真抽了几下,听着十分响亮,实则全拍在衣服表面,跟挠痒似得,见孙儿眉头紧皱,故作疼痛的样子,这才罢手,没好气的道,“行了,别装了,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记住了,一定要平安回来!”
虞品言点头,抱起虞襄便要离开,刚跨出门槛,又听老太太不情不愿的补充,“去看看你母亲吧,她虽然不着调,奈何名分摆在那儿,莫叫旁人拿住话柄。”
虞品言沉默点头,走到岔路口,朝怀里的妹妹看去,“襄儿,去看母亲吗?”
“她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她,不如两不相干的好。哥哥你自己去吧。”虞襄毫不犹豫的拒绝。上辈子她就不奢望母爱,这辈子更不会有半点念想。林氏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就算日后找到这具身体的父母,也未必能产生骨肉亲情。
这话说出来有些大逆不道,又显得极为冷酷,虞品言却似听见什么趣事,低低笑起来,将她放进轮椅,又揉了揉她脑袋,站在原处目送她走远才朝正房踱去。虞襄怎么可能不是他嫡亲妹妹呢?这性子分明与他如出一辙,一样的干脆利落,一样的爱憎分明,也一样的六亲不认。
不,倒也不是六亲不认,只不过能得到她认同的人太少罢了。满府里除了自己,恐怕连老太太也没被她放在心上,这性子太凉薄了些。
虽这样想,虞品言却丝毫也未觉得不妥,反而生出些微妙的满足感。
因马嬷嬷上次烧掉不少东西,林氏屋内显得宽敞很多,但光线还是那般昏暗,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蜡烛和香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说不上难闻,却令人无端端感到压抑。
厅堂正中的案几上摆着已故永乐侯虞俊杰的牌位,因常年被人摩挲,显得十分光滑,亡夫二字还像当年那般殷红,俨然曾多次用朱砂重新勾描过。
虞品言只看了一眼便别开头,盯着地面。
林氏正聚精会神地翻阅一沓花笺,嘴角的笑容有些恍惚,想必又沉浸在往日甜蜜地回忆中无法自拔。虞品言话音落下半晌,她才如梦方醒,淡淡摆手道,“你去吧,好生照料自己。”
果然是这种反应。虞品言眸色微冷,想起襄儿哭成花猫一样的小脸和老祖宗焦急震怒的表情,又不以为意的一笑。也罢,他且将在乎的人保护好也就是了,旁的杂七杂八却是管不了那么多。
再没什么好说的,虞品言起身便走,却不料被林氏叫住,“你妹妹找到没有?怎大半年都快过去了还没得到消息?你究竟用没用心?”
背对林氏,虞品言俊美的脸庞已笼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儿子自然用了心,可人海茫茫,几月就想把大汉国土翻一遍哪有那么容易!母亲万莫心急,只要人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找到。”
话音未落,他已甩袖离开。
☆、第二十四章
虞品言去了军营,大半月才归家一次,弄得虞襄十分焦躁,不得不翻出几本佛经念起来。她是个有慧根的,却偏长了一颗俗尘之心,前前后后两辈子都跌进同一个阿鼻地狱,却从未想着挣脱,反越陷越深。
这日刚做完早课,一名尚宫便亲自登门接她去见九公主。
与单纯的小孩相处是最轻松愉快的,虞襄压下满腹心事,坐上了马车。
九公主虽然已经八岁,却还与皇后住在一块儿,占了长乐宫西侧偌大一个院子。虞襄给皇后请过安,被两个老嬷嬷连人带轮椅抬进去。
九公主的伴读已经有了着落,乃镇国将军嫡幼女范娇娇,别看名字取的好听,却是个憨头憨脑的小虎妞,性子特别直,说话稍微拐个弯就听不明白,虽然刚满七岁,身量却比虞襄还高,再加上黑黑的皮肤炯烁的大眼,瞪起人来还有那么点气势。
当然,这样的纸老虎也就吓唬吓唬普通孩子,虞襄却是不怕,头一回来就把这小妞治的服服帖帖,心里还在感叹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虽说找个傻的是为防球儿被伴读辖制,却也不能找个这么傻的吧?两个人凑一块儿只能整出四个字——天残地缺。
这会儿天残地缺见了她跟见了肉骨头,哒哒哒的跑过来,拽着她的手往软榻上扯。两个嬷嬷忙推着轮椅前进,又脱掉虞襄的鞋子将她抱上去。
三人略说会儿话,九公主四处看了看,见宫人一个个的都低着头,这才从枕头后面摸出一个木盒,打开盖子凑都虞襄眼皮底下,小声道,“给你,这叫雪玲珑,可好吃了。”
虞襄定睛一看,却是两个驴打滚,外面洒了一层白色的霜糖,圆溜溜粉扑扑地,十分可爱。虞襄捻起一个放进嘴里咀嚼,好笑的瞥了眼暗自吞口水的虎妞。
“好吃吗?”九公主满脸期待的问。
“好吃。”咬开软糯的外皮,里面立即流出香浓的红豆汁,对别人来说太过甜腻的滋味,对虞襄来说却恰到好处。她与九公主一样,也是个嗜甜如命的。
九公主心满意足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是我用一袋宝石换来的,本有六个,我吃了两个,娇娇吃了两个,给你留了两个。”
虞襄正在吞咽,听了这话差点没被噎死,连忙朝立在一旁的宫人招手,白眼都快翻过去了。什么馅料的驴打滚竟值一袋宝石?
