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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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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物资丰富,街道比起宏国来另一番水准,便是街上走的人吧,气质便又不同了


这个西邻尼加拉瓜,东接巴拿马,面积五万一千一百平方公里的和平小国,至
今的人口方才两百万人左右。

这儿的教师多于军队,是个有趣的比例。一九四八年时,哥斯达黎加宣布中立
,除了一种所谓“国家民防队”的组织维持国内秩序之外,他们没有军防。

据说,当西班牙人在十六世纪进占这片土地的时候,当地的印地安人因为欧洲
带过来的传染病,绝大多数都已死亡,因此混血不多,是一个白人成份极高的国家


东部吝勒比海边的里蒙海港地区,因为十九世纪末期“美国联合水果公司”引
进了大批牙买加的黑人来种植香蕉,因此留下了黑人劳工的后裔,占数却是不多。
哥斯达黎加在一八○五年由古巴引进了咖啡,政府免费供地,鼓励咖啡的种植。四
十年后,它的咖啡已经供应海外市场。又四十年以后,国内铁路贯穿了加勒比海与
太平洋的两个海港,咖啡的外销,至今成了世上几个大量出口国之一。

在建筑哥国的铁路时,来自中国的苦力,因为黄热病、极极坏的待遇和辛苦的
工作,死掉了四千人。那是一八九○年。

那条由圣荷西通到里蒙港的铁路,我至今没有想去一试。

一节一节铁轨被压过的是我们中国人付出的血泪和生命。当年的中国劳工,好
似永远是苦难的象征,想起他们,心里总是充满了流泪的冲动。

哥斯达黎加实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在这儿,因为不会计划深入全国去旅行,因
此便算它是一个休息站,没有跑远。

去了两个距首都圣荷西不远的小城和一座火山。沿途一幢幢美丽清洁的独院小
平房在碧绿的山坡上怡然安静的林立著,看上去如同卡通片里那些不很实在的乐园
,美得如梦。

这儿不是宏都拉斯,打造的大巴士车厢一样叫“青鸟”,而我,很容易就上了
一辆。

中美洲躲著的幸福之鸟,原来在这儿。


 中国的农夫

在哥国,好友的妹妹陈碧瑶和她的先生徐寞已经来了好几年了。

离开台北时,女友细心,将妹夫公司的地址及家中的电话全都写给了我,临行
再三叮咛,到了哥国一定要去找这一家亲戚。

只因我的性情很怕见生人,同时又担心加重别人的负担,又为了自己拚命写稿
,到了圣荷西一周之后,徐寞夫妇家的电话仍是没有挂过去。

其实自己心里也相当矛盾,徐寞是中兴大学学农的,进过农技队。而今不但是
此地一家美国农技公司的大豆推广专家,同时也与好友合作经营自己的农场。他当
是一个与自己本性十分相近的人才是。

碧瑶是好友的亲妹妹,十几年前她尚是个小娃娃时便见过的,当然应该拜望。
眼看再过三日便要离此去巴拿马了,偏是情怯,不太肯会麻烦别人,只怕人家殷勤
招待,那便令我不安了。

电话终于打了,讷讷的自我介绍,那边徐寞就叫起我三毛来,说是姐姐早来信
了,接著碧瑶也在喊,要我过去吃晚饭。巧是他们农场大麦丰收,当天请了许多朋
友,中国人,外国人都有,定要一同去吃饭。

晚上徐寞开车亲自来接,连米夏都强邀了一起去,这份情谊,叫人怎么拒绝?
徐寞及碧瑶的家,如果在台北,是千万富翁才住得起的花园小平房,他们却说是哥
国最普通的住宅。

我仍有一些失望,只因徐家不住在农场里。其实孩子上学的家庭,住在偏远的
农场上是不方便的,徐家两个可爱的孩子,五岁的小文是双声带,家中讲中文,学
校讲西文。可是她的儿童画中的人脸,都是哥斯达黎加味道的。

那个夜晚,遇见了在此定居的中国同胞,其中当然有徐寞农场的全伙好友们。
这些农夫谈吐迷人,修辞深刻切合,一个个有理想、有抱负,对自己的那块土地充
满著热爱和希望。

他们称自己的农场是“小农场”,我听听那面积,大约自己走不完那片地就要
力竭。

如果不是为了社交礼貌,可能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会在追问农场经营的话题上打
转。毕竟对人生的追求,在历尽了沧桑之后,还有一份拿不去的情感那份对于
土地的狂爱。我梦中的相思农场啊!

