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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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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不来,竟支使起你了?”杨楝皱眉道。

“她说,眼下还走不得路,不能亲自来给殿下磕头,请殿下恕罪。”文夫人赔笑道。

那只香囊是六棱粽子状的,碧绿素缎裹成,腰上绣了一行细如米珠的紫花,花瓣潦草得如同小孩儿涂鸦。杨楝定睛瞧了一会儿,道:“这么难看。”

文夫人道:“原是琴娘子的手还未好,在我那儿做针线练练指爪。这香囊还是上月绣起的,颇费了她一顿功夫。因要过节才又打了个盘龙绦子,央我连缀整齐了一并带过来。这是她一番心意,殿下别嫌简陋。”

“天下哪有这样送礼的,人不来不说,东西还要别人帮着收拾。”杨楝将香囊掷到抽屉里,冷笑道,“我只领你的情,不记得收了她的粽子。”

文夫人淡淡一笑,也不接他的话,却问起节前是否要摆一次家宴。杨楝一贯独来独往,不过偶逢节庆才设一家宴,陪几位侧室坐一坐,自从陈烟萝走后,连这都要废弛了。文粲然想着中秋是个大节,林绢绢新有了喜信,琴太微又一直借口棒伤躲在岛上不敢出头,或者杨楝有意把众人都邀来一聚也未可知。不料他一拧眉毛,却道:“一个伤还没好,一个又挪动不得,还多这个事做什么?只你我二人对坐饮酒,岂不是无趣得紧?”

文夫人知道他不喜饮酒,这不过是句玩笑话,然则听在耳朵里仍不免脸上一白,犹自强笑道:“既然殿下图清净,妾就乐得偷懒了。”

杨楝亦觉出不妥,心下略有愧意,遂环转道:“上次琴娘子出事,多亏你闻风报信,我想来想去,倒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文夫人揣摩这话的意思,是真想要答谢她要她开口讨赏,还是说虽有谢意却无以为谢呢?这若是换了林绢绢,一定娇笑着要新鲜衣裙,要金珠首饰,甚至直言要陪她一晚。他明知自己不是林绢绢才会这么说,可那双墨描漆点的一双凤目竟是诚挚又温和。文夫人遂笑道:“殿下将家事托付于我,妾自当担起责任,不敢领什么谢赏。琴娘子年幼,是妾没有照看好她。殿下不问责,妾已是万幸了。”

他显见得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文夫人心中无声地叹了一下,又道:“林夫人那里,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桌上正摊开一幅长卷,是林绢绢花了许多功夫精心涂染的一幅仿董源的潇湘图卷,原先说是要留到十月里给杨楝祝寿的,却提前当作中秋节礼送来了。杨楝轻敲着画纸,缓缓道:“她养着胎,后院的事务便都交给你了,你多辛苦些,有事与程宁商量着办。”这话原是早就说过的,他想了一下又郑重道:“林绢绢身子不稳便,教她不要再乱走动了。添几个老成可靠的内侍和宫女到她房里去帮忙,别教她跨出房门半步,也别让闲杂人等扰了她。”

文夫人听了这话,长久以来心中隐隐的猜测似乎落到了实处。

“先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他皱着眉头轻声说。

看看暮色将临,杨楝换上文夫人缝制的新衣,加冠束带出门去。赶到太液池北岸的太素殿,徐太后在殿中坐着由几位太妃陪着说话,早有花团锦簇的一众儿孙晚辈过来磕头献礼,欢欢喜喜领了赏去。徐太后远远瞧见杨楝,立刻招手唤他跟前来,笑眯眯地道:“听说林绢绢有了喜信,我高兴得很。你且说说要什么样的赏赐?”

杨楝笑道:“祖母心中高兴就好,等生下来再赏也不迟。”

徐太后笑着摇头道:“这是我第一个曾孙,虽不是嫡出,到底也与别人不同。按例的赏赐自不用说。我想清馥殿终归狭小了些,是否不方便?再者,我这里还有两个医婆,都是极老练稳妥的,先拨给你们使用。早晚贴身伺候着,也免得临时忙乱。”

听见医婆一说,杨楝不免心中一紧,脸上却笑道:“孙儿自己就会瞧病,不必劳烦旁人。”

徐太后嗤笑道:“你瞧瞧头痛脑热的也就罢了,难道还会妇人千金科?”

