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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了猫儿灯,仔细看了一回,愈觉得憨态喜人,心下十分满意,又探出头去再看几眼挂在摊上的那些海棠灯、莲花灯、燕子灯,件件玲珑可爱。杨楝朝她笑了一下,又低声和随侍内官交代着什么。
穿过一条街巷,车拐了个弯,停在一间临街的三层酒楼前。先有随行内官叫过店家,片刻间收拾了一间清净雅座,才请徵王和娘子上楼。
琴太微抬头看见牌匾上“桂华楼”三个字,不觉笑了:“原来是这家。”
“你来过吗?”杨楝却问。
她顿了顿,却说:“没有,只是听说他家的点心很有名气。”
她不大识得城中道路,只是猜这里离谢驸马府应当不远。从前她喜欢一种海棠馅儿的酥饼,只这家做得好。谢迁每次从学里回来,都要带几样点心去后院给公主请安,其中也必然有一样桂华楼的海棠酥。公主也不说破他,只笑着和外孙女儿讲点心虽好,不可贪嘴,吃多了也伤脾胃的。
却听见随侍内官和店家说着“多上些甜点心”,她忽然插嘴道:“有汤圆就够了,别的甜点心不要。”
“你怎么忽然转了性子?”杨楝笑道。
“我倒只想一碗玫瑰馅儿的汤圆。”她道,“再说这家做的南省风味,想来菜都是偏甜的,吃多了可不烦絮?”
于是那内官拣着清淡鲜美的菜点了几样。不一会儿肴果齐备,玫瑰馅儿的汤圆也热腾腾地煮了上来。杨楝在外不饮酒,略微尝了几样菜,嫌汤圆甜腻,吃了一个就放下了,却让人舀了汤来喝。
忽然听见楼下语笑琳琅,临窗望去,十来个老少妇人相携着走过街面,个个穿戴讲究,全是一色儿的白绫袄,满头金钗雪柳,起首的一个妇人手里还捧着香。原来京中习俗,妇人们元宵夜里结伴出行,穿街过桥,可以驱病除灾,保一年无腰腿诸疾,这叫做“走百病”。
“你要不要下去走走?我叫人护着你。”杨楝笑问道。
她心中颇为艳羡,但听他意思,大约是不方便陪自己下去的,遂摇摇头:“回去在玉带桥上走两步,便是走过了。”
杨楝在窗前又站了一会儿。她又笑问:“看见跟着的人了吗?”
“要是能让被跟的人看见,那也不叫锦衣卫了。”杨楝笑道,“高师父和我说过,他盯那些文官从来都是易如反掌,武将十个里面有九个也察觉不了。这些年所遇机警过人者,只得小陆将军一个。不过小陆现下也是他的上司了。”
皇帝一定很想知道杨楝放出来之后,会去见什么人。说不定这一晚上派出来跟着他的锦衣卫里面正有陆文瑾和高芝庭,这固然是有些好笑。他看不见陆文瑾在哪里,唯有在窗前多站一会儿,或者在他目力不及的某个黑暗角落中,他们正在望着他。
过了大半个时辰,忽见外面又飘起雪来。“只怕夜里雪还要下大,”杨楝道,“咱们回去吧。”
“是呢,咱们有酒有菜有炭火。”琴太微笑道,“跟着的人还得站在雪中,怪不容易的。”
彼此笑了一回,相携着下楼,冷不防撞见有人正从楼下往上走,琴太微急忙掩面转身,藏到杨楝背后。来人撞见了女眷,显然吃了一惊,立刻低头退开。
杨楝才看清那人竟是谢迁,四目相对时皆是一怔。谢迁还穿一身孝中素服,手里提着一个兔子灯,他正要俯身行礼,却见杨楝目中一道锐光横扫过来,不觉哑住了。杨楝并不招呼他,只略一笑,便拥着琴太微迅速离去,一忽儿便消失在门外。
谢迁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出门,朝自家马车走去。
“老爷不上楼了?”随行的小厮追上来问,“那……海棠酥还买吗?”
“我乏了,先走了。”谢迁道,“你去让掌柜装两盒点心,带回家去,给夫人和霜姨娘各送一盒,再去书院找我。”
小厮诧异道:“老爷不回家,夫人问起怎么说?”
