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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瞪住我,也不笑,好似我说的不是家族生活的过去,而是洪荒时代的神话一般。
她的眼神告诉我,像我这种老太太,那里知道高尔夫球是怎么回事。
我也有过童年,我也做过少女,这一生,我也曾哭过,也曾笑过,当然,也曾
丽如春花。而今,只因我说了全身酸痛,他们就将我送进了医院,我有什么办法,
只有来了。
你也晓得,医院的岁月比什么地方都长,即使身边有人陪著,也不及家里自在
。我不好跟儿女们老吵著要回家,于是,我常常睡觉,减去梦中的时间,天亮得也
快些了。
那个午后,四周很安静,窗坍的阳光斜斜的照进病房,粘住了我床单的一角,
长长方方的一小块,好像我们家乡的年糕一样。
看了看钟,下午四点那块粘得牢牢的年糕动也不肯动。
天气不冷也不热,舒适的倦怠就如每一个午后的约会一般,悄悄的来探访我。
今天不同,我却没有睡过去。病房里没有人,走廊上看不见护士,我的心不知为何
充满欢喜,我的年纪有如一件披挂了很久的旧棉袄,有那么一双手轻轻拂过,便不
在了。当它,被抖落的那一霎间,我的脚,我的身体,奇迹似的轻快了起来。
我要出去玩。
什么时候已是黄昏了,满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每一条街上都是匆匆忙忙各
色各样的人。多年没有出来狂街,街道不同了,绸布 里的花色夺目明亮,地摊上
居然又在卖家乡小孩子穿的虎头鞋,面包烤房里出炉的点心闻著那么香。西门町以
前想来很远,今日想著它它就在眼前,少男少女挤著看电影,我没有去挤,电影也
没有散场,我只想看看里面到底在演什么,我就进去了,没有人向我要票,我想告
诉一位靠著休息的收票小姐,我没有买票你怎么不向我讨呢,她好似没有看见我似
的多年来被糖尿病折磨的身体,一点也不累了,我行路如飞我是在飞啊
百货公司我没有去过几家,台北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迷城也似的大公司?比起上
海永安公司来,它又多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货品。这里太好玩了,我动得了更是
新鲜,健康的人真是愉快,走啊走啊,我的脚总也不累我拦住一个路人,告诉
他我很欢喜,因为我自由,自由的感觉身轻如燕,我不停的向这个路人笑,他不理
我,从我身上走上来这一代的年轻人没有礼貌,也不让一让,就对著我大步正
面走过来我来不及让。他已经穿过我的身体走掉了,对,就是穿过我。再回头
看他,只见到他咖啡色夹克的背影。
我吓出一身汗来,怕他碰痛了,他显然没有知觉,好奇怪的年轻人呀!
我的心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的释放,没有想念那些孙子,没有怕儿女挂念我的出
走,我只是想尽情的在台北看一看,玩一玩,逛一逛,多年的累,完全不在了。
这种感觉当然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可是我没有丝毫惧怕,没有怕,只是快乐
,轻松。自由啊,自由原来是这样好。
自从我的儿女开始奉养我之后,我们搬过两、三次家,年轻人不念旧,我却突
然想念罗斯福路的日本房子,在那儿,我们一家度过了大陆来台湾之后长长的时光
。以前我走不动,我总是累,那么现在不累了,我要回去看一看。
从百货公司到罗斯福路好快啊,心里想它,它就到了,“心至身在”是怎么回
事?这份新的经历陌生得如同我眼前的大台北,可是为什么去想呢,我赶快去找自
己的故居,那个进门的玄关旁,总也开著一片片火也似的美人蕉日本房子没有
了,我迷失在高楼大厦里,这里找不到我的老房子,花呢,花也不见了。那条长长
的路通向什么地方?
新店。我怎么在新店?
