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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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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一个怪怪的学生,在跟我学画,你看看她的文字。”这经过,是上星期白
先勇才对我说的。

我的文章,上了《现代文学》。

对别人,这是一件小事,对当年的我,却无意间种下了一生执著写作的那颗种
子。

刊了文章,并没有去认白先勇,那时候,比邻却天涯,我不敢自动找他说话,
告诉他,写那篇《惑》的人,就是黄昏里的我。

恩师离开台湾的时候,我去送,因为情怯,去时顾福生老师已经走了,留下的
白先勇,终于面对面的打了一个招呼。

正是最艰难的那一刹,他来了。

再来就是跳舞了,《现代文学》的那批作家们说要开舞会,又加了一群画家们
。白先勇特别跑到我们家来叫我参加。又因心里实在是太怕了,鼓足勇气进去的时
候,已近曲终人散,不知有谁在嚷∶“跳舞不好玩,我们来打桥牌!”

我默立在一角,心里很慌张,不知所措。

那群好朋友们便围起来各成几组去分牌,叫的全是英文,也听不懂。过了一会
儿,我便回家去了。

那一别,各自天涯,没有再见面。这一别,也是二十年了。

跟白先勇讲完电话的第二天,终于又碰到了。要再看到他,使我心里慌张,恨
不能从此不要见面,只在书本上彼此知道就好。一个这么内向的人,别人总当我是
说说来已。

跳舞那次,白先勇回忆起来,说我穿的是一件秋香绿的衣裙,缎子的腰带上,
居然还别了一大朵绒做的兰花。

他穿的是什么,他没有说。

那件衣服的颜色,正是一枚青涩的果子。而当年的白先勇,在我记忆中,却是
那么的鲜明。

那时候的我,爱的是《红楼梦》里的黛玉,而今的我,爱看的却是现实、明亮
、泼辣,一个真真实实现世里的王熙凤。

我也跟著白先勇的文章长大,爱他文字中每一个、每一种梦境下活彤生的人物
,爱那一场场繁华落尽之后的曲终人散,更迷惑他文字里那份超越了一般时空的极
致的艳美。

这半生,承恩的人很多,顾福生是一个转折点,改变了我的少年时代。白先勇
,又无意间拉了我很重要的一把。直到现在,对每一位受恩的人,都记在心中,默
默祝福。

又得走了,走的时候,台北的剧场,正在热闹《游园》,而下面两个字,请先
勇留给我,海的那边空了一年多的房子,开锁进去的一刹那,是逃不掉的“惊梦”


三十年前与白先勇结缘,三十年后的今天,多少沧海桑田都成了过去,回想起
来,怎么就只那一树盛开的芙蓉花,明亮亮的开在一个七岁小孩子的眼前。


 回 娘 家

每当我初识一个已婚的女友,总是自然而然的会问她∶“娘家哪里?”

要是对方告诉我娘家在某个大城市或就在当时住的地方时,我总有些替她惋惜
,忍不住就会笑著叹口气,嗳一声拖得长长的。

别人听了总是反问我∶“叹什么气呢?”

“那有什么好玩?夏天回娘家又是在一幢公寓里,那份心情就跟下乡不同*□!
”我说。

当别人反问起我的娘家来时,还不等我答话,就会先说∶“你的更是远了,嫁
到我们西班牙来”有时我心情盯,想发发疯,就会那么讲起来“在台湾,
我的爸爸妈妈住在靠海不远的乡下,四周不是花田就是水稻田,我的娘家是中国式
的老房子,房子就在田中间,没有围墙,只在一丛丛竹子将我们隐在里面,虽然有
自来水,可是后院那口井仍是活的,夏天西瓜都冰镇在井里浮著。”每当我回娘家
时,早先下计程车,再走细细长长的泥巴路回去,我妈妈就站在晒谷场上喊我的小
名,她的背后是袅袅的炊烟,总是黄昏才能到家,因为路远”这种话题有时竟
会说了一顿饭那么长,直到我什么也讲尽了,包括夏夜娘家的竹子床搬到大榕树下
去睡觉,清早去林中挖竹笋,午间到附近的小河去放水牛,还在手绢里包著萤火虫
跟侄女们静听蛙鸣的夜声,白色的花香总在黑暗中淡淡的飘过来那些没有来过
台湾的朋友被我骗痴了过去,我才笑喊起来∶“没有的事,是假的啦!中文书里看
了拿来哄人的,你们真相信我会有那样真实的美梦”农业社会里的女儿看妈妈
,就是我所说的那一幅美景。可惜我的娘家在台北,住在一幢灰色的公寓里,当然
没有小河也没有什么大榕树了。