“就说冯翰林找我过节。”他笑道。
那小厮应声去了。谢迁收起笑容,微微有些头疼,眼前晃来晃去的是那件夺目的大红氅衣。虽只惊鸿一瞥,亦能看清那对灼灼秀目中的温柔情意全都缠绕在另一人身上。那人护着她下楼,有如手捧珍宝。
车夫狠甩了几鞭,老马鼻中喷出臂粗的白气,踏着雪泥一溜儿跑开。车厢里极暗,兔子灯不知何时熄灭了,耳朵也折了一只,他看了看,顺手扔进雪地里。
尾声
琴太微跟着杨楝走到桂华楼后院,迎面看见自家宫车,几乎不认识了。原来宫车四角挂满了各色彩灯,牡丹蛱蝶荷花金鱼,五色炫目,灯火辉明,宛若叠了一座小小的鳌山,将风中细碎的雪星子都映成了银闪闪的漫天星斗。
“好不好玩儿?”他笑问。
“不要骑马了。”她牵着他的袖子道,“同我一起坐车。”
他们并没有从较近的东安门入宫,却是沿着皇城北墙足足跑了半圈,一直绕到西安门才回家。这琳琅夺目的宫车实在太过招摇,乃至于次日一早,半城人都知道徵王脱了禁闭出来游玩,向灯市的小贩买了整整一车花灯讨爱姬欢心。“还有心思玩乐,果然这三个月安然无事。”——众人都作如是想。
回到清馥殿时,已近三更天。杨楝换了衣裳,还要入宫面圣。
“这么晚了,莫非他还等你过去交代?”琴太微诧道。
“他等不等,我都是要去做个样子的,免得他七上八下起疑心。”他笑道,“不会有事的。你替我把被子焐热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琴太微哪里睡得下,执意要送他过去,又道:“我还没走百病呢,好歹让我送你过桥,随便也就走一走啦。”
他拗不过,只得挽着她一起走到桥头,说什么也不许再跟着了,又叫人牵过马来,道是骑马过去更快,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回来。琴太微亦知这时候皇帝不会故意找麻烦,只是心里舍不得这一时半刻的。看他翻身上马,因为旧伤牵扯,动作亦不甚利落,偏还又朝她笑,指着她手里的猫儿灯道:“你再赖着不回去,蜡烛都烧完了。”说话间冰花儿落在秀挺的眉毛上,瞬间化作晶莹水珠。她便招呼他低下头,再度为他系好风帽,又用手指替他抹掉眉毛上的雪珠儿。
白马踏着雪泥,跑过玉带桥,转了个弯就消失在漫天的白雪之中。
彼时风雪渐浓,冰花儿簌簌地落在貂衣的绒毛上。年节已过,大雪压城,宫中的鳌山灯海都次第收拾了去,楼台失色,花柳摧折,太液无波,六合间唯有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世界。
她又想起之前那个雪夜,他说并不爱雪,因为雪如囚室四壁皆白,终其一生也走不出去。她不是不明白的。
可是假如人世不过是囚室,这囚室也实在壮美,壮美得连怨憎悲苦都变得过于琐碎卑微,被那支如椽大笔不由分说一抹而去。此时无月,无灯,无行人,天地间只余下无穷无尽的细小的白,抛珠滚玉,挥挥洒洒,润物无声。这完璧似的纯白,是如此华美而光明,连浓郁的夜色亦被取代,如有烛照煌煌,如有明月长河。前朝有诗曰“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大抵就是这般模样。这白雪明光虽脆弱,却恒久,如千里江山永不夜的梦境。
她要竭力记住此情此景,待会儿他回来了,要一一说给他知道。
是夜乾清宫中并无宴饮,只有皇后领着几位年长妃嫔陪着皇帝叙话。晚间众人辞去,皇帝便留了淑妃侍寝。
咸阳宫众人闻此消息,便欢欢喜喜关门睡觉。不料到了午夜,淑妃却顶风冒雪回来了。众人俱不敢问,唯有珠秾忍不住打探缘由。淑妃卸了大衫,正洗手净面,一边就有些不耐烦,只言:“是徵王入宫觐见,妃嫔自然是要回避的。”
“这么晚了还觐见?”珠秾讶然,“莫不是……”
宝秋立刻横了她一眼,珠秾却不服,依旧喃喃道:“上回皇上半夜里传唤徵王,结果闹了个天翻地覆……”
雪白手巾猛然投回盆里,甩了珠秾一脸的水花儿。众人俱不敢说话了。却是桂玉稠早听见这边响动,忙忙地掀了帘子进来探看。
“天气冷,捉不住手巾。”淑妃含笑道。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忙忙地收拾了残局,全都退了下去,只留桂玉稠在阁中服侍。淑妃坐在妆镜前,看她将金梁冠、七宝璎珞围髻、金镶玉满池娇分心、蓬莱仙人掩鬓簪等一一拆下,又将挽起的发髻拆散,细细篦过一遍,最后摘下一对金镶宝珠梅花耳坠子。
淑妃生育之后伤了元气,遇梳篦则落发,渐有发薄不胜梳之态,她亦无可奈何。此时枯坐无聊,随手拆着梳齿上缠绕的断发,又听玉稠闲闲地说起三皇子晚间睡觉的情形,忽然冒出一句:“他是奉命出宫的,行动都在皇上眼里,所以一回来就觐见——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不必担心。”
玉稠不由得一愣——淑妃鲜少主动谈及此徵王。她思忖着要不要再问问,却见淑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床头,从格子深处摸出薄薄一卷书来,一页一页地翻着,神情恍惚不定。
那只是寻常一本仿宋人折枝花卉画册。玉稠以为淑妃又要赏画儿,连忙移过灯烛,却见册子里原来夹着些散碎画纸,正被她一张一张抽出来。
那是历年司礼监印制的消寒图,图中梅花朵朵皆是白描勾成,未经点染。玉稠知道淑妃不喜消寒图,是以这咸阳宫中从不张挂此物。她却不知原来每年没有用过的消寒图,都被淑妃暗暗收了起来,共有七张之多。
“其实,嫁与杀父仇人,是有违伦常的吧……”
玉稠不知如何接话。
淑妃的声音虚无缥缈,不知所云,好似她梦中自语,并不期待有人回应。她将七张消寒图拢在一起,卷成纸筒,伸入烛火之中。画纸霎时间变成了一蓬火苗。
“娘娘仔细烫了手!”玉稠低声唤道。
她松开手,燃烧的纸卷落在砖地上,转眼就烧尽了,只余下几许火星打着转儿,空中浮动着淡薄的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