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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语。
米盖穿了一件格子衬衫,洗得发白的清洁牛仔裤,浓眉大眼,无肉的鼻子,却
配了极感性的嘴唇,适中的个子,优美的一双手,正不停的拨弄著他那架昂贵的相
机。
米盖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达彩色广告照片似的完美,却无论如何融不
进四周的景色里去。
总算是个好伙伴,合群,愉快,开朗,没什么个性,说得多,又说得还甚动听
,跟他,是吵不起架来的,总缺了点什么。
吉瑞一向是羞涩的,这个来自迦纳利群岛的健壮青年是个渔夫的孩子,人,单
纯得好似一张厚厚的马粪纸,态度总是透著拘谨,跟我,从来没直接说过话。在公
司里出了名的沉默老实,偏偏又娶了个惊如小鹿的妻子黛奥,这个过去在美容院替
人烫发的太太,嫁了吉瑞,才勉强跟来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别的男子说话。这会
儿,他们正闷在自己的新帐篷里,婴儿夏薇咿咿啊啊的声音不时的传过来。
荷西也穿了一条草绿色短裤,上面一件土黄色的卡其布衬衫,高统蓝球鞋,头
上带了一顶冬天的呢绒扁舌帽,他弯身拾柴的样子,像极了旧俄小说里那些受苦受
难的农民,总像个东欧外国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点也没有。
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个,他喜欢。
伊底斯阴沉沉的高坐在一块大石上抽烟,眼睛细小有神,几乎无肉的脸在暮色
里竟发出金属性的黄色来,神情总是懒散的,嘲讽的在公司里,他跟欧洲人处不
好,对自己族人又不耐烦,却偏是荷西的死党,一件大蓝袍子拖到地,任风拍著。
细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倒是个西藏人,喜马拉雅高原上的产物,总透著那么一
丝神秘。
我穿著游泳衣在中午出发的,这会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双
齐膝的白色羊毛袜,辫子早散花了,手里慢吞吞的打著一盘蛋。
黛奥是不出来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这次加入了我们的阵容
,全是为了母亲回迦纳利岛去了,吉瑞要来,留在家中亦是怕,就这么惨兮兮的跟
来了,抱著三个月大的孩子,看著也可怜,大漠生活跟她是无缘的。
荷西起火时,我丢下盘子往远处的林子里跑去。
不太说话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来∶“哪里去?”
“采松枝。”头也不回地说。
“别去林子里啊!”又随著风在身后喊过来。
“没关系”还是一口气的跑了。
奔进林子里,猛一回头,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刚
刚在那边,树梢的风声怎么就在帐篷后面的沙沙的乱响著,觉著近,竟是远著呢。
林子里长满了杂乱交错的树,等了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黄,不
是什么松枝,再往里面跑,深深的埋进了阴影中去,幽暗的光线里,就在树丛下,
还不让人防备,那个东西就跳入眼里了。
静静的一个石屋,白色的,半圆顶,没有窗,没有门的入口,成了一个黑洞洞
,静得怪异,静得神秘,又像蕴藏著个怪兽似的伏著虎虎的生命的气息。
风沙沙的吹过,又悄悄的吹回来,四周暗影幢幢,阴气迫人。
我不自然的咽了一下口水,盯著小屋子往后退,快退出了林子,顺手拉下了一
条树枝乱砍,砍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个神秘的所在,觉得似曾
相识,这情景竟在梦中来过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会,又觉著林中有人呻吟似的
轻轻叹了口气,身上就这么突然毛了起来,拖了树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后面冷冷
的感觉仍步步的追著人,跑了几十步,荷西远处的营火轰的一声冒了出来,好似要
跟刚下去的落日争什么似的。
“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气喘喘的跑到火边,火,已经烧得天高了
。
“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
“不是松,是木麻黄呢。”我仍在喘著大气。
“就那么一根啊。”
“那里面,怪怪的,有胆子你去。”我叫了起来。
“刀拿来,我去砍。”马诺林放下了瑜伽术,接过了我手上的大刀。
“别去了吧!”伊底斯又懒懒的说了一句。“里面有个小房子,怪可怕的,你
去看看。”马诺林仍是去了,不一会,拖了一大堆树枝回来。
“喂,那个里面,不对劲。”马诺林回来也说。
“野地荆棘够烧了,不去也罢。”荷西无所谓的搭讪著,我抬头看了马诺林一
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么冷的黄昏。
“米盖,来帮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来,再回头看看吉瑞他们
的帐篷,已经点起了煤气灯,人,却没有声息。
等了一会,吃的东西全弄好了,这才悄悄的托了打蛋的搪瓷盘子,绕著路,弯
著腰,跑到吉瑞他们的帐篷后面去。
“脸狺来啦!”突然大喊一声,把支叉子在盘里乱敲乱打。
“三毛,不要吓人!”里面黛奥尖叫起来。
“出来吃饭,来,出来嘛!”拉开帐篷,黛奥披了一件中大衣蹲著,婴儿夏薇
躺在地上,吉瑞正在灌奶瓶。
“不出去!”黛奥摇摇头。
“天晚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不可怕了,当你不在沙漠,来,出来啊!
