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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此刻知琴正挺着大肚子,卧在榻上休息。她的胎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可近日暑气渐盛、人心惶惶,她身上自然是越发不舒服,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烦闷不堪的。因此,当看到瑶光进屋时,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你怎么忽然回来了?”知琴拉住瑶光就问道。
“不放心,回来看看。”瑶光在她身边坐下,先问了安好,随即说道:
“听闻周靖仪要带你走,他说为什么没?”
听了这话,知琴脸上的笑容渐渐暗淡了下来:“他非要去汉水,说这里已经不中用了。我有什么办法,只能跟着呗”
“他去汉水,可是投奔江门?”
“正是。”知琴略带些惊异地抬起头:“你怎么猜到的?”
“我早就听说周靖仪跟江门有交情,”瑶光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家啸曾经撞见过他与江庭如同车而坐,白汉声也从汉水打听到一些他来召兴前的事情,只怕他跟周家的渊源,还不及与江门的一半呢。此番去汉水,不过是回到旧主身边而已。”
“我竟一直不知”
“别说你不知道,家啸跟汉声那会子也不敢相信呢,他是看着我们长大的,那些出生之前的事情,谁能晓得得那么清楚。我先前也没把这当回事儿,若你说他要投奔江门,那事情就再清楚不过了”
“什么事情?”
瑶光看了知琴一眼,忽然不知道该不该把家熙的事情告诉她。兴许周靖仪对她是真心呢?并不像自己猜测的那样,是为了借她这个贴身侍女的身份,来接近遥不可及的江太太和久居深闺的自己,以达到提江门那些欲置家熙于死地之人的目的。
“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他对你好么?”瑶光想了想许久,终于问了这么一句。
“啊?怎么忽然问这个”知琴脸上立刻飞出两片红云,她低下头,用细细的声音说道:“自然是好的,他是个勤恳的人,又老实,虽然话不多,但能看出是顾家的。”
“那就好。”瑶光说着,握住知琴的手:“那你跟他去了汉水,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其他的不用担心。”
她决定不将一切告诉知琴,这是对于周靖仪的、一种类似赌博的信任,更何况知琴即将生产,将她蒙在鼓里,未尝不是件好事情。
两人继续闲话着,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报说是家啸回来了。瑶光赶紧收敛心神,虽说她现在对这位表兄心存罅隙,可当下多事之秋,也只能将这些儿女恩怨按下不提,只当做仍然被蒙在鼓里。
“刚一进门就听说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儿,我好去接你。”家啸一见到瑶光,脸上立刻露出无法抑制的欣喜神情,快步走来拉住她的手臂。
“你忙,我怕打扰。”瑶光口中淡淡地说道,手臂却借着拢头发的动作,从家啸手中抽出来。
“瞧你说的”见瑶光抽出手臂,家啸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即又回复了方才的兴奋劲儿:“宋老爷他们去汉口的日租界拜访三浦领事了,想从他那里打通关系,找找我爹跟江庭如的下落。是今儿上午刚启程的,你还不知道吧。”
瑶光摇摇头,说道:“桂婶子只说他们出去了,并未告诉我去了哪里。”
“咱们晚上给你接风洗尘,这样也可以随意些。对了,”家啸忽然顿了顿,问道:“家熙,她可还好?”
“自然很好,”瑶光抬起头,直视着家啸。他的眼睛依旧是那么的波澜不兴,除了关切之外,不带有任何其他的感情。
瑶光觉得自己的火气正在一点点蔓延。
周家啸,你怎么可以这么淡定地对我问起她?你不是应该稍微有一点愧疚的情绪么?
