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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宫中又在筹备皇三子的百日宴,刑部和礼部亦忙着草拟大赦名单。礼部左侍郎谢凤阁是个怕事的,暗地里请刑部尚书出面,试探皇帝的口气——去年抄没的琴宗宪一族赦还是不赦。皇帝原本宅心仁厚,遂道琴家那些不要紧的亲眷仆从,流徙的、发卖的、充官的,一概放了便是。既是天恩特赦,总不好独缺了他家这一角。待到名单送上来,只见琴灵宪独女的名字赫然在列,皇帝倒踌躇起来,忽看见李彦的脑袋在门口晃来晃去。
“怎么回事?”
李彦先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才颤着声音道:“回皇上的话,前日被罚俸的那个官儿,当晚就在值房里吊死了。”
皇帝愣了一下,冷哼道:“为几两银子,就能上吊?”
这却是有个缘故,七月中皇帝卧病缀朝。到七月二十觉得身上略好些了,遂仍于日出之前在奉天门听政。也合该这位官员倒霉,皇帝八百年不过问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事务,那日却想起来修海塘,五个主事里面四人都在,偏有一人没来上朝。皇帝想着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尚且鸡鸣而起,昧爽而朝,他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官竟敢偷懒,当下勃然大怒,立时要夺了此人的袍带,永不叙用。被高学士劝说了一番,方改为罚俸一年。
“这些酸腐书生一贯心胸狭窄,也是他咎由自取。”李彦道,“只是哪里不好死,永定河又没盖盖子,偏生要吊死在值房里。如今弄得朝议纷纷,只怕那些言官又要上奏疏了。”
“有这样的奏疏一律替朕挡住,朕不看!”皇帝大怒道,“死在值房又怎样,死在值房就能威胁到朕吗?朕还要问他玷污朝堂之罪呢!不许给抚恤金!”
“自然不给。”李彦笑道,“这一给了,那些酸儒以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能捞着好处,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皇帝气犹未平,忽道:“这是昨天的事情吧?你为何今天才说?”
李彦团着一张白脸笑了笑,道:“也就是死了个六品小官。奴婢以为这些腌臜闲事,说出来有辱圣听,故而不提。只是今儿个李家人接了尸首,在棋盘街哭灵……”
他俯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话。
“哐当!”斗彩团花小盅在金砖地上砸得粉碎,皇帝的脸都气白了,“好个杨楝,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收买人心!”
“万岁爷爷息怒……”
“不知这位贵客,喜欢什么样的姐儿?”和秀姿绢扇掩口,笑得媚眼如丝。
“……聪明些的。”
听这腔调显是有些不耐烦了,她不免好奇地将对方上下扫了一眼,心道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却不知为何如此自矜身份。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冯觉非笑在了头里:“这风来阁的姑娘们个个都是人精。真要叫了最聪明的来,只怕气得你脑仁儿疼。”
杨楝脸上已是有些动怒了。和秀姿眼风何等精明,见状连忙道:“冯公子说笑了,我自己就是个最愚笨不过的,只教了这么几个傻丫头,从不敢跟客人顶一句嘴。只怕她们先被公子您给气死了呢。”
冯觉非摆了摆手,笑道:“你只叫宛姿过来在外间坐着唱曲就是,别的一概不用。”
和秀姿心领神会,放下窗板,点起一炉香,又为二人续上茶水,才婷婷袅袅地走开。不一会儿外间的门响了一下,就有人叮叮咚咚地弹起琵琶来。
杨楝皱着眉头道:“非得在这种地方?”
“殿下恕罪,”冯觉非笑道,“海日阁固然好,只是最近锦衣卫走动得勤,高指挥使又去了丰台大营,那边没人罩着。下官是外省人,帝京地面儿不熟,也就认得些秦楼楚馆,实在委屈殿下了。”
杨楝低声道:“高师父去丰台大营作甚啊?”
“小陆将军带了门新式大炮回来。神机营请他过去一同参详。”
“那位小陆将军,”杨楝又问,“你可见过?”
“一面之缘。”冯觉非道,“此人形容冷峻,看上极有城府。”
杨楝点点头,并不再问。冯觉非和高芝庭这些人并不了解他和陆文瑾的真正关系。活在世上的人里,只有他自己、郑半山还有老陆将军知道那个天大的秘密。
杨楝又问:“杨樗和徐三小姐的婚事,也议得差不多了。那么你们准备得如何?”