宫人火急火燎端来一杯水,喂她喝掉。
将九公主奶大的金嬷嬷上前给她拍背,脑子里却在琢磨方才那番话。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用几个驴打滚诓骗九公主?因公主们上课的时候不许宫人随侍左右,只许带着伴读,学堂里的事,九公主不说,金嬷嬷也无从得知。
虞襄抻了抻脖子,总算把驴打滚咽进肚里,急急追问,“你果真用一袋宝石换了六个驴打滚?”
九公主眨巴着大眼睛,样子无辜极了。
虞襄掩面呻吟,复又从荷包里掏出指甲盖大的碎银,道,“看见了吗,这么一点儿银子就能买五十个雪玲珑,而且这根本就不叫雪玲珑,叫驴打滚。在外头那就是个随处可见的小吃,价格低廉的很。傻丫头,你被骗了!”
她看向虎妞,问道,“你难道都没见过这东西?”
虎妞小心翼翼的摇头,那么大的个儿,硬是要躲到九公主身后,藏了头露了尾,模样十分滑稽。说起来也奇怪,她不怕九公主,反怕死了三五天才见一回的虞襄。
这孩子看上去糙,却也是大家出身,平日里金娇玉贵的,哪能吃上驴打滚这种东西。虞襄无奈的扶额,问道,“谁跟你换的?”
“是七公主的伴读邓彩明。”虎妞怯生生的探出半个脑袋。
九公主反应迟钝,到了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吃亏了,扁着嘴问,“一袋宝石能换多少雪,那个驴打滚?”
“多得能把你埋起来,一辈子也吃不完!”虞襄轻点她额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换什么换,你是公主,她是小小伴读,你看上她的糕点要过来就是,凭什么给她宝石?”
“她,她不肯。”九公主挺委屈的。
“她不肯就抽她!你有世界上最厉害的爹,世界上最厉害的娘,世界上最厉害的哥,你要什么得不到?下次见了她就狠狠的抽她,九公主要吃她的糕点竟还推三阻四,忒特么不识抬举!”情绪一激动,嘴里就蹦出几个脏字,虞襄尴尬的抚了抚唇,见两个小孩没听出来,正用崇拜的目光盯着自己,又自然的把手放下。
金嬷嬷捂嘴忍笑。
九公主思忖片刻,为难的摇头,“这样不好,像那个清河郡主一样会讨人厌的。”
“那哪能一样。清河郡主抢你,那叫放肆,逾矩,以下犯上。你抢别人,那叫恩赐,赏脸,给她面子。你是公主,她是伴读,怎么能一样呢。”虞襄将丛林法则灌输进小孩脑袋里。至于如何以弱胜强,扮猪吃老虎之类的,她就是教一万年,估计这孩子也学不会。
范娇娇虽是将门虎女,却也是个憨的,嗫嚅道,“上去就抽的话,先生会骂人的。”
“傻,寻个由头就是了。”虞襄点了点她眉心。
“怎么寻由头?”两个小孩不耻下问。
虞襄正要展开厚黑学教育,瞥见立在榻边的金嬷嬷,又犹豫了。把两个纯白的孩子染成煤球,好像不大好吧?皇后娘娘找了虎妞当伴读,不就是怕小球儿学坏了么?
这一转念,她立即压下满腹的阴谋诡计,道,“寻由头是个技术活,你们还小,做不来的。算了,下次别搭理她就是了。我哥最近都不在家,我得回去陪老祖宗念经,这便走啦。”只离家一小会儿,她便心慌的很,这可不是好兆头。
两个小孩依依不舍的将她送到门口。
虞襄眼珠子转了转,冲九公主招手,“等会儿陪皇后娘娘用晚膳的时候,你记得跟她要一匣子珠宝。”
“为什么?”九公主偏头。
“你就跟娘娘说,你明天还想换几个驴打滚吃,记住了么?”想来想去,还是‘告黑状’这个法子最适合小球儿。
“记住了。”
九公主但凡答应什么就一定会做到,不似别人满肚子弯弯肠子。虞襄这才放心,摆手冲两人告别。金嬷嬷这回十分热情,亲自把她送到宫门口,还不忘询问她何时再来。
永乐宫偏殿内,帝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