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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验血报告还没下来”我匆匆忙忙的跑著找病房,推开
门见克里斯躺在一个单人房里,淡绿色的床单衬著他憔悴的脸,身上插了很多管子
,他的眼睛始终闭著。
“再烧要烧死了,拿冰来行不行”我又冲出去找值班的护士小姐。
“医生没说。”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里一向有一个塑胶软冰袋冻著的,我开车跑回去拿了又去医院。
当我偷偷的将冰袋放在克里斯颈下时,他大声的呻吟了医生没有再来,我一直
守到黄昏。
郭太太两姊妹和我翻遍了那个小房间,里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没有列出来
的原稿。可是有关健康保险的单子总也没有著落。克里斯可说没有私人信件,也找
不到银行存摺,抽屉里几千块钱丢著。
“不要找了,没有亲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来找过他。”
另一位郭太太比较会讲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说得更好了。
我问起克里斯怎么会烧成那样的,老太太说是去南部受了风寒,喝了热柠檬水
便躺下了,也没见咳,不几日烧得神智不清,她们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医院,医生奇怪的说岛上这种气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么的
确生了这场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总算控制下来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时他沉睡,有
时好似醒著,也不说话,总是茫茫然的望著窗坍。
两个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显得惶惶然的,她们的养老金汇来了,我去邮局代领
,惊讶的发觉是那么的少,少到维持起码的生活都是太艰难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烧起来了,这一回烧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
。我带了老太太们去看他,她们在他床边不停的掉眼泪。
我打电话去给领事馆,答话是死亡了才能找他们,病重不能找的,因为他们不
能做什么。
第七日清晨我去医院,走进病房看见克里斯在沉睡,脸上的红潮退了,换成一
片死灰。我赶快过去摸摸他的手,还是热的。
茶几上放著一个白信封,打开来一看,是七日的帐单。
这个死医院,他们收到大约合两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费,医药急诊还不在内。
残酷的社会啊!在里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著它铺的轨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
守己,也是要吃鞭子的。没有保险便是死好罗!谁叫你不听话。
我拿了帐单匆匆开车去银行。
“给我十万块。”我一面开支票,一面对里面工作的朋友说。
“开玩笑!一张电话费还替你压著没付呢!”银行的人说。
“不是还有十几万吗?”我奇怪的说。
“付了一张十四万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来,你只剩一万啦!”
“帐拿来我看!”我紧张了。
一看帐卡,的确只剩一万了,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笔十四万的帐是自己签
出的房捐税,倒是忘了干净。
“别说了,你先借我两万!”我对朋友说。
他口袋里掏了一下,递上来四张大票。两万块钱才四张纸,只够三十小时的住
院钱。
我离开了中央银行跑到对街的南美银行去。进了经理室关上门便喊起来∶“什
么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请了,我急用钱!”
经理很为难的看著我。为了申请美金户的信用卡,他们替我弄了一个月,现在
居然要讨回保证金。
“ECHO,你急钱用我们给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请”“借我十
六万,马上要”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著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著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著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
万块西币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著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著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
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
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
的难过起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告以译成中文
,预付版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
,我们还赚了”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著说著这事变
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
金钱上的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
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
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
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
的挺著。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著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
进鸡汤里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
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著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
著脚先跑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著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
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
如何吃得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著,眼光打量著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
从来没有请他到家里来过。
“这是荷西。”他望著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
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匣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
中营里的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
见光,不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
清苦的日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著窗坍的海,没有什么表情。“不能弥补,不能还”
“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著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著
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
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著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著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
“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
去,出版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
著发表吗?”
“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
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
工作了,他们付得多”“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他朝我笑了
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
感。这件事是如此的摸触不著,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
来,所以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
同的看法。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
忍心丢下高年的她们远走。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
做第一期的债款。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
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世上是没有价值的。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
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你所施给我的恩情,将成为我另
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
感谢!克里斯上”我握著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
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宏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著,我
加足油门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告别时一样
,高高的举起手来。
离乡回乡
几天前,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我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宋局长嘱我回国
一次,日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装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起初,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电话惊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退却,坚持没有回
台的计划和准备,再说六月初当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电话,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向国际台要接了台湾的家人,本是要与
父母去商议的,一听母亲声音传来竟然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亲,多少相思便在这一句话里得到化解。只说肯回去,对父母也如施
恩。这一代的儿女是没有孝道的。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再拨电话去找马德里的刘先生,说是喜欢回台,谢谢美意
。
半生的日子飘飘零零也是挡了下来,为什么一提回国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国,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紧张,再出国,又是一场大恸。十四年在外,一
共回去过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
一场悲喜,来去匆匆。
在这边,夏天的计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来的琐事千头万绪。
邻居的小男孩来补英文,我跟他说佚后不再上课了,因为ECHO要回中国去
。
本来内向的孩子,听了这句话,便是痴了过去,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
“我跟你走。绝对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对一个孩子说了,他竟将自己托付了给我,虽是赤子情怀,这
份全然的信,一样使我深思感动。
朋友们听见我要去了的话,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
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远做什么,不行的。”
我说,我仍会回来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
膀来。
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
有可能。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何处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
这个地方了。
我通知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来岛上了,那时我已在远方。
“不行的!你讲,去多久?不能超过两个月,听见没有!不能这样丢下我们,
去之前先来马德里见面,只我一个人跟你处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