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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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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应承了一回,眼光朝室内一转,看见皇次子杨樗静静地坐在墙角,盯着自己的袍子上的飞鱼纹发呆。

杨樗已是十四岁的少年,这一两年个头憨长,比贤妃杜氏还高了寸许;脸上眉目混沌,犹是一团稚气,倒好似上元节里的一只纸糊的狮子灯。淑妃笑着问他,书堂里都教了些什么,讲读师父是严厉还是和蔼?杨樗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一向不大有机会出来见世面,此时见这个天人似的妃子拉着他说话,连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期期艾艾应了几句,便接不下话茬儿来。

淑妃想起自己的胞弟谢迁,那是帝京有名的神童,今秋刚满十七岁,即在秋闱中一举夺下解元。腹有诗书,应对雍容,方是书香清贵子弟该有的格调。贤妃终究是贱役出身,养出来的孩子也不甚伶俐,漫说去比谢迁,便是比一般读书士子亦不及。难怪皇帝一向不待见。也不知太后看了杨樗这副样子,又是个什么心肠。

虽是肚子里这么想,淑妃仍旧笑笑地引着他对答,只说些《论语》上的浅显句子,一点儿也不给他为难,反而连称二哥儿聪慧多才。贤妃原是不识字的,在一边听着倒有些讪讪,闲坐了一会儿,便借故要告辞。

“楝哥哥为什么不在?”杨樗忽道,“他不是每天都来给祖母问安的吗?我想等他回来。”

此话一出,太后和淑妃都是一怔,齐齐收了声。

徵王杨楝是皇帝的侄儿,因少年失怙,被徐太后收养。杨楝原本封临安郡王,十四岁上纳了太后娘家忠靖王府的小姐徐安澜为妃,长住在杭州。今春潦海战事又起,忠靖王府事务繁多,太后颇不放心这嫡孙留在南边。徐安澜两年前病故,太后遂以安排续弦为名召杨楝回京,还说服皇帝破例给他晋了亲王,暂住在皇城西苑的清馥殿里。

“你等他做什么?”徐太后摇着猫儿尾巴轻笑道。

“方才淑妃娘娘问的这些话,我都不甚明白。”杨樗道,“楝哥哥书读得好,我要问问他去。”

饶是淑妃镇定,此时也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低下头喝茶。

徐太后不觉笑了:“他成日懒懒散散的,又能把书读得多好?皇帝给你请的那几位大儒难道不好?你却非要问他——他去了阳台山,今日是回不来的。明日他来了,我让人去接你过来和他说话。”

杨樗显然有些失望,四处看了看,仿佛不太相信太后的话。贤妃忙说:“明日再来也不耽误什么。这孩子偏是喜欢粘着徵王。”

徐太后淡淡道:“是这宫里孩子太少,长哥儿又弱,可怜阿樗从小连个玩伴也没有。”

贤妃瞧瞧淑妃,笑着说:“等谢娘娘生下孩子来,就该有伴儿了。”

徐太后瞥了淑妃一眼,正要说什么,忽听杨樗又问:“祖母,楝哥哥是不是明年就要回杭州去了?”

淑妃和贤妃听见这话,俱是一惊,不觉朝徐太后看去。太后脸上似有一层烟雾罩着,她瞧着杨樗,含笑道:“他在杭州有自己的王府,如今不过是暂回京中陪我几天,将来续娶了王妃,当然还要回去的。只是他什么时候走,要由你父皇决定。”

杨樗显然有些失望。

徐太后缓缓道:“明年或者后年,你也会加冠,紧接着就是册封、纳妃、之藩。祖母想把你们留在身边,可是你们一个个都会走的。”

杨樗虽懵懂,也听出祖母话语里的伤感,连忙说:“阿樗不走,永远陪着祖母。”




第一章初雪03

只有太子才能永远留在宫中,其余皇子成年之后都必须远远地离开皇城。本朝皇储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养下的嫡长子不堪造就,庶长子杨樗距离太子之位确有一段不近却也不远的微妙距离。此话一出,贤妃吓得脸色都变了,慌忙去看淑妃。淑妃神色自若,只含笑瞧着太后。太后淡淡道:“这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贤妃心知这个话题碰不得,忙劝慰了几句,拉着杨樗出去了。

杨樗若成为太子,则淑妃腹中这个孩子即使平安降生,也只是庶次子,将来必定要远离帝京。淑妃暗自琢磨着刚才的话,心中凉凉的不知是何滋味。忽然听见太后唤她名字,连忙应声。

徐太后先问了问皇帝的起居,淑妃一一回明,又说皇帝最近忙碌,不常在咸阳宫留宿。“不留也好,”徐太后微笑道,“免得你的宫人也被他拐跑了。”

淑妃疑惑起来——今日徐太后分明抬举了贤妃母子,此刻此言,总该不是讥讽贤妃旧事之意。莫非太后是在敲打自己,不许将身边宫人荐给皇帝以图固宠?