我所憧憬的乡下娘家,除了那份悠闲平和之外,自然也包括了对于生活杠然释
放的渴望和向往。妈妈在的乡下,女儿好似比较有安全感,家事即使完全不做,吃
饭时照样自在得很,这便是娘家和婆家的不同了。

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巴洛玛已经结婚十二年了,她无论跟著先生居住在什么地方
,夏天一定带了孩子回西班牙北部的乡下去会妈妈。那个地方,满是森林、果树及
鲜花,邻居还养了牛和马。夏天也不热的,一家人总是在好大的一棵苹果树下吃午
饭。

有一年我也跟了去度假,住在巴洛玛妈妈的大房子里,那幢屋顶用石片当瓦的
老屋。那儿再好,也总是做客,没几天自己先跑回了马德里,只因那儿不是我真正
的娘家。

又去过西班牙南部的舅舅家,舅舅是婚后才认的亲戚,却最是偏爱我。他们一
家住在安塔露西亚盛产橄榄的夏恩县。舅舅的田,一望无际,都是橄榄树,农忙收
成的时候,工人们在前面收果子,不当心落在地上未收的,就由表妹跟我弯著腰一
颗一颗的捡。有时候不想那么腰酸背痛去辛苦,表妹就坐在树荫下绣花,我去数点
收来的大麻袋已有多少包给运上了卡车。

田里疯累了一天回去,舅妈总有最好的菜、自酿的酒拿出来喂孩子,我们呢,
电影画面似的抱一大把野花回家,粗粗心心的全给啪一下插灸大水瓶里就不再管了


凉凉的夜间,坐在院子里听舅舅讲故事,他最会吹牛,同样的往事,每回讲来
都是不同。有时讲忘了。我们还在一旁提醒他。等两老睡下了,表妹才给我讲讲女
孩子的心事,两人低低细语,不到深夜不肯上楼去睡觉。

第二日清晨,舅舅一叫∶“起床呀!田里去*□!”表妹和我草帽一拿,又假装
去田上管事去了。事实上那只是虚张声势,在那些老工人面前,我们是尊敬得紧呢


回忆起来,要说灸异国我也有过回娘家的快乐和自在,也只有那么两次在舅舅
家的日子。

后来我变成一个人生活了,舅舅家中人口少,一再邀我去与他们同住,诚心要
将就当做女儿一般看待,只是我怕相处久了难免增加别人的负担。再说,以我的个
性,依靠他人生活抒是不能快乐平安的。舅舅家就再也不去了。

既然真正的父母住得那么远,西班牙离我居住的岛上又有两千八百里的距离。
每当我独自一个人飞去马德里时,公婆家小住几日自然是可以,万一停留的日子多
了,我仍是心虚的想搬出去。

女友玛丽莎虽然没比我大两岁,只是她嫁的先生年纪大些了,环境又是极好的
人家。我去了马德里,他们夫妇两个就来公婆家抢人,我呢,倒也真喜欢跟了玛丽
莎回家,她的家大得可以捉迷藏,又有游泳池和菜园,在市郊住著。这个生死之交
的女友,不但自己存心想对我尽情发挥母爱,便是那位丈夫,对待我也是百般疼爱
,两个小孩并不喊我的名字,而是自自然然叫“阿姨”的,这种情形在没有亲属称
呼的国外并不多见,我们是一个例外。

在玛丽莎的家里,最是自由,常常睡到中午也不起床,醒了还叫小孩子把衣服
拿来给阿姨换,而那边,午饭的香味早已传来了。

这也是一种回娘家的心情,如果当年与玛丽莎没有共过一大场坎坷,这份交情
也不可能那么深厚了。

可是那仍不是我的娘家,住上一阵便是吵著要走,原因是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在西班牙,每见我皮箱装上车便要泪湿的人,也只有玛丽莎。她不爱哭,可是每见
我去,她必红眼睛,我走又是一趟伤感,这种地方倒是像我妈妈。

过去在西德南部我也有个家,三次下雪的耶诞节,就算人在西班牙,也一定赶
去跟这家德国家庭过上十天半月才回来。当然,那是许多年前做学生时的事情了。
那位住在德国南部的老太太也如我后来的婆婆一样叫马利亚,我当时也是喊她马利
亚妈妈。有一年我在西柏林念书,讲好雪太大,不去德国南部度节了,电话那边十
分失望,仍是盼著我去,这家人一共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都是我的朋友。当时
家中的小妹要结婚,一定等著我去做伴娘,其实最疼我的还是马利亚妈妈,我坚持
机票难买,是不去的了。