当晚为瑶光接风洗尘的小家宴,出人意料地聚集了三大家所有仍然留驻的人。周大太太、周家啸、白汉声、桂婶子、知琴、周靖仪(白家父母同宋家夫妇一道去了汉水拜见领事,留下白汉声照顾家中生意)。虽然算不得什么大团圆,但至少让所有在场的人体会到一次久违的热闹。也许,大家都被这接二连三的事端搞得人心惶惶,需要一个机会来舒缓紧张的神经。
但事实却是,在这场看似热闹的宴席上,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家啸在不停揣测着瑶光骤然冷淡的原因;周大太太脑海里全是对周家熙安然无恙的错愕;白汉声已经被不景气的玉石生意搞得筋疲力尽,却还要为白薇撑足娘家颜面;桂婶子在仆役散去后一个人抗下了周宋两家所有的生活料理,还要为如何省吃俭用发愁;知琴即将临盆,虽说欣喜,但难免有些恐惧和担忧;至于周靖仪,他一向在别人看不到的背阴处运筹帷幄,却不得不扮演着台面上的古板郎中。
而瑶光,她对这席间的许多人都无法再报以信任的态度,其中甚至包括她的至亲。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亮的笑容,每个人心底都藏着晦涩的秘密,每个人都沉浸于觥筹交错,每个人都疲惫于食不甘味。
这就是,周宋白三家,最后的晚餐。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最后的晚餐”其实并非终点,而是“归墟”的序章。
所有的秘密、背叛、嫉妒、爱慕、守护、憎恨都将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姿态,在终结前巨大而威严的黑色浪潮中,爆炸出最光彩夺目的终局。
这就是宿命——当你投入这漩涡,一切都将无足轻重。
当周家啸将三张去上海的船票放递过来时,瑶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不得不走,蔡将军的病情恶化,护国军旧部群龙无首,北平部分如果乘机反扑,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周家啸平静地陈述着自己必须离开的原因,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瑶光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势在必行,以及,他即将抛弃召兴一切的决绝。
“这三张船票,除了我母亲与我,剩下的一张是留给你的。”说到这里,家啸顿了顿,像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似的:
“瑶光,跟我去日本吧。”
口气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兴,仿佛这不是在劝说瑶光抛弃召兴的一切,远渡重洋,而是要带她去做像“跟我去望江亭吧”、“跟我去找汉声吧”一样简单的事情。
“为什么?”瑶光抬起头,目光紧紧逼视着家啸。
两厢骤然安静下来,看似无形却按潮涌动的气流盘桓在他们彼此周围,仿佛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看谁比谁更早败下阵来。
“你变了。”
半晌,周家啸终于开口。他眼神中滴水不漏的果决随之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颓败、丧气的神情:
“如果是以前,你一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我,现在却要问我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说能为什么?”
说完这番话,他抽出一张船票,放在了瑶光面前的桌子上:
“一定是家熙跟你说了什么吧,”讪笑两声,家啸继续说道:“我没什么好辩解的,那件事情的确是我不对。我太自私,事后想想也很后悔。但是瑶光,我的感情不会有假,无论你现在是否放得下江庭如,或者是不是又跟那个苏忆年情投意合了,我的心思都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变化。”
瑶光低着头,一言不发。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周家啸,更不知道能不能继续信任他。
“票我放你这里了,决定权在你,但是你必须明白,以前的事情,再后悔都于事无补。而现在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今后的路,走得不那么艰难。瑶光,我希望能给你铺出一条路,让你能一直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言毕,周家啸果断地转过身,大步地离开了房间。
在门帘落下的一瞬间,瑶光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袖子。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不知所措,无论遇到多么错愕的事情,她都必须像个成年人一样平静地面对。
与此同时,在泽众堂那已经废弃的后堂,周靖仪在约定的时间,再一次与黑衣人碰面了。而你一定知道,这个黑衣人,就是江庭如。
