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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有人翻了名册,回道:“顾有容,福建晋、江人士,五十三了。”
皇帝皱眉不语。钦点“探花郎”,一向都以俊秀少年为上选,方当得起“探花”二字。就算才貌不能双全,总要体面过得去,将来跨马游街,簪花过市,也教百姓们看了欢喜。这五十麻翁簪杏花,到底磕碜了些。几位读卷官亦有此想法,沈弘让便提议:“臣记得,第二名这位冯觉非尚且年轻,也生得一表人才。”
皇帝点了点头,竟在黄榜的第一行,写下了冯觉非三个字。众人讶然不敢言语,只见皇帝又唰唰唰地在第二行写下顾有容,到第三行方写入谢迁之名。填毕黄榜,却道:“论文章,这三位都是上上之选。冯觉非之策对尤其鸿笔丽藻、警策周正,宜点状元。众卿以为如何?”
词臣们心想,你写都写好了,还能说什么,俱点头称是。三榜填毕,盖上玉玺,交翰林院官员捧出。一时鼓乐四起,鞭声齐鸣,执事官员领了众位贡士跪在奉天殿外,听传制官放榜,三榜各赐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又宣第一甲第一名冯觉非,第二名顾有容,第三名谢迁。
放榜之后第二日,按例由状元率领新科进士上表谢恩,一众青衿皆聚在华盖殿等候皇帝一一接见。轮到了谢迁上来,众位官员对这帝京才子早已熟悉,此时亦不免多看几眼。谢迁新穿了御赐的大红蟒袍,乌纱上簪了一支颤巍巍的红杏,愈发衬得面白唇红,目若明星,如潘郎再世为人。皇帝为防言官说自己纵容外戚,平白夺了小舅子的状元,已有几分亏欠之心,这时不再考校他,随口赞许了几句,又笑问他可要什么恩赐。
谢迁想也不想,立刻道:“臣闻皇史宬集天下经籍图书于一室,又藏有太宗朝编撰的《庆熹大典》一部。臣自幼向往不已,请陛下恩准臣前去观览一番。”
皇史宬自建成之后,因收藏皇族的玉牒及历代皇帝的实录,按例不对外臣开放,仅内阁辅臣或资深翰林词臣可向皇帝请旨入内。皇帝虽有些意外,但天子一言既出,没有反悔的道理,笑道:“既不求名,亦不求官,唯好经史。卿小小年纪,大有涑水先生之风。既然想看,就去看看好了——明日让吕义亲自带你去。不过那里面有你动不得的东西。朕只能给你半天时间,去看几眼《庆熹大典》吧。”
恩荣宴毕出来,鸣锣放鞭,新科进士们俱跨白马披红袍,从午门下出来,一路打马过市。游街之后,冯觉非牵头,领着青年进士们聚在天仙楼饮酒作歌,一直闹到晚间才散。谢迁长到十八岁,除几次应考之外,从来都是在自己家中过夜。今日奓着胆子他对皇帝提出那个请求,消息一定早就传到了家中。回家不免又要听父母哭泣埋怨一番,明日拦着不让去亦未可知。于是他索性留宿于冯觉非下处。
谢凤阁夫妇听得消息,急得一夜未眠,只得捉住谢远遥,狠狠责备了一番。
次日一早退朝,谢迁前往文华殿,等候司礼监掌印太监吕义同往皇史宬。等了许久不见人,却见一个小内官过来说:“探花郎少待,皇上用完早膳就要过来了。”
原来昨天皇帝回去,细想此事,觉得放一个新科进士进入皇史宬,终究是有违祖制。只是话说出口了收不回来,皇帝便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视察一下书目编撰的进展,使谢迁能以伴驾之名进入书库。
不一会儿銮驾摇摇而至,谢迁跪谢天子之后,跟在肩舆右侧步行。出了东华门,往南进入东苑,经重华宫,过飞虹桥,至皇史宬门前。早有皇史宬管事太监郑半山领了一队小内官跪候。君臣一行进入石楼,查看了新编书目,皇帝深感满意,将郑半山褒奖了一番,又带着谢迁进入书库,查看《庆熹大典》。
谢迁本不是来看书的,却没想到皇帝会跟着过来,只得打点精神小心应对。他的眼光从皇史宬的内官们脸上一一扫过,却一直没有发现琴太微的踪迹,心中渐渐焦灼起来。人是垂手侍立一旁,一颗心早就飞到了皇城上空不停地打转儿。皇帝是爱书之人,一部《庆熹大典》茫茫六十卷,翻起来就全神贯注不理旁人,不知不觉便日过偏午。李彦悄声请皇帝回宫用膳,皇帝支吾了几声,又翻了几个册子,方才叫起驾回宫。谢迁听见“回宫”两个字,胸中一凉。心知机会溜走了,却又无计可施。
其实昨天下午,谢探花奏请探访之事,便已传知皇史宬。郑半山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原委。他心中自然气恼,又不忍责怪琴太微,便只作不知,照旧吩咐手下们洒扫准备。到今天上午,却一把锁将琴太微锁在了小院子里,又叫了一个心腹小内官看守好了,决不能放她出来,只待挨过了这一日再做理会。
銮驾回宫,谢迁远远地跟在队伍的后面,犹自回头朝石楼的门首看了一眼,只见白发如雪的郑太监侍立门边,目光平静有如冬日湖水,看不出半点异样。
第三章春闱04