结果街上耶诞歌声一唱,我在雪地里走也走不散那份失乡的怅然。二十三号决
定开车经过东德境内,冒雪长途去西德南部。到的时候已是二十四日深夜,马利亚
妈妈全家人还在等著我共进晚餐。更令我感动的是,一入西德境内,尚在汉诺瓦城
的加油站打了长途电话去,喊著∶“过来了,人平安,雪太大,要慢慢开!”并没
有算计抵达南部小镇的时间,车停下来,深夜里的街道上,马利亚妈妈的丈夫,竟
然穿了厚大衣就在那儿淋著雪踱来踱去的等著我。

我车一停,跑著向他怀内扑去,叫了一声∶“累死了!车你去停!”便往那幢
房子奔去。房间内,一墙的炉火暖和了我冻僵了的手脚,一张张笑脸迎我回家,一
件件礼物心急的乱拆。那当然也是回娘家的感觉,可惜我没有顺著马利亚妈妈的心
意做他们家庭的媳妇。没有几年,马利亚妈妈死了。当那个印著黑边的信封寄到了
我的手中时,我已自组家庭两年了。

跟那一家德国家庭,一直到现在都仍是朋友,只是妈妈走了,温暖也散了,在
德国,我自是没有了娘家可回。

飘流在外那么多年了,回台的路途遥远,在国外,总有那么一份缘,有人要我
把他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这当然是别人的爱心,而我,却是有选择的。

去年搬了一次房子,仍在我居住的岛上,搬过去了,才发觉紧邻是一对瑞典老
夫妇,过去都是做医生的,现在退休到迪纳利群岛来长住了。

搬家的那一阵,邻居看我一个人由清早忙到深夜,日日不停的工作,便对孤零
零的我大发同情,他们每天站在窗口张望我,直到那位老医生跑来哀求∶“Ech
o,你要休息,这样日也做,夜也做,身体吃不消了,不能慢慢来吗?”

我摇摇头,也不肯理他的好意。后来便是那位太太来了,强拉我去一同吃饭,
我因自己实在是又脏又忙又累,谢绝了他们。从那时候起,这一对老夫妇便是反复
一句话∶“你当我们家是娘家,每天来一次,给你量血压。”

起初我尚忍著他们,后来他们认真来照顾我,更是不答应了。

最靠近的邻居,硬要我当作娘家,那累不累人?再说,我也是成年人,自己母
亲都不肯去靠著长住,不太喜欢的邻居当然不能过分接近。也只有这一次,可能是
没有缘分吧,我不回什么近在咫尺的假娘家。

写著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正在台北,突然回来的,久不回来的娘家。

妈妈在桃园机场等著我时,看见我推著行李车出来,她走出人群,便在大厅里
喊起我的小名来,我向她奔去,她不说一句话,只是趴在我的手臂上眼泪狂流。我
本是早已不哭的人了,一声∶“姆妈!”喊出来,全家人都在一旁跟著擦泪。

这时候比我还高的妈妈,在我的手臂中显得很小很弱。妈妈老了,我也变了,
怎么突然母女都已生白发。

十四年的岁月恍如一梦,十四年来,只回过三次娘家的我,对于国外的种种假
想的娘家,都能说匣一些经过来。

而我的心,仍是柔软,回到真正的娘家来,是什么滋味,还是不要细细分析和
品味吧!这仍是我心深处不能碰触的一环,碰了我会痛,即使在幸福中,我仍有哀
愁。在妈妈的荫庇下,我没有了年龄,也丧失了保护自己的能力,毕竟这份情,这
份母爱,这份家的安全,解除了我一切对外及对己的防卫。

有时候,人生不要那么多情反倒没有牵绊,没有苦痛,可是对著我的亲人,我
却是情不自禁啊!

本是畸零人,偶回娘家,滋味是那么复杂。掷笔叹息,不再说什么心里的感觉
了。


 故 乡 人

我们是替朋友的太太去上坟的。

朋友坐轮椅,到了墓园的大门口,汽车便不能开进去,我得先将朋友的轮椅从
车厢内拖出来,打开,再用力将他移上椅子,然后慢慢的推著他。他的膝上放著一
大束血红的玫瑰花,一边讲著闲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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