“我约了三四个给事中,奏疏都已写好。只等殿下的东风。”
杨楝叹了口气,“我这里还不成呢。”
冯觉非细想了想,道:“实在不成,我们先上奏疏。走一步看一步也行。”
“眼下还可拖得一时……”杨楝沉吟了一会儿,道,“还是先等我消息吧。抄本先给我瞧瞧。”
奏疏看完,杨楝提了几处修改,冯觉非一一记住,随后便把稿纸卷了起来,伸进香炉里,沉静的小铜炉中忽然红光腾起。两人皆不语,盯着火舌舔过,纸卷变成了焦黑的一只小筒,冯觉非抖抖手指,纸灰尽皆飞散了。外间琵琶女犹自唱着:“鬼门关,告一纸相思状,只告我的薄幸郎。把他亏心负义开在单儿上,在阎王面前去讲……”
杨楝问道:“那个工部都水清吏司李主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查清楚了?”
“他不是徐党。”冯觉非叹道。
“我猜也不是。”杨楝道,“若此人真有徐党诸人可以倚仗,皇上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情痛下狠手。他是哪一边的人?”
“哪一边都不是。”冯觉非道,“此人是万安九年的状元及第。”
“咦?”
“可他一来就得罪了当时的首辅杜阁老。如今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仍蹲在工部当个小小的六品主事。皇帝问下罪来,那另外四人竟没有一个肯替他遮掩……其为人可想而知。”
不结朋党固是君子,然则世间哪有不倚大树能成林的?运气好的尚能在低阶官位上混到乞骸骨,运气不好就如这位仁兄,一旦出事首当其冲沦为牺牲品。便是矫矫不群如琴灵宪,最早也是靠了老忠靖王的提携才得以出头。
杨楝怅然道:“都水清吏司……我只道那里上上下下都被徐党把持了,没想到还留下了这等人物。”
“不思上进,不知经营。就算不是徐党,”冯觉非冷笑道,“也只是个无用之徒罢了。”
“都水清吏司管着河道与海塘,多少有些好处可以拿。他做官多年,据说还在南城赁着房子住,可见其清贫。”杨楝道,“虽则无用,却也难得老实,不失读书人本分。”
“是啊。若非住在黑窑厂那等荒僻之地,又租不起车马,”冯觉非道,“何至于赶不及上早朝呢。”
“他可以三更即起嘛。”杨楝道,“——你如今的月俸是多少?”
“五石。折银——三四两吧。”
这点月俸尚不够两人今日这桌酒钱,冯觉非目今是七品,那个上吊的李主事是六品官,大约有十石。这点上杨楝倒也有数,本朝俸禄之薄,历代罕见。他少年时常听父亲说,太祖尚俭,给官员们定的俸禄只够勉强养家糊口。开国二百余年来,物价不知涨了多少,俸禄银子却因循祖制不曾略有增添,还每每因为国库空虚发不出银米,以胡椒、苏木、绢布等实物相抵,中间又盘剥一层,五石的俸禄兑换到手仅有一二两银。那些豪门世家出身的官员自是不在乎这点零用钱,却苦了那些寒门官吏,寒窗苦读几十载换一顶乌纱,结果还不够喝粥的,于是乎除了钻营贪取,也没有别的办法养家了。贪取之风一旦沿袭成俗,再也无法收拾,官场上下皆视其为常理,如此整顿吏治便成了一句空话。庄敬太子亦提过给官员们添添俸禄以治贪腐,可是一查国库,即刻打消了这一念之仁。
这死去的李主事真真是个异数,也不知是他清高过头,还是他太笨学不会伸手。杨楝叹息了一声。
“倒是殿下您……”冯觉非微笑道,“为何要管这闲事?”
杨楝摇头笑了笑:“哪里是我要管,正巧碰上罢了。那天又不曾微服,人人都瞧着我,我还能装没看见?不过几句场面话,几两碎银子,送那孤儿寡妇快些发丧。任凭那些人闹将下去,丢的也是朝廷的颜面。”
那天从正阳门出来,正撞见灵柩停在路边,憔悴的妇人披麻戴孝,一声声哭着:“老爷啊,可怜你一生两袖清风,竟落得如此下场……”他一时好奇了勒住了马,立刻就有人围了上来,内中几张面孔依稀是六科的几位给事中、副使等小官,皆有兔死狐悲之意。
李主事虽清贫,罚俸一年未必就饿死了。可越是不求名利的人,面皮越是薄得匪夷所思。几两银子事小,在百官面前被天子折辱,那才是比死还冷的绝望。这点却不是奉天门上高高坐着的那个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殿下这回,必是要触怒皇上了。”冯觉非道。
“我触不触怒他,有什么不一样吗?他拿不住我的把柄就是了。”杨楝冷笑一声,“我已上表自陈此事。”
“如何?”