“既有了身子,不妨请你的家人入宫探视,”徐太后转了话锋,缓缓道,“这是喜事,大家一同高兴高兴。”

听得太后发问,淑妃忙回道:“多谢母后关怀。妾已向皇后娘娘请得懿旨,不日家母会进宫来看我的。”

徐太后闻言笑了笑,又道:“令堂是山阴沈氏的长房嫡女吧?前几年见过一回,好一个端庄娴雅的诰命夫人——你祖母便不来吗?”

淑妃略觉尴尬,低声道:“近日祖母身上不大好,出不得门。”

“记得早年间熙宁刚出降时,还恋着宫里的旧家,常常进宫来瞧先帝和本宫,后来各自养了孩子,就疏远了些。记得前几年万寿节她还带着你家几个小女孩儿一道来听戏,这一两年却再没见过。”

淑妃慢吞吞道:“祖母上了年纪,身体沉重。家中琐事又多,礼数上考虑不周,请母后海涵。”

“什么海涵不海涵的。”太后摇摇头,似是自语,“你这祖母啊……人到老来,能有什么放不开,就剩了这几个姐妹,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淑妃笑道:“母后这话,可生生折煞我们这些小人儿了。母后还有千秋万年的安养,我祖母也会长命百岁,两位老人家想见多少面都是有的。只怕是从前太过要好,见得腻烦了。索性多攒几次一块儿见,倒还新鲜些。”

虽然明知这不过是奉承说笑,徐太后依然被她逗得呵呵几声,连她膝上的猫儿都凑热闹地喵呜起来。如此闲话到晚膳时分,谢迤逦才辞了太后出来。

雪后的空气清冽如甘醴,风把筒瓦上的白雪扫下几片,打在宫人们的纻丝衣裙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谢迤逦在清宁宫前的玉阶上站了一会儿,天色还不算晚,远处乾清宫峨峨如昆山。她似乎看见微黄的灯光下,皇帝半躬着背的样子,不觉出了一回神。半日,忽又自语:“此番母亲入宫,须得跟她好生讲一讲弟弟的婚事,不可再拖了。”

“哪里又操起这个心来……”玉稠无声地叹道。

这天傍晚,皇帝杨治的心情甚是不佳。内阁首辅高雍急急跨进书房时,正撞见皇帝在数落乾清宫管事太监李彦。书案上的奏疏堆成了一座小山,皇帝也无心批阅,忽见高雍倒头下拜,他随手把一个奏疏扔了过去。

高雍不敢多言,将那奏疏拾起来,看见是东厂市舶太监张延年写来的。略微翻了几页,立刻知道缘故了。今年明州市舶司所纳赋税,竟比去年少了五成。高雍揣度圣意,这个张延年跟随皇帝多年,深受宠信,为人亦清明能干,不在司礼监几位内相之下。此刻他自然不能把矛头对准张延年:“今年海疆战事过多,海寇从四月一直扰到九月。海上不平,商旅不通。能收这么多上来,张延年已然尽力。”

说完偷偷抬眼看了看皇帝,龙颜还算平静。高雍又说了一句:“我昨日听户部龚珩说,到今年年底的俸银、采买等项,都已备齐。国库充盈,还不差市舶司这笔银子。海上的税银本不稳定,一年多了,一年少了,我朝历来如此。明年或有可图。”

“图明年?明年就不打仗了吗?明年海寇就被风吹到云荒去了?”皇帝冷笑道,“高卿,值房也挺远的,你顶风踏雪地过来,就是来跟朕说这些宽心话的?”

高雍一时默默无语。

这年六月,海寇再犯东南。潦海沿岸,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两江巡抚琴宗宪提督东南水师出征,欲直捣海寇巢穴,不料轻敌中计,遭贼寇围剿,全军覆没。琴宗宪抢了一只小舢板,孤身一人逃回杭州。天子令兵部查问败军之责,不仅砍了琴宗宪的头颅,抄了琴家的家产,连琴氏一族俱被籍没入官。罪将虽斩,国朝苦心经营多年的水师,却是永沉潦海,一去不返。自此东南边防,唯有倚仗忠靖王徐功业所领的徐家铁骑。徐家军虽刚勇无敌,却无大船配备,只能陆战,庇护近海的滩涂和港口。而国朝千里海域中的航路、岛屿,只好拱手让给贼寇和游民了。

