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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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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买了三根棍子,付账时我管也不管,跑去看别的东西去了。虽然我的口袋
里也有钱。

受得泰然,当得起,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功学社的三楼有一家体育用品社的专柜,他们卖溜冰鞋高统靴的那种。

当我从天上跌下来时尚带著自己那双老的,可是一走回家,它们便消失了。当
时我乱找了一阵,心中有些懊恼,实在消失了东西的也不能勉强要它回来,可是我
一直想念它们,而且悲伤。

父亲请人给我试冰鞋,拿出来唯一的颜色是黑的。

“她想要白的,上面最好是红色的轮子。”父亲说。

“那种软糖一样的透明红色。”我赶快加了一句。

商店小姐客气的说忱色的第二天会有,我又预先欢喜了一大场。

雨仍然在下著,时间也不多了,父亲突然说∶“带你去坐公共汽车!”

我们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站牌。父亲假装老练,我偷眼看他,他根本不大会找
车站,毕竟也是近七十的父亲了,以他的环境和体力,实在没有挤车的必要。可是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随时给我机会教育,便也欣然接受。

我从不视被邀吃饭是应酬。相聚的朋友们真心,我亦回报真心。这份感激因为
口拙,便是双手举杯咽了下去。

雨夜里我跑著回家,已是深夜四时了。带著钥匙,还没转动,门已经开了,母
亲当然在等著我。

那么我一人在国外时,她深夜开门没有女儿怎么办?这么一想又使我心慌意乱
起来。

我推了母亲去睡,看出她仍是依依不舍,可是为著她的健康,我心硬的不许她
讲话。

跑进自己全是坐垫的小客厅里,在静静的一盏等著我回家的柔和的灯火及父亲
预先替我轻放著的调频电台的音乐声里,赫然来了两样天堂里搬下来的东西。

米色的地毯上站著一辆枣红色的小脚踏车,前面安装了一个纯白色的网篮,篮
子里面,是一双躺著的溜冰鞋。就是我以前那双的颜色和式样。

我呆住了,轻轻上去摸了一下,不敢重摸,怕它们又要消失。

在国外,物质生活上从来不敢放纵自己,虽然什么也不缺,那些东西毕竟不是
悄然而来,不是平白得到,不是没有一思再思,放弃了这个才得来了那个的。

怎么突然有了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只因我从天上不小心掉了回家。

我坐在窗口,对著那一辆脚踏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雨是在外面滴著,不是
在梦中。可是我怕呢!我欢喜呢我欢喜得怕它们又要从我身边溜走。我是被什么
事情吓过了?

第二日,在外吃了午饭回来,匆匆忙忙的换上蓝布裤,白衬衫,踏了球鞋,兴
冲冲的将脚踏车搬下楼去,母亲也很欢喜,问我∶“去哪里溜冰呢?不要骑太远!


我说要去国父纪念馆,玩一下便回家,因为晚饭又是被安排了的。

骑到那个地方我已累了,灰灰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我将车子放在广场上时,大
滴的雨又豆子似的洒了下来。

我坐在石凳上脱球鞋,对面三个混混青年开口了∶“当众脱鞋!”

我不理他们,将球鞋放在网蓝内,低头绑溜冰鞋的带子。

然后再换左脚的鞋,那三个人又喊∶“再脱一次!”

我穿好了冰鞋坐著,静等著对面的家伙。就是希望他们过来。

他们吊儿郎当的慢慢向我迫来,三个对一个,气势居然还不够凌人。

还没走到近处,我头一抬,便说∶“你别惹我!”

奇怪的是来的是三个,怎么对人用错了文法。

他们还是不走,可是停了步子。其中的一个说,“小姐好面熟,可不可以坐在
你身边。”

椅子又不是我的,居然笑对他们说∶“不许!”

他们走开了,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去,嘴巴里仍是不干不净。

雨大滴的洒了下来。并不密集。我背著这三个人慢慢试溜著,又怕他们偷我脚
踏车上挂著的布包,一步一回头,地也不平,差点摔了一跤。

后来我干脆往他们溜过去,当然,过去了,他们的长脚交叉著伸了出来。

我停住了,两边僵在雨中。

“借过……”我说了一声,对方假装听不见。

“我说借过!”我再慢慢说一次。

这时,这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假装没事般的拚命彼此讲话,放掉了作
弄我的念头。

赶走了人家,自己又是开心得不得了,尽情的在雨中人迹稀少的大广场上玩了
一个够。当我溜去问一个路人几点种时,惊觉已是三小时飞掉了。

那是回台湾以来第一次放单玩耍,我真是快乐。

一个人生活已成了习惯,要改变是难了。怎么仍是独处最乐呢?