这日春光正好,晴空一碧,天风凛冽,桃花未绽,垂柳枝条在风中翻卷,不停拍打着高厚的宫墙,太监们的皂靴落在青石路面上,发出齐整的蹀踏声。这只是禁苑中寻常一个静谧的下午。
走到皇史宬门口,忽然一阵风劈过,空中飞来一件不知什么物什,正正打落了谢迁头上的乌纱帽。
谢迁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只见皇史宬的阁楼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不停地跳跃,拼着一点力气努力要让他看见。他张了张嘴,差点喊出了那个在胸中盘旋了千遍的名字。
可是看见那人的,不止谢迁。随风飞落的东西乃是一顶内官的青平巾,只听皇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彦立刻喝道:“是什么人,平巾也不戴好了,惊了圣驾,该当何罪!”几个御前内官得令,立刻冲上楼去捉人。
皇帝起了好奇心,命人掀起车帘,冷眼瞧着。人带下来了,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御前。虽是内官服色,头上却没有男子的网巾,众位大珰一见,俱是冷笑。郑半山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勉强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快步走过来跪着。
她的脸从长发下露出来时,皇帝略微吃了一惊——这少女姿容不俗,蓦然一眼看去竟有些面熟。他不由得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琴太微。”
皇帝想了想,印象中似并未见过什么姓秦的美貌宫人,遂道:“你们和宫正司商量着发落吧。”内官们见皇帝并不再问,便把琴太微拖到一边儿。琴太微被他们拽得两脚离地,看见銮驾将离,只是慌张四顾,犹自在人群中寻找谢迁的背影。
谢探花随着队列里,默默地朝皇史宬大门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加急了几步,追到车旁一头跪倒:“请陛下恕罪。”
肩舆停下来了,内官上前打起帘子,皇帝瞧着谢迁,满心不解:“你说。”
谢迁不敢抬头,他跪在地上,手脚冰凉无知,似乎连舌头也不是长在身上的了,因为舌尖吐出的每一个字,分明都像言不由衷,却分明都在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请陛下恕罪。这名宫人……是熙宁大长公主的外孙女。长主如今病势沉重,臣斗胆……臣为了祖母,斗胆向陛下求情,求陛下饶恕这位宫人惊驾之罪。”
皇帝闻言愕然,忽然起身下车来。旁人都以为他大概是想亲自搀扶谢探花,但皇帝一动不动,只是望着琴太微那边发愣。内官们见状,忙把琴太微拉回来,重在圣驾前跪定。
“你竟是……琴灵宪的女儿?”皇帝皱眉道。
“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把头抬起来。”
她微微抬起脸,看见了赭黄色龙袍上的织金绣彩的江牙海水纹,那夺目的华美反倒刺得她冷静了下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不留一点惧色。
皇帝看了看琴太微,看了看谢迁,又看了看跪在稍远处的郑太监,不由得冷笑道:“郑半山,你倒是给朕演了一出程婴救孤啊……”
郑半山磕着头,从容答道:“奴婢死罪。琴内人入宫后身患重病。奴婢不一时不忍,罔顾了宫中规矩,私自将她收在此处调养。此事奴婢愿担当全部罪过,恳请陛下责罚。”
皇帝没有说话。他微微地仰起头,将目光从这几个人脸上移开,皇史宬的石壁平坦如镜,天光树影沿着一排排窗孔缓缓移动,似早春天空里的一团团不散的阴云。无数姓名和面目在他的思绪中游移旋转。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难追索。但皇帝的心思迅速飞远了,忽有个陌生的念头骤然滋长起来。一时间他尚不能肯定这小苗头会长成什么,但那鲜嫩欲滴的绿色撩拨了他的情绪。皇帝那颗因愤懑、疑忌的心,忽然因为这个新念头而变得兴致勃勃。
周围人则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各自在心中猜想皇帝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处理郑半山、琴太微乃至那个贸然求情的新科探花郎。但是当皇帝低下头重新打量他们时,脸上却换了一副十分轻松的表情。
“先将琴内人放开吧。”皇帝悠悠然说,“是朕一时失察,不知琴督师的遗孤,竟被籍没掖庭,殊为可叹。只是郑半山,你胆子也忒大了点。你在宫中当差多年,内官窝藏宫人是什么样罪过,你心里很清楚吧?”