“得了他一道嘉奖的口谕,”杨楝道,“称我为朝廷分忧了。”
冯觉非呵呵直笑:“借坡下驴,皇上的弯子转得倒也真快。”
杨楝摇头轻笑。据田知惠的消息,这也亏得那天在御前伺候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周录,若换了李彦那个贯好兴风作浪的浑蛋,又不知皇帝是什么反应。他问冯觉非:“你们觉得,皇上这件事情办得如何?”
这个你们,指的是翰林院那些年轻的清流文官。冯觉非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话只说一半,意思也就明白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宜用此重典,何况是对一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小官下手。如今捏软柿子捏出了一地汁水,脏的是自己的地。
杨楝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又道:“这算也是恩威并施吧……”
闲坐一时,忽听见有人敲门。冯觉非去门口晃了一圈,回来道:“我约的人已到,殿下可以起身了。”
这原是他掩护杨楝的一个小伎俩。万一被人发现,他只说来客原是后者。杨楝颔首称妙,又好奇地问约了谁来。
“就是宫里谢娘娘的胞弟。”
“谢探花?你竟带他到这里来?”
“他与新婚妻子不睦,我时常带他过来散散心。”冯觉非笑道,“此人生了一副好皮囊,很是讨小姑娘们喜欢。”
杨楝想起谢家素以门风严谨著称,不觉莞尔:“我倒要瞧瞧他长什么样子。”
“殿下要见他?”冯觉非骇然。
杨楝摆了摆手,走到外间门口,将软帘揭起小小一角。只见和秀姿引了一位轻袍缓带的少年文士,沿着走廊一径过来了。那人确实白净秀雅,只是两眼微肿显得无甚神采,耷拉着肩膀更是一点风度也无。杨楝心中微嘲,正待回房,一眼瞥见那弹琵琶的女子停了弦,失了神似的望着自己。“怎么不唱了?”他随口问道。
那少女猛然低下头,弦歌再起时却换了调子:“满天星当不得月儿亮,一群鸦怎比得孤凤凰……”
他闪回里间,匆匆与冯觉非道别,自暗门出去了。犹听见那个歌女唱得声声入耳:“……眼前人怎比得我冤家模样。难说普天下是他头一个美,只我相交中他委实强。身子儿陪着旁人也,心中儿自把他想……”
虽然得到皇帝的口头褒奖,杨楝亦知这一回他必定是被皇帝恨上了。早先周录递过消息,说琴太微的名字已在名单上。他遂拟好了进表,打算等赦书一下来,就报上宗人府去,争取讨个夫人的名位下来。没想到工部的悬梁案一出,皇帝变了脸。虽不能明着贬斥徵王,暗地里却把大赦名单索了回去,生生钩掉了琴太微的名字。
杨楝听见田知惠如此这般说来,真是既骇且笑。
自从七夕那晚被拒,他连着好几日不再去虚白室。偶尔独自登天籁阁读书,走过长廊时朝院子里张望几眼,见她或是在逗猫喂鸟,或是在读书练字,一派从容娴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反倒疑心是不是自己太小气了。
如今出了这桩事,总该亲自去她那里说明一番。细想起来,竟有十几日没和她说过话,也不是不惦念的。
然而琴太微偏生不在房中,连谆谆、绳绳两个小宫女也失了踪迹,守门的内官说她们到后山上去看广寒殿了。她自从得了他的许可便像只野猫一样到处乱跑,今日登山,明日游园,天下竟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他又有些生气起来。她的卧房空无一人,初秋的日光在菱花镜中摇晃成片片碎金子,照得人眼中心上全是慵懒意味。他决意和衣假寐一会儿,等她回来再说。
枕上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是他从前睡在这里时从未闻到过的,大约是发泽的气息。他闻着有些心神不定,一把推到旁边,不意枕中掉了一卷书出来。
想到她也有躺在床上读书的习惯,他暗暗微笑,随手将那卷书拾起来翻了翻。
这卷手抄册子并未注明作者,但那熟悉的笔迹令他骤然坐起,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脑里,一时间浑身冷得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快速地将册子翻查了一遍。
这本笔记起首的日子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