“孙儿实说了吧,”杨楝道,“祖母身边得用的人自然极尊贵,纵然是我的王妃,也不敢劳动她们屈尊伺候。林绢绢一个小妾,我只怕她受用不起,反折了福气便不美了。”

这推三阻四也太过明显,徐太后沉下了脸。正要再说什么,外面人声鼎沸,却是銮驾到了。帝后二人拜过太后,又依次升座受礼,一家亲眷团团见过,才有司膳内官请众人入席。

筵席摆在殿外的三层白玉丹墀之上,高台四角悬挂琉璃宫灯,满地团团地摆满盆花,皆是嫣红的秋海棠、银白的玉簪花。山珍海错、玉液琼浆杂列其中,应节的各色花饼、如意饼、金银茶食和馓子垒成座座小山,山顶插着金银五色剪花,盘中新摘的玛瑙葡萄与翡翠蜜瓜各自甜香缭绕,酒未开樽已有三分醉意。

一时云破月出,水天澄澈,清风徐来,满池碎金。水上花影浮泛,阁中笙歌相和,嘉亲美眷,语笑嫣然。三杯“长春露”下肚,皇帝满心畅意,索了纸笔过来,一气写下三首绝句,又命随侍内官朗声念出,博得满座喝彩。他自幼雅好艺文,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咏月三章写下,连太后亦真心称赞了几句。皇帝犹觉不足,又命座中诸位妃嫔步己韵和诗一首。

徐太后笑道:“放着这么些兄弟子侄在眼前,却叫内眷写诗,这是皇上糊涂了。”

皇帝一想确有不妥,遂环视一周,教杨樗和几位庶弟、驸马各自写了诗来,因见杨楝远远地坐在一边,特意取了自己案上的纸笔教人递过去。

咏月原是烂熟的题材,杨楝略想了想凑出四句,偷眼看见旁人都还在搜肠刮肚,遂放下笔慢慢走开,两眼瞪着湖上粼粼波光只作沉思状。

湖心灯火荧荧,内官们在蓬莱山上搭了一个巨大的灯架,几百只五色灯笼组成“太平万岁”四个大字。杨楝望着黑沉沉的山影,忽又想起虚白室中那个推病不出的人,这时一定带着侍儿溜出来看灯了。

席上垒着拳头大小的一盘螃蟹,据称是阳澄湖所产,一路漕船运送,皆用成箱的湖水养着,今早刚到通州码头,便快马送入清宁宫小厨房,专供太后设宴所用,只只色若胭脂、肥满喷香,又比平日贡上的更好。徐太后特好此味,年年要摆上几回螃蟹宴,带着宫中上下皆尚食蟹。然而好蟹产自南省,每年单是运输一项即靡费不少,这也就说不得了。

今日这螃蟹挂着忠靖王府孝敬太后节礼的名目,暗地里却是杭州巡抚一手操办的。杨楝只吃了一壳子蟹黄就放下了。这时出神想事,不知怎的又记起少年时被琴灵宪悄悄带去海上看水师的宝船,正逢余无闻从扶桑做了一笔生意回来,船后拖着的渔网里有车轮大小的雪蟹,长腿巨螯,色若胭脂。用船上的大锅略蒸一下,匕首砍开,膏脂流了一桌,连脚壳尖子里都是满满的莹白如雪的肉。连琴灵宪也放下了斯文架子,卷起袖子掰下一只硕大蟹钳,笑呵呵地捧给他,蟹肉甘甜如荔枝,犹带着海风的清新。

要是跟琴太微说这个,大约她又要瞪眼了。又是一连几日都没有看见她,连中秋节都不曾露面,如此想着,他伸手又取了一个螃蟹。忽然听见上面催诗,只得回到条案边,匆匆写下先前想好的四句,转见陈驸马刚交了卷一脸得色,又低头把自家的一句涂了,重写了一句。

皇帝这几个庶妹的驸马,皆依国朝祖例而广选自民间,以品貌德行为先,并非个个都是文章才子,其中要数仙居长公主的陈驸马读的书多,果然这回又拿了魁首,皇帝特命人折了一支丹桂赏赐他簪在帽上,屏风后女席中的仙居长公主亦是双目放光。皇帝又品度一番,选出一两篇赞过赏过,忽然掉过头瞧着杨楝笑道:“徵王这篇,不比陈驸马的差,然朕却以为该罚。”

杨楝惊得几乎将茶杯跌在地上,立刻疾趋至御前跪下称罪。

席间一时鸦雀无声,徐太后不由得盯了皇帝一眼。皇帝仍是笑盈盈的,望了望皇后,道:“朕看你平日里为你婶娘写的青词,篇篇都是佳作,怎么朕叫你作诗,却不肯好好作来?”

杨楝心中稍定,微笑道:“臣无能,平日里自己在家慢慢琢磨,尚可敷衍一二。值此良宵盛景,龙威赫赫,心中已是诚惶诚恐,又有陛下的三首珠玉在先,极尽绝妙好词,臣更不知如何下笔。古人云‘眼前有景题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臣今日可是领教了。”

虽是忍不住冷笑了一下,皇帝心中终归是受用的,遂道:“我见你先前涂改过一句,删去的是什么?”