”
她还犹豫著,我又叫了∶“你吃饭不吃?吃就得出来。”
黛奥勉勉强强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睁得好大。
“有火呢,不要怕。”米盖也在喊著。
“吉瑞”黛奥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拥著她,低低的说∶“不怕
,我们出去。”
刚刚坐下来,黛奥又叫了起来。
“你烤什么,黑黑的,骆驼肉啊啊。”
这一来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轻微的露出一丝丝不耐烦的神气。
“牛肉,加了酱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给你尝。”递了一串肉过去,吉瑞代
太太接了。
荷西把火起得壮烈,烤肉还得分一小摊红木条出来,不然总会烧了眉毛。
四周寂静无声,只烤肉的声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
“慢慢吃,还有蛋饼。”我又打起蛋来。
“三毛就是这样,大手笔,每次弄吃的,总弄得个满坑满谷,填死人。”荷西
说。
“不爱你们饿肚子,嘿嘿!”
“吃不吃洋葱?”我望著黛奥,她连忙摇头。
“好,生菜不拌洋葱做一盘,全放洋葱再拌一盘。”
“真不嫌麻烦。”米盖啧啧的叹著气。
“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
“你们难道不睡的?”黛奥问著。
“谁爱睡,谁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随人高兴。”我笑望著
她,顺手又递一串烤肉过去。
“我们是要睡的。”黛奥抱歉的说,没人答腔,随人自由的嘛!
吃完了饭,我还在收拾呢,黛奥拉著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
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时心血来潮,又对著黛奥大喊过去∶“啊后面一双大
眼睛盯著瞧哪!”
这一叫,黛奥丢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
“三毛,啧”马诺林瞪了我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个不停,疯成这个样子
,也是神经。
夜凉著,火却是不断的烧著,荷西与我坐了一会,也进自己的小帐篷去。
两人各自钻进睡袋,仰著脸说话。
“你说这地方叫什么?”我问荷西。
“伊底斯没说清。”
“真有水晶石吗?”
“上次那块给我们的,说是这里捡来的,总是有的吧。”
沉静了一会,荷西翻了个身。
“睡了?”
“嗯!”
“明早要叫我,别忘了,嗯!”我也翻了个身,背对著背,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荷西没声息了,想来是睡著了,拉开帐篷的边来看,火畔还坐
著那三个人,米盖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说什么呢。
又躺了好一会儿,听著大漠的风哭也似的长著翅膀飞,营钉吹松了,帆布盖到
脸上来,气闷不过,干脆爬起来,穿上长裤,厚外套,再爬过荷西,拖出自己的睡
袋,轻轻的拉开帐篷往外走。
“去那里?”荷西悄声问著。
“外面。”也低声答著。
“还有人在吗?”
“三个都没睡呢!”
“三毛”“嗯?”