不好走远了,我回去吧,我不去医院,我回儿子女儿住的大厦,百乐冰淇淋招
牌的那条巷子里就是我的家。
小孙子在吃饭,电视机开著也不看也不关,费电呢。我上去关,电视却不肯灭
掉。
家里没有人叫我,我四处找找人,没有什么人在家,除了孙子之外。
后来我又想,回家是失策的,万一孙子看见我逃出了医院,大叫大嚷,捉住我
又去躺病床也不舒服,我快走吧,趁他低头吃饭快快溜走。
汉清大哥、嗣庆、谷音全在台北,他们是我的手足,这些年来行动不方便,总
也难得见面,见了面,大家怕我累。也不肯多说话,总是叫我休息、休息。这个时
候谁要休息呢,我要快快去告诉他们,我根本没有病,走得飞快。我完全好了。
小弟嗣庆不在家,他的办公室在火车站正对面,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今
天跑去看看他,他一定吓了一跳。
就看见嗣庆啦!他在看公文,头伏得低低的,我不跑到他面前去,我要跟他捉
迷藏,就像我未上花轿以前在家里做他姐姐一般的跟他顽皮一下我浮在他的上
面,用手指轻轻搔一下他的头顶心,嗣庆没有反应,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弟弟也
老了,敲他的头都没有感觉,他不及我年轻了,我怎么又一下那么爽快了呢?是的
,我们都老了,爹爹姆妈早已过去了,我找不到他们,看不到他们,这也没有办法
,我只有在台北跑跑,再去看看我的亲戚们。
今天不累,我一个一个房子去走亲戚,我好忙啊,已经是老婆婆了玩心还那么
重,自己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可是能走还是去走走吧,今天不同凡响于是我走
了好多好多的路,我看亲戚,看街,看外销市场,看新公园,看碧潭的水,看街上
的人,看阳明山淡水河,看庙看教堂,也去了一间国民小学玩了不知多少地方
,绕了好大的一场圈子,我到了一幢建筑面前,上面有字,写著“国泰医院”,这
个地方眼熟,好像来过,二楼一个窗口尤其熟悉,我上去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于是我从窗坍向里看,你可别问我怎么飞到二楼窗口去的,我没有说谎,我是在二
楼外面看这一看吃了一惊,我的儿子阿三怎么坐在一张床的前面,哀哀的在向
一个老太太一遍一遍的叫“姆妈!姆妈!姆妈!姆妈……”
那个睡著不应的女人好面熟……她不是我自己吗?难道是我?那个镜中的我?
一生一世镜中才看得见的我?
我急忙往窗内跑,跑向自己“姆妈”我听见了儿子的声音,哽住的声
音,叫得好大声,吵得很的。
再一看床头的钟,五点了,原来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我去了好多地
方而我又在床上。
“姆妈,现在是早晨五点,你昏迷了十三个小时,怎么救也救不过来,我们
”傻孩子,急成那个样子,姆妈哪里是昏迷了,姆妈只是出去玩了一场,散散气
闷,你们怎么叫护士小姐用针扎人呢。
我的姑姑跟你讲了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她不太会说故事,又越说越匆忙,因为
说完她要收拾东西回百乐冰淇淋那条巷子里的家里去,她想回家,不肯慢慢细细的
讲。
至于我的故事,并没有说完,可是让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有关我的秘密
当我“出去”的时候,我从来不肯去照镜子。
狼 来 了
对于我在台北市开车的事情,在我们家中,不太赞成的有八个人,热切盼望的
只有一个,我们一共是九个成人的家庭。
当然,如果我自己不发心买车,那九个人就想法一致了。
这几年来,海外的日子虽然过下来了,房子总觉得大到没有人气。一到夜间,
阳光退去,黑暗里总有奇异的声音在一个角落里轻轻的响。
有时候天气不好,海浪就如巨兽般的绕住房子怒吼。这种夜晚,我必是不能再
睡,悄悄开了车房的门,将汽车倒出来,跑到高速公路上去慢慢的驶到天亮。再回
家的时候,心中便很舒坦了。
所以说,相依为命的东西,一直是那匹马。我的白马。
回到台湾来之后,发觉我突然属于许多人。这当然增加了说话的对象,也缩减
了长长的光阴,可是我的情况仍是相同的没有一个人或物是完全属于我的。这一
回,难道唯一的马也没有了吗?