皇帝心中一直盘算着重建潦海水师的念头,然而处处受到掣肘,人选不谈,首先缺的就是一个“钱”字。海上之战无他术,不过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但大船大铳之建造,皆靡费甚巨。潦海水师的一百三十三只大福船,有一多半儿还是国朝太宗皇帝在位时制造的。太宗皇帝为组建这一支庞大舰队,费银数十万,人工七八年,虽然船队曾巡游四海为国朝挣足了面子,却颇受当时臣工们的谏阻,私下谓之“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如今国朝开辟已有百年,虽称清平盛世,国力反似不及高祖当年。税赋不见涨,倒有了寅吃卯粮的迹象。再提重组水师,就算把臣子们上的谏书全给打回去,可是——银子从哪儿来?

第一章初雪04


“即使海上太平,历年船税所得亦有限。”高雍犹豫了一下,继续道,“今年年初,臣就查了下市舶司历年的账册,船税所得大致就是一年少过一年。今年打了仗,所以减损得更明显些。”

“嗤,打仗的年头倒也罢了。不打仗时,海商往来之数可是一年胜过一年,船税反倒越来越少?”皇帝冷笑一声。

高雍心里一震,看来张延年给皇帝的奏疏,怕还不止一个账本。高雍当然明白皇帝指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敢提,他得等着皇帝说。

皇帝在沉思。他今年三十五岁,清明白皙的额角已浮起一条条细线,嘴唇抿得像一片薄刃。高雍忽想起六年前,庆王杨治初登大宝,他自己曾写下“龙章凤质天日表,老臣欢看万方同”这样的句子,并不是阿谀,乃是对英姿勃发的青年主君抱有殷切的期盼。如今这个龙章凤质的天子,缩在龙椅的巨大暗影里纹丝不动,整个身体都隐去了,只露出半张雪白的脸,映着灯光,冷如幽魂。这五六年间,皇帝老得非常快。

皇帝沉默了良久,道:“反正海上的收入一年少过一年,长此以往,总是不行的。依你说怎么办?加赋?”

高雍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下,皇帝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关键。他顺着皇帝的话说道:“加赋亦可。只是怎样加赋才合适,请容臣回去与诸位同僚商议一下。”

“不能加赋。”皇帝说。

“陛下贤明。”高雍立刻跪拜下来,“天下苍生俱感念陛下、体恤爱民之大仁洪德。”

皇帝瞧他跪过来拜过去的,就有些不耐烦,看看案头堆成山的奏疏,也不想再多耽误工夫,便道:“明天你们几个阁臣,一同去户部,替朕再查查账。还有……查完再说吧。”

也不等高首辅再说什么,皇帝便转头吩咐李彦研磨。高雍起身告退。

“高爱卿。”皇帝忽然道,“天气寒冷,且吃杯热茶再走。”

高雍忙谢了恩,从李彦手里接过茶盏。他年过花甲,捧着茶杯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手背上的黑斑历历在目。皇帝瞧着首辅的老态,心中不是不落寞伤神的,忽又想起“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句。

礼部右侍郎谢凤阁之妻沈氏携其次女谢远遥,一早便立在顺贞门外等候,至巳正时分,方得懿旨入宫。母女二人见过皇后再辗转来到咸阳宫时,已过了正午。行过大礼之后,谢迤逦又问父母康健、家中安好。沈夫人一一回明,又叹道:“大长公主昨日犯了痰症,起不来床了。”

谢迤逦骇道:“太医怎么说?”

沈夫人回道:“请李太医看过了,说是还好,眼下并无性命之虞,只是从此要卧床静养,再不可有一丝惊扰。只要熬过了这一冬天,等明年天气回暖,就能慢慢好起来。”

谢迤逦听见这话,心知祖母病势十分沉重,自己却困于深宫不得侍奉。大长公主已年过花甲,一旦卧病不起,只怕今生再不能相见了。一念至此,她竟不觉滴下泪来。

沈夫人瞧着女儿的模样,亦自后悔说得太多令她伤神,又忙说:“大长公主昨晚吃过药,睡得十分安稳。我今早出来之前去瞧了瞧她,气色好了许多,只是念着你。”

谢迤逦拭了拭泪,道:“祖母一向精神健朗,何以这半年间时时卧病,竟像是……”她不敢把后面的话说出,只是摇摇头。

“还不是为了你琴妹妹的事情。”沈夫人叹道。

听见这句话,谢迤逦心中一沉,立刻将恣意伤情的心思收敛起来。她转头瞧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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