郑半山道:“臣愿领死罪。”
他忽然自称“臣”而非“奴婢”,令皇帝不免一哂,嘴上却说:“你知道就好。既然犯了事儿,皇史宬不能再让你管了。你先回司礼监交割去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
内官私蓄宫人,按例是要杖毙的。但皇帝的意思,竟只是免了郑半山的职务而已。旁边几位司礼监大珰听着便不像,心道:“事涉淑妃的娘家人,皇帝竟肯如此开恩。”
皇帝微微笑道:“今日这件事,谁也不许往外说。如果朕看到了言官的奏疏,吕义——我拿你是问。”
这场戏分明砸得一塌糊涂,却被皇帝主动掩盖了过去。吕义、李彦等人皆猜测,皇帝是对这女孩儿动了心思。
皇帝转头看看琴太微,语声如春风细雨:“琴内人,你随朕回宫去。”
琴太微勉强往前挪了一步,忍不住回头看看谢迁,谢迁垂手跪在一旁,一眼都不曾朝她这边看过来。
此时她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能扯住他的衣角,恳求他搭救她,带她回家。从来她求他做什么事情,无有不能如愿的。可是这一次,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她费尽心思传出的条子,终究到了他手里。千回百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这样算了吗?如果她再往皇帝那边走一步,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头了?
第三章春闱05
谢迁忽然膝行一步,再次叩首:“陛下,臣还有话要说。”
“探花郎平身吧。”皇帝打断了他。
因为跪得略久,站起身时只觉双膝酸软,他忽然萌出了一丝冷意——其实刚才,皇帝已经放过他一回。现在他又能跟皇帝说什么?
皇帝岂能不知他要说什么,他一切都看得分明,悠然笑道:“谢探花,你今日回家去,可告知朕的姑母:她的外孙女儿,朕会好好照顾的。请姑母安心养病,朕盼着姑母早日康复。”
谢迁复拜一回,木然道:“陛下天恩高厚,臣举家感戴不尽。”拜毕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琴太微怔怔地瞧着这场戏,似还未悟过来。李彦见琴太微意态踌躇,尖着嗓子催促了一句:“琴内人不知谢恩吗?”
她口称“谢恩”,并敛衽行礼如仪。皇帝心满意足。
一声“起驾”,香尘滚滚,翠华摇摇,銮驾朝着东华门迤逦而去。
谢迁滞在皇史宬的红墙下。青砖路面被辂车碾起一阵淡淡的烟尘,她的背影混在锦衣队列之中,亦变得模糊不清。禁城的高墙危如山峦,一时朱门洞开,华盖龙幡鱼贯而入,肃然无声。待最后一人跨入那尺高的朱槛之后,宫门即关闭如仪,只剩一行门监竖在墙下,如人偶般一动不动。
他待了一会儿,回头却看见那个白发的郑姓内官徐徐走来,表情中有一丝不解,更多是落败的无奈。他迎了几步上去,想和郑太监说点什么。郑半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振了振袖子,飘然离去。
銮驾入东华门,又过金水河,经文华殿、文渊阁至左顺门外,沿着外朝东壁的夹道一直往北,向内廷方向行去。除夕那晚,琴太微算过皇史宬到乾清宫的距离,大约是五百丈,实际走起来,这条路却无比漫长。
穿过景运门,来到乾清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谨身殿的白石后陛,峨峨高耸如玉山将倾。乾清门面阔五间,描金绘彩,门前两侧各一尊镏金铜狮子,背后八字琉璃影壁。这里是内廷的正门,入门即是后宫。皇帝忽然回头看见琴太微混在随从中,一脸茫然地瞧着自己,便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琴太微自是瞧见了,忙低头跟上。
步入乾清门,只见碧空之下金庑重檐,长长的甬道直通乾清宫前的丹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