坚持要一匹马,而且它必须是白色的。
白马是一辆喜美,报纸上找到它的,要它的人相当的多。
它先前的主人是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子。我恳求这一位老主人这匹马和我
一见钟情,请让我来驯养它吧。那个女孩子依依不舍的将它过给了我。
马来我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我跟著它跑进了台北最混乱的交通时刻里去,
一直跑到深夜十二点半才回家。
台北是这么美丽的城市,尤其在落著微雨的深夜。以前不认识它,因为马和我
没有在这里共同生活过。
于是,我属于了一匹马,彼此驯养著。
那时候,我还没有搬到阳明山的学校宿舍中去住,我常常藉著种种的理由,将
我的父母手足和下一代的孩子们装进白马里,一同出去跑路。这件事情就有如请亲
人来我自己的家中坐坐一样,他们进车来,我便开车招待他们,心中十分欣慰。
开车的时候,不太镇静的弟弟总是忍不住大叫,这件事情使我有些抱歉。他们
很怕。
事实上我自己也是心虚的,每次在街上一看见警察,就会煞车,口里也会轻轻
的喊出来。
“一个警察!”
“警察总是有的,叫什么嘛!”坐在旁边的人总是奇怪。
“怕他捉我,不如先慢下来,表示我没有逃走的意念。”
“为什么要抓你?”
“就是不知道呀!不知道做了什么就更怕了,想想看,随时随地会被抓。”
“可是你没有犯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犯规,才那么紧张的。”
这么一说,将同座的人也弄成怕警察了,坐一趟车大家都很费力。
当我住在西班牙那个海岛上的时候,小城的交通也到了饱和点,停车当然是极
大的难题。只因为警察们心肠软,我常常派他们看守我随便停著的车,自己跑去快
速的办事,办好出来,不但没有被罚,反而有人吹哨子将交通挡住,让我上路。在
那边,警察是一群卡通片里的熊,碰到他们,总是喜剧华德狄斯奈的那种。
台北是不是卡通片?我猜不是。
那天夜里,我的弟弟和他们的小女儿回到父母家中来探望之后,要回家去了。
我当然热心的要送他们。彼此客气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上车了。
“你就穿这个样子跑出去啦?”弟弟问我。
我的百慕达式牛仔裤是旧的长裤剪成一半的,没有缝边,上身一件软得如同豆
腐皮一般的恤衫,并没有穿袜子,踏著一双带子断了的白球鞋。乱发分叉盘在头顶
,一丛芦花也似的。
当然,这个样子是不好看,可是只是坐在车内开一趟,十多分钟便又回来,谁
会看得见呢?更何况天也是黑黑的,还下著雨。
送完了弟弟全家,彼此有礼貌的挥手晚安了一大场,我快快乐乐的往仁爱路财
神酒店的方向开,要绕过圆环到敦化南路去。
那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了,雨地的反光将都市衬得更加凉快而空
寂。
进入圆环之前,看到一盏红灯,接著看见不远处又是一盏红灯。我想了一下
好,开到远的红灯停下来就对了,那一盏对左转的人是要的。
四周看不到一辆车,我慢慢的过去了,收音机里正在放“环游世界八十天”的
曲子。
正在漫游呢,一辆车子飞也似的由黑暗中向我直冲而来,鬼魅也似的突然出现
在我左前方,我吓住了,一个紧急煞车那辆车里,居然全是警察。
“小姐,你闯红灯了!”
“真的?”我伸出头去大喊了一句,不信似的。
“是闯了嘛!”
对嘛,原来是闯了嘛!对啦!我的心扑扑的狂跳起来,脸一下全热了。四周突
然好安静。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们开到边上去说话好不好?”我赶紧说。
我不敢快开,怕警察误会我想逃。我慢慢的开,开出了圆环停在一排高楼大厦
冷冷黑黑的边上。
没有什么办法了,这批警察不说刻班牙话,我不知怎么对付他们。
我只有穿著那条有流苏的牛仔裤,慢吞吞的挨下了车。服装先就代表了身分,
这种样子警察不喜欢的。
“驾照借看一下。”一个警察上来了,口气平淡。
我太紧张了,拿错了,出来的是一张保险卡。
“我才开没有几天,不太明白台湾的交通规则。而且,也没有开过圆环的
街道,我以为前面这盏红灯才是给我的”我交缠著手,将十指扭来扭去,不自
在极了。
“不懂交通规则怎么开车呢?”警察将我给他的保险卡翻来覆去的看,我发觉
拿错了,赶紧又递上去一张,结果却是行车执照。我的驾照呢?
“是真的,不是说谎,实在不太懂台北的灯,请你了解,我是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