书桌上转来的信已堆集成了一摊风景,深夜里,我一封一封慢慢的拆,细细的
念,慢慢的想,然后将它们珍藏在抽屉里。窗坍已是黎明来了。

那些信全是写给三毛的。再回头做三毛需要时间来平衡心理上的距离,时间不
到,倔强的扳回自己是不聪明的事情,折断了一条方才形成的柳枝亦是可惜。将一
切交给时间,不要焦急吧!

雨,在我唯一午间的空档里也不再温柔了。它们倾盆而下,狂暴的将天地都抱
在它的怀里,我的脚踏车寂寞,我也失去了想将自己淋化的念头。

在家中脱鞋的地方,我换上了冰鞋,踏过地毯,在有限的几条没有地毯的通道
上小步滑著,滑进宽大的厨房,喊一声∶“姆妈抱歉!”打一个转又往浴室挤进去


母亲说∶“你以为自己在国父纪念馆吗?”

“是呀?真在那边。”心到身到”,这个小魔术难道你不明白吗?”在她的面
前我说了一句大话。

说著我滑到后阳台去看了一盆雨中的菊花叶子,喊一声∶“好大的雨啊!”转
一个身,撞到家具,摔了一跤。

那夜回家又不知是几点了,在巷口碰到林怀民,他的舞蹈社便在父母的家旁边


我狂喊了起来∶“阿民!阿民!”在细雨中向他张开双臂奔去,他紧抱著我飞
打了一个转,放下地时问著“要不要看我们排舞?”

“要看!可是没时间。”我说。

旁边我下的计程车尚停著,阿民快步跑了进去,喊了一声“再见!”我追著车
子跑了几步,也高喊著∶“阿民再见!”

静静的巷口已没有人迹,“披头”的一条歌在我心底缓缓的唱了起来∶“你说
啥罗!我说  见!你说啥罗!我说  见”我踏著这条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人生聚散也容易啊,连告别都是匆匆!

难得有时间与家人便在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吃了一次饭,那家餐馆也是奇怪,
居然放著书架。餐桌的另一边几张黑色的玻璃板,上面没放台布。

弟弟说那些是电动玩具,我说我在西班牙只看过对著人竖起来下面又有一个盘
面的那种。他们笑了,说那已是旧式的了。

“来,你试试看!”弟弟开了一台,那片动态的流丽华美真正眩惑住了我的心
灵。它们使我想起《黄色潜水艇》那部再也忘怀不掉的手绘电影。在西柏林时就为
了它其中的色彩,连看过六遍。

“你先不要管它颜色好不好看,专心控制!你看,这个大嘴巴算是你,你一出
来,就会有四个小精灵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吃你,你开始快逃,吃不掉就有分数。”
弟弟热心的解释著。

“好,我来试试!”我坐了下来。

还没看清楚佾己在哪里,精灵鬼已经来了!

“啊!被吃掉了!”我说。

“这个玩具的秘诀在于你知道什么时候要逃,什么时候要转弯,什么时候钻进
隧道,胆怯时马上吃一颗大力丸吓一吓那只比较笨的粉红鬼。把握时机,不能犹豫
,反应要快,摸清这些小鬼每一只的个性”弟弟滔滔不绝的说著。

“这种游戏我玩过好多次了嘛!”我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坐在电动玩具面前吗?”他奇怪的说。

我不理他,只问著∶“有没有一个转钮,不计分数,也不逃,也不被吃,只跟
小精灵一起玩耍玩耍就算了。不然我会厌呢!”

弟弟哑然失笑,摇摇头走开了,只听见他说∶“拿你这种人没办法!”

还是不明白这么重复的游戏为什么有人玩了千万遍还是在逃。既然逃不胜逃,
为什么不把自己反过来想成精灵鬼,不是又来了一场奇情大进击吗!