杨楝才知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觉暗暗叫苦,只得道:“是‘莲舟载月归’。”

“好句,为何不用?”

“只因陛下有‘林下美人’之句,艳冠群芳,侄儿的采莲女自惭貌陋,故不敢争妍。”

听他说得有趣,皇帝亦不免呵呵笑了起来,当场将三篇御笔诗稿赏给了杨楝。徐太后亦跟着笑道:“原来皇帝是这样罚人的,似此将来人人都要讨你的罚了。”

“‘莲舟’一句清丽,亦可将功抵过了,朕不是那般小气之人。”说着回味起梅花美人与采莲女之比,未及细想,却见杨樗捧着诗稿摇摇摆摆地上来了。

皇帝一见便皱起眉头:“我只道你不肯写了。”

杨樗不敢答话。皇帝将四行诗略略扫了一眼,便转递给身边的杨楝:“你来品评一下。”

杨楝一心想着今晚不可出风头,不料皇帝给他来了这一出,才只读了一句,骤然觉得心跳都加快了。他曾与杨樗一同读书,深知其最惧这类笔墨游戏。这首诗辞藻优雅,用典娴熟,水准还在皇帝之上,定是有人暗中捉刀。杨楝踌躇起来……准备了许久的事,临了忽给他这么一个机会,要不要借此揭穿呢?

他定了定神,收住了自己的妄想。皇帝虽从不关心杨樗,未必就看不出其中有问题。他心中冷笑几声,只道:“文辞稍欠雅驯。”

皇帝不觉挑起了眉毛。

“然少年豪气,浑然天成……”杨楝继续道,“文笔虽朴却已显出天家气度,福王殿下愈发长进了。”

明知他一派胡言,皇帝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草草点了头,也不命人诵读给大家听,就挥手叫都退下了。杨樗不由得满脸纠结地望了杨楝一眼。徐太后顿生疑窦,对身边的李司饰使了个眼色交代了一下。

一众妃嫔都坐在屏风后面听着,贤妃只道皇帝偏心不肯夸杨樗,心中窝着的那口气不觉就漫到了脸上。淑妃与她同席,冷眼瞧见心中暗暗好笑,却又听太后开言道:“既然阿楝都说好,可见是果然大有长进。阿樗也是立刻就要纳妃的人了,出宫之后更要好生读书求学,庶不负你父皇和母后的一片厚望。”

贤妃的脸色随着太后的话阴转晴明,听到“父皇母后”四个字,骤然又乌云罩顶。众人瞧着好笑,便有孙丽嫔忍不住道:“今日徐三小姐不曾赴宴,杜娘娘可知是为什么?”

徐安沅抵死不肯嫁给福王,已是闹得阖宫上下无不议论纷纷,故而徐太后并不让她出门。孙丽嫔固是不怀好意,贤妃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只推说道:“徐三小姐如今快要出阁,当然不宜抛头露面。”

孙丽嫔却道:“徐三小姐曾对我说她爱听戏,这是随了老娘娘的喜好。今晚又与平日不同,据说从宫外请了一个南戏的班子,这南音虽不比北戏热闹大气,却另有一番清新细致。可惜她没有这个耳福了。”

“没有耳福倒未必,隔着水声远远地听更清雅。”有人笑道,“只是没有眼福吧。”

贤妃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徐三小姐,心知有异却一句话也插不上,却听孙丽嫔道:“这样的眼福不要也好,免得才看罢《铜雀歌》,又唱上《咏絮诗》了。”

座中妃嫔多有熟知辞章典故者,闻言俱会意,却又不敢像有女儿的孙丽嫔那样公然嘲弄,一个个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偏生有个年小的李选侍茫然不解:“这是两出新戏吗?我怎么没听过?”

孙丽嫔只是掩口葫芦,摇头不语。李选侍被她们笑得发毛,遂缠上了淑妃:“姐姐书读得多,讲来给我听。”

谢迤逦只得道:“铜雀台的故事,是说江东有一对姐妹大乔小乔,俱嫁得当世英雄。”

“这个我知道,是三国故事。”李选侍忽然悟了过来,“那么《咏絮诗》是说才女谢道韫吧?我想起来,书堂的女史讲过”未若柳絮因风起“——她也嫁得当世英雄吗?”

淑妃笑着摇摇头,却不肯说什么,急得李选侍直扯她的袖子。谢迤逦一向隐忍得苦,这时也有心顺势刻薄贤妃一下,遂道:“谢夫人说起她的夫君,‘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一时众人皆忍俊不禁,有端杯掩口的,有侧声低语的。谢道韫这句话,大意是抱怨王家子侄个个出众,偏偏她自己嫁的夫君却是个驽钝不成器的,天何生此材也。文词古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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