“不要吓黛奥。”
“知道了,你睡。”
我抱著睡袋,赤著脚,悄悄跑近火边,把地铺铺好,再钻进去躺著,三个人还
在说著悄悄话呢。
天空无星无月,夜黑得冻住了,风畅快的吹著,只听见身后的树林又在哗哗的
响。
“他总是吸大麻,说的话不能算数的。”米盖接著我没听见的话题,低低的跟
伊底斯说。
“以前不抽,后来才染上的,就没清楚过,你看他那个小铺子,一地的乱。”
伊底斯说。
我拉开盖著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们一眼,伊底斯的铜脸在火光下没有什
么表情。
“说的是老头子哈那?”我悄声问。
“你也认识?”米盖惊讶的说。
“怎么会不认识,三番两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总大鸟似的一个,蹲在
橱台上,迷迷糊糊,零钱老撒了一地,还替他卖过两次东西呢,他是不理顾客的,
老是在旅行。”
“旅行?”米盖又问。
“三毛意思是说,在迷魂烟里飘著。”马诺林夹上了一句。
“有一次,又去问他,哈那,哈那,把通脸狺的路径画出来给我们去吧,那天
他没迷糊,我一问,他竟哭了起来。”
我翻个身,趴在睡袋里,低低的对他们说。
“为什么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为然的说。
“你不知道他年轻时脸狺守墓的?”我睁大著眼睛反问他。
“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说。
“别人不敢带啊,你,你带不带,伊底斯?”我又压低著嗓子说。
他暧昧的笑了一下。
“喂,脸狺这东西,你们真相信?”米盖轻问著伊底斯。
“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么也没有。”
“你呢?”我又抬起头来问。
“我?不太相信。”
“是信,还是不信,说清楚。”
他又暧昧的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你还吃猪肉。”我顶了他一
句。
“这不就是了。”伊底斯摊摊手也笑了。
“那次哈那哭了起来”马诺林把我没讲完的话又问了下去。
“只说要他带路,他双手乱摇,说太太,那是个禁地,外人去不得的,两
年前带了个记者去,拍了照,回来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脸狺罚的,贪那么一点钱,
老太婆赔上了命啊说完他突然拍手拍脚的恸哭起来,我看他那天没抽大麻
。”
“听说哈那的老婆死的时候,全身黑了,鼻孔里马上钻出蛆来呢!”米盖说。
“加些柴吧。”我缩进睡袋里去,不再言语,四个人静静的对著,火圈外,分不清
那个是天,那儿是地,风又紧了些,哭号著鬼叫似的凄凉。
过了好一会,伊底斯又说∶“地倒真是裂开的,每次都裂。”
“你看过?”
伊底斯阴沉的点点头,眼光望出火外面去。
“以前总是哈那走上几天几夜的路,跑回镇上去报信,人还没进镇,就老远的
叫喊著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这一来,族里的人吓得魂不附体,没几
天,准死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哪!”
“总是死的,没错过?”
“没错过,倒是现在,谁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
“还在裂?”马诺林问著。
“怎么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总有那个大口子等著呢。”
“巧合,地太干了吧!”我这句话,说得自己也不信。
“水泥地,糊得死死的,不地震,裂得开吗?”
“咦,你刚才还说不太相信的,这会子怎么又咬定这种事了。”
“亲眼看见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说。
“老天!脸狺送谁的葬?”我问他。
“我太太也埋在那里,十四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说
别人的事一样。
大家都骇住了,望著他,不知说什么好。
“在说什么?”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来,不小心踢到一块木板。
“嘘,在说脸狺的事呢!”
“那个东西唉米盖,把茶递过来吧!”
火光下,再度沉寂下来。
“伊底斯”我趴在睡袋里叫著。
“嗯?”
“为什么叫”脸狺”,什么解释?”
“脸狺这种东西以前很多,是一种居住在大漠里的鬼魅,哈萨尼亚语也解释成
”灵魂”,他们住在沙地绿洲的树丛里,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了,脸狺就往南边移,
这几十年来,西属撒哈拉,只听说迅一个住著,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
以后大家就脸狺脸狺的叫著,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个名字。”
“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说。
“刚刚已经讲过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儿,你没听到。”我悄悄的跟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