弟弟专心的坐下来,他的分数节节高升,脸上表情真是复杂。

我悄悄弯下腰去,对他轻说一句∶“细看涛生云灭”这一分心,啪一下被
吃掉了。

“你不要害人好不好!”他喊了起来。

我假装听不见,趴到窗口去看雨,笑得发抖。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死不肯打伞这件事使母亲心痛。每天出门必有一场争执。
有时我输了,花伞出门,没有伞回家。身外之物一向管不牢,潜意识第一个不肯合
作。

那日云层很厚,是个阴天。我赶快搬出了脚踏车往敦化南路的那个方向骑去。
碰了到一个圆环,四周不是野狼便是市虎。我停在路边,知道挤进去不会太安全。
那时来了一位警察先生,我对他无奈的笑笑,坐在车上不动。他和气的问我要去那
儿,我说吩国父纪念馆呢!

“那你往复兴南路去,那条路比较近。”

本想绕路去看看风景的,便是骑术差到过不了一个小圆环,我顺从的转回了头


就因为原先没想从复兴南路走,这一回头,又是一场不盼自来的欢喜。

回到台北之后,除了餐馆之外可以说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

我的心在唯一有空闲的时间便想往国父纪念馆跑,那个地方想成了乡愁。

相思最是复杂,可是对象怎么是一幢建筑。

我绕著那片广场一遍又一遍的骑,一圈又一圈慢慢的溜我在找什么,我在
等什么,我在依恋什么。我在期待什么?

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心慌。

有什么人在悄悄的对我说∶这里是你掉回故乡来的地方,这里是你低头动了凡
心的地方。

时候未到,而已物换星移,再想飞升已对不准下来时的方向我回不去那边
了。

不,我还是不要打伞,羽毛是自己淋湿的,心甘情愿。那么便不去急,静心享
受随波逐浪的悠然吧!

梦中,我最爱看的那本书中的小王子跑来对我说∶“你也不要怕,当我要从地
球上回到自己的小行星上去的时候也是有些怕的,因为知道那条眼镜蛇会被派来咬
死我,才能将躯壳留在地上回去。你要离开故乡的时候也是会痛的,很痛,可是那
只是一霎间的事情来已”我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好孩子,我没有一颗小行
星可以去种唯一的玫瑰呢!让我慢慢等待,时候到了自然会有安排的,再说,我还
怕痛呢!”

小王子抱著我替他画的另外一只绵羊满意的回去了。我忘了告诉他,这只绵羊
没有放在盒子里,当心它去吃掉了那朵娇嫩的玫瑰花。这件事情使我担心了一夜,
忘了玫瑰自己也有四根刺!

雨仍在下著,我奔进一辆计程车,时间来不及了,日子挤著日子,时光飞逝,
来不及的捉,来不及的从指缝里渗走,手上一片湿湿的水。

可是我不再那么惊慌失措了。张开十指,又有片片光阴落了下来,静静的落给
我,它们来得无穷无尽无边无涯只要张开手便全是我的。

司机先生在后视镜中一再的偷看我,下车时他坚持不肯收钱,说∶“下次有缘
再收!只请你不要再说封笔”我吃了一惊,看见车内执照上他姓李,便说∶“
李先生,我们的缘份可能只有这一霎,请你千万收费!心领了!”

一张钞票在两人之间塞来塞去,我丢下了钱逃出了车子。

李先生就将车停在路中间追了上来,那时我已进了一家餐馆。

“三毛”他口拙的说不出另外的话。

我伸手接下了已经付出去的车钱。

打开掌心,那张塞过来的钞票,什么时候,赫然化成了一朵带著露珠的莲花。
周末星期六,父亲母亲的登山朋友们相约去神木群中旅行,要两日方能回来。

原先父母是算定了我也同去的,游览车内预先给订了位子,在朋友间也做了女
儿同去的承诺。

在父母的登山旅行中必有车内唱歌表演之类的节目。尤其是一位沐伯伯,前年
开始勤练《橄榄树》这首歌,他是父母挚爱的朋友,唱这条歌无非是想令我欢喜。
虽然这样迁就答应在车上唱歌我听,而我,却是连籍口也不肯找的拒绝参加。

之所以不去旅行,实在是习性已成。结群同游的事情最辛苦的是不能独处。再
说万一长辈们命我唱个歌什么,那便难堪了。

众乐乐的事情灸我来说仍是累人,而且艰难。

父母中午才离开台北,我的不肯参加或许伤了他们的心。

孝而不顺一向是自知的缺点,万里游子,只不过归来小歇,在这种事情上仍然
做得自私。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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