谁喜欢做一个永远飘泊的旅人呢?如果手里有一天捏著属于自己的泥土,看见
青禾在晴空下微风里缓缓生长,算计著一年的收获,那份忠实的心情,对我,便是
余生最好的答案了。

徐寞和碧瑶怪我太晚通知,来不及去看他们的农场和乡下。最后徐寞又问我,
能不能多留几日,与米夏一同下乡去。

我不敢改变行程,只怕这一下乡,终生的命运又要做一次更大的变动。而现实
和理想必然是有距离的。更怕自己孤注一掷,硬是从头学起,认真辛苦的的去认识
土地,将自己交付给它,从此做一个农妇。

徐寞在送米夏和我回旅舍时,谈起他的孩子,他说∶“希望将来她也学农!”
听了这话,心里深受感动,他个人对土地、对农夫生活的挚爱,在这一句平凡的话
里面表露的清清楚楚。

我们这一代的移民是不同的了!

哥国地广人稀,局势安定,气候温和,人民友善真诚。学农的中国青年,在台
湾,可能因为土地有限而昂贵,难以发展。在这儿,如果不怕前十年经营的艰苦,
实是可以一试的地方。带著刻苦耐劳不怕吃苦的中国人性格,哥斯达黎加会是一片
乐土。

上面这番话,包括了作者十分主观的情感和性向。事实上移民的辛酸和价值,
见仁见智,每一个人的机遇又当然是不同了。

光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和前程,能否成功,操在自己手中的那分决心,事实上
只有一半的承诺和希望,毕竟大自然也有它的定律在左右著人的命运呢!


 另一种移民

圣荷西是一个不满三十万人口的首都,满街中国餐厅,几步便是一个。去了几
家,营业都不算太兴旺,价格却是不公平的低廉。想来此地餐馆竞争仍烈,价高了
便更不能赚钱。

去了一家中国饭店认识了翁先生。都是宁波人,谈起来分外亲切。那晚没有照
菜单上的菜吃,翁先生特别要了“清蒸鱼”给我尝。

这份同胞的情感,没有法子回报。也只有中国人对中国人,不会肯在食物上委
屈对方,毕竟我们是一个美食文化的民族。

翁先生来了哥斯达黎加五年,娶了此地的女子为妻。白手成家,年纪却比米夏
大不了两三岁。能干的青年,中文程度在谈吐中便见端倪,在见识上亦是广博,分
析侨情十分中肯,爱家爱国,没有忘记自己的来处,在异乡又创出一番天地。想想
他的年纪,这实是不容易。

所以我又说,这一代的移民,我们台湾移民,在哥斯达黎加,是表现杰出的。
我想再来与徐寞和碧瑶相见恨晚,他们可爱的大孩子小文,赚去了我的心,另一个
因为太小,比较无法沟通。

碧瑶说得一口西班牙文,初来哥国时住在没有水电的农场上,那种苦日子一样
承受了下来。而今相夫教子,过得怡然本分,说起农场和将来,亦是深爱她自己选
择的人生,这一点,便是敬她。

三日相聚,倒有两日是碧瑶煮菜包饺子给米夏与我吃。

徐家的朋友们,个个友爱,更可贵的是彼此谈得来,性向相近,都是淡泊的人


本是没有什么离情的异乡,因为每一个人的友谊,使我一再想回哥斯达黎加。
异乡人在我的旅程中,哥国是来休息的一站,便真的放松了自己。有时就坐在公园
内看人。

一个卖爆米花的潦倒中年人,掮了一个大袋子,就在公园里一个人一个人的去
兜。默默的看他跑了三四圈,竟没有一笔小生意成交。

最后他坐到我身边的长椅子上来,头低垂著,也不去卖了。

“你怎么不卖给我呢?”我笑著问他。

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马上打开了袋子,拿出纸口袋来,问我要几块钱一包
的。

我不忙接米花,问他今日卖了多少。他突然眼睛湿湿的,说彤意不好做。

原来是古巴出来的难民,太太孩子都留在那儿,只等他在异乡有了发展去接他
们。

“卖了几个月的爆米花,自己都三餐不济,只想等到签证去美国,可是美国没
有一个人可以担保入境,有些早来的古巴人在这里已经等了三年了,而我”我
静静的听著他,看他擦泪又擦泪,那流不干的眼泪里包含了多少无奈、辛酸和乡愁


“这包米花送给您,在这个异乡从来没有人跟我讲讲心里的话,说匣来也好过
些了,请您收下吧!”