我们无从知晓他是如何脱线的,更无法判断他从何时起,就动用了周靖仪这个暗线,默默地控制着整个局势。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一直站在重重帷幕之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
“她没死成?”江庭如的声音不大,但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宋姑娘的原话儿,母子平安”
叹了一口气,江庭如说道:“既然如此,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二爷,可不能算了啊”周靖仪闻言,连忙走上前去劝道:“咱们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流言已经传遍了召兴汉水,您现在就算是认下了这个孩子,给他接到江家去照顾,也没人会信呐。更何况,周家熙还活着”
“我懂你意思。”没等周靖仪说完,江庭如就伸手示意他打住。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周家熙的存在,对于江家的未来而言,的确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
且不说这个女人的野心和偏执,光是她同汉水、召兴两地上至名门、下至九流的混乱关系,就足以让江家头疼不已。江庭如一早就知道周家熙不是个安分的女人,但他没想到风暴居然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猛。
对于江门这样的家族,一个关系通达、颇有手腕的女主人自然是必要的——但这里还需要有个限度,周家熙婚前的风流韵事,在婚后依旧持续不断地产生着影响,从小报上的花边新闻,到宴会上的低声笑语江庭如不停地迎接着来自各方各处的、戏谑而令人尴尬的目光,但这还都是次要的。最令人头疼的,是她与共济会的关系,江门向来不信任洋人,他们曾经吃过大亏,现下简直是处于谈虎色变的状态。
“她的确是有些太能干了,而且总是想要独当一面,招蜂引蝶。”这几乎是所有江门长辈对周家熙的评价。
“把她们接回来吧。”半晌,江庭如说道:“剩下的,还是依照原计划,孩子由你抚养,至于周家熙,交给我吧。”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孟善青已经去了半个月,但不知怎地,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瑶光几乎快要习惯了每天一大早就跑去桂婶子的房间,向她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件。每当这位年长而憔悴的妇人无奈地摇头时,她都感觉自己的心再一次重重地砸在了冰面上。
“流云那边有没有消息?”等到第十五天,当瑶光再一次从桂婶子那里空手而归后,她叫来了一直在宋府帮忙护院的穆勇询问。
“没有,我昨天才回去了一趟。”穆勇说着,脸上也有一丝淡淡的无奈:“怕是孟先生跟江太太走差了,也未可知呢。对了,这个是流云找出来,让我带给您的。”
言毕,穆勇递过来一只纸策。瑶光疑惑地接过,只见纸策的一面写着两个字:
广臣。
“这是在江太太说的抽屉里找出来的,应该是她给孩子起的名字。”穆勇说道。
“庭如”取“广”,“家熙”取“臣”,是用父母名字合并出的孩子的名字。瑶光翻过那纸策,只见背面还写着一句话:
“姊瑶光:
孩子托付于你,请善待。
妹家熙亲笔。”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走啊。”瑶光拿着纸签的手微微颤抖着,无助地看着穆勇。
同时,一股刺心的悲痛弥散开来,眼泪也连忙跟随着神经的抽痛,顷刻间奔涌而出。
午饭过后,不知怎地,瑶光顿觉一阵烦闷,外间的天气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心绪,一下子阴云密布起来。这样的状况在夏季十分常见,但瑶光却从未仔细地观察过暴雨将至时天空的状态。她走到廊下,抬起头,天空是灰白的颜色,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忽然间,高处一道闪电划过,灰白乌蒙的天幕被一把撕开,露出青白、刺眼的一刃长隙,好似一把明晃晃的开锋之剑,横亘在阴郁的暗怒波涛中。下一刻,从那道裂开的口子里,瓢泼的大雨倾盆而至,雨滴巨大,啪擦啪擦地打在屋檐上、花木上、石子路上,甚至是瑶光伸出廊檐的手臂上,生疼生疼的,像是风刀霜剑。
瑶光一下子回想起家熙临盆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大雨,也是这样的焦灼。
廊下有一张竹躺椅,是小时候家中的旧物,因为不再华美,而被知琴搬到了这里,权当作平日无事时的消闲所在。瑶光许久没有好好打量过那躺椅了,此时看着它,回忆便在瞬间蜂拥而至。她从屋里翻出了与这躺椅相配的那一套轻薄被褥,因为很有些年头了,昔日光彩夺目的锦缎被面儿,此时显得有些老旧暗淡。她依稀记得当初,还不到知琴腰部高度的自己,是怎样在这美丽绸缎的包裹下,无忧无虑地嬉笑着、欢腾着,只是流年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