他交给我一个小包包,站起来慢慢的走开去了。

我摸摸口袋里的钱,还有剩的一叠,忍不住去追他,塞在他的衣服口袋里,不
说一句话就跑。后面那个人一直追喊,叫著∶“太太!太太!请您回来”自己
做的事情使我羞耻,因为数目不多,同情别人也要当当心心去做才不伤人。可是金
钱还是最现实的东西。第一日抵达达哥国的,别人也舍给我过一枚铜板,那么便回
报在同样的一个异乡人身上吧!

我是见不得男人流泪的,他们的泪与女人不同。


 离去

只因圣荷西是一个在十八世纪末叶方才建造的城市,它确是一个居住的好地方
,但是在建筑和情调上便缺少了只有时间才能刻划出来的那份古意盎然。

这儿没有印地安人,亦是不能吸引我的理由之一。哥国太文明了。

走断了一双鞋,在此又买了一双新的,预备走更长的路。

离去时,坐在徐寞的吉普车上,看著晴空如洗的蓝天和绿色的原野,一路想著
农场的心事我会为著另一个理由再回这儿来吗?

上机之前要米夏给徐寞拍照。这些中国好青年在海外的成就和光荣,是不应该
忘记的。


 巴拿马纪行


美妮表妹

又是陌生的一站了。

机场大旅馆的价格令人看了心惊肉跳,想来小旅馆也不可能便宜。

这儿是巴拿马,美国水准,美式风格,用的钞票也干脆是美金,它们自己只有
铜板,纸钞是没有的,倒也干脆。

旅途中经费充足,除了宏都拉斯超出预算之外,其它国家都能应付有余。可是
住进巴拿马一家中级旅社时,却使人因为它的昂贵而忧心了。

抵达的那个夜晚,安置好行李,便与米夏拿了地图去老城中心乱走,只想换一
家经济些的安身。

找到一家二十多块美金一间的,地区脏乱不堪,恶形恶状的男女出出进进,它
偏叫做“理想旅舍”。

门口的醉汉们也罢了,起码躺在地上不动。那些不醉的就不太好了,即使米夏
在我身旁,还是不防被人抓了一把。我停住了步子,骂了那群人一句粗话,其实他
们也实在没有什么认真的恶意,却将米夏吓得先跑了几步才回头。

那样的地区是住不得的了。

二姨的女儿在此已有多年了,虽然想念,却又是担心惊动他们一家,住了一夜
,迟迟疑疑,不知是不是走的那日再打电话见见面,这样他们便无法招待了。

虽说私此,才有四日停留,巴拿马不预备写什么,而亲情总是缠心,忍不住拨
了电话。再说,这个妹夫我是喜欢的。

只说了一声∶“美妮!”那边电话里的表妹就发狂的喊了爬来“平平姐姐
”那声惨叫也许地是她平日的语气,可还是害我突然哽住了。表妹十年远嫁,
她的娘家亲人还算我是第一个来巴拿马。

过了一会儿,表妹夫也打电话来了,惊天动地的责我不叫人接机,又怪不预先
通知,再问我身体好不好,又说马上下班,与表妹一同来接了家去。

这份亲情,因为他们如此亲密的认同,使我方才发觉,原来自己一路孤单。

虽然不喜欢劳师动众,可是眼见表妹全家因为我的抵达而当一回大事,也只有
心存感激的接受了他们的安排和招待。

在旅馆楼下等著表妹与妹夫来接时,我仍是紧张。米夏说盯是不叫去的,他坐
在一边陪我。

妹夫外表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比以前成熟了。

表妹相逢几乎不识,十年茫茫,那个留著长发、文静不语的女孩,成了一个短
发微胖戴眼镜的妇人。

表妹拉著我的手腕便往外走。当然米夏也被强拉上车了。

“不要米夏去,我们自己人有话讲,他在不方便!”我抗议著。

表妹倒是实际∶“有什么话要讲?吃饭要紧,先给你们好好吃一顿再做道理!


十年前,表妹二十岁,妹夫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两个不通西班牙文的大孩子
,远奔巴拿马,在此经商,做起钟表批发买卖,而今也是一番天地了。

表妹与我仍说上海话,偶尔夹著宁波土话,一点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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