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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他有一点狼狈,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决心不管那些,疲惫而又坚
决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过来。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过来了,还是被惊气得半死,恨不得跳起来踢死他。
他实在没有邪恶的样子,悲苦的脸,恍恍惚惚的,好似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命运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难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著长椅子的边,在我身旁轻轻的坐下来,他一坐下,
我就故意往一边移开,当他传染病似的嫌给他看。
这时,大概他发觉我身旁还坐了一个跟他气质差不多的人,简直骇了一大跳,
张著嘴,决不定要什么表情,接著突然的用手指著嬉皮,结结巴巴的低嚷了起来。
“怎么,你也向她要钱吗?”
这个陌生人如此无礼的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来,窘得我看著自己的靴子,像个
木头人一样的僵著,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没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讨钱。”嬉皮和气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个人看见别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来,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疯子,他不过是个没有处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罢了,也许是
饿疯了一点。
“你看,我又来了。”他吸了一口气向我弯了弯身,又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
的微笑来。
我冷著脸,沉默著。
“你的船呢?”青年人问他。
“什么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来的海员?”青年肯定的说。
“我?不是啊!”他再度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这个,给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纸头了,隔著我,递给青年人,那边接了过去。
“挪威领事馆,证明你是挪威公民,护照在丹娜丽芙被人偷掉了啊!这么
回事。”
他高兴得很,如释重负拚命点头。
“那你在这里干吗?”青年又好奇的问他。
他一指就指著我,满怀希望的说∶“向她请求两百块钱,给我渡海过去,到了
那边,就有钱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气噎,粗暴的站了起来,换到前面一张长椅上去。
这个人明明在说谎,一张船票过海是五百块,不是他说的两百。
当然,他又跟著坐了过来了。一步都不放松的。
“这样好吧?你不肯给我钱,干脆把我藏在你的车子里,偷上船,上了船,我
爬出来,自己走上岸,不是就过去了吗?”
他像发明什么新花样似的又兴奋的在说了。
嬉皮青年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被气得太过头,也神经兮兮的笑了,三个人一
起笑,疯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没有可能的,请你走吧!”
我斩钉截铁的沉下了脸,身后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来,走了开去,对我做了
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那个陌生人笑容还没有退去,挂在那儿,悲苦的脸慢慢铺满了欲泣的失望。
“我替你做工,洗车,搬东西,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几乎哀求到倒下地去了,仍然固执的缠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边缘,不顾一大厅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视我们这一角
,站起来再度换了一排椅子。
不能给他钱,一毛钱也不给他,这样过分的骚扰实是太可恶了,绝对不帮助他
,何况,他是假的。
“我已经流浪了四天了,没吃、没睡,只求你帮帮忙,渡过海,到了丹娜丽芙
就有钱了,我支持不下去啦,善心的,请你。”
他又跟了上去,在我旁边嗫嚅不停的讲著,好像在哭了。
“我是从挪威来度假的,第一次来迦纳利群岛,住在丹娜丽芙的十字港,来了
才三天,一个女人叫我请她喝酒,我就去跟她喝,喝了好多又去跟她过夜,第二天
早上,醒过来,躺在一个小旅馆里,身上的护照、钱、自己旅馆的钥匙、外套,都
不见了……我走回住著的旅馆去,叫他们拿备用钥匙给我开门,我房间里面还有支
票、衣服,可是旅馆的人说兵们旅客太多,不认识我,不肯开,要我渡海来这边挪
威领事馆拿了身份证明回去才给开房门,借了我一点钱过海来,后来,后来,就没
钱回去了,一直在码头上流浪……”
我听他那么说,多少受了些感动,默默的审视著他,想看出他的真伪来。
“只要两百块,这么一点钱,就可以渡我过去了,到了那里,开了房门,就有
钱了。”
“你自己领事馆不帮你?”怀疑的问他。
他死死的摇头,不愿答一个字。
“这几天,只要渡船来了,我就跑上去求,我情愿替船上洗碗,洗甲板,搬东
西,擦玻璃,什么都肯做,只要他们给我免费坐船过去,可是没有人理我,他们不
听我的。”他低喊著。
“如果你肯帮助我,我一生都会记得你,两百块钱不是一个大数目,而我的幸
福却操在你的手里啊!”
“这当然不是大数目,可是,我的朋友,你的困难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内
心挣扎得很厉害,眼看他已经要征服我的同情心了,又眼看他将拿了我的钱,在背
后诅咒我的拖延,又好似听见他暗笑我傻子的声音,这么一想,我竟残酷的回答了
他上面的那句话。
“好吧,当然,当然跟你没有关系……好吧……好……”
他终于不再向我纠缠了。喃喃低语著,脸上除了疲倦之外,再已没有了忧伤,
嘴唇又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知道,盼望著的收获是落空了。
“总是一团糟,总是坏运气的啊!”
他突然又慢慢的抬起头来,恍惚的、镑镑的微笑起来,慢慢说匣这样的句子来
,像唱歌,像低泣,又像叹息。
当然,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惊异的呆望著他,那张悲愁的脸,那个表
情,终其一生,我都不能够忘记吧!
那时,窗口站著的一个军人突然向我招手,隔著老远,大声喊著∶“是二十六
号吗?快来吧!”
我蓦然惊觉,跳了起来,那个流浪汉也惊跳了起来,我匆匆忙忙的往售票窗口
跑去。
“等你二十六号好久了。”窗口的小姐埋怨起来。
“对不起,我没注意。”
“哪里?”
“丹娜丽芙,现在那班船,带车,牌子是西亚特一二七。”
售标小姐很快的开了票,向大门的方向努努嘴,说∶“去那边付钱,一千五百
块。”
我不敢回头,往第一个小窗口走去,递进去两张千元大钞。
那时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我的意念要挣脱自己做出相反的事情来。
两百块钱只是一杯汽水,一个牛肉饼的价钱,只是一双袜子,一管口红的价钱
,而我,却在这区区的数目上坚持自己美名“原则”的东西,不肯对一个可怜人伸
出援手。万一,那个流浪的人说的都是真话,而我眼看他咫尺天涯的流落在这里,
不肯帮他渡过海去,我的良知会平安吗?我今后的日子能无愧的过下去吗?
“喂!找钱!”窗内的小姐敲敲板壁,叫醒了在窗前发愣的我。
“快去吧!时间不多了!”她好意的又催了一句。
我抓起了船票和找回来的零钱,一甩头,冲了出去,船要开了,不要再犹豫这
些无聊的事了。
夜来了,虽然远远的高楼灯火依旧,街上只是空无一人,夜间的港口,更是凄
凉。
大玻璃窗就在我身后,我刚刚才走出船公司,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
去理那一丝丝牵住我心的什么东西,绿灯马上要转亮了,我过街,拿车,开去码头
,上船,就要渡到对岸去了。
可是我还是回了头,在绿灯转亮,我跨过街的那第一步,我突然回了头。
在那个老旧的大厅里,流浪的人好似睡去了一般动也不动,垂著眼睑,上身微
微向前倾著,双手松松的摊放在膝盖上,目光盯在前面的地下,悲苦和忧伤像一个
阴影,将他那件水红的衬衫也弄褪了颜色,时间,在他的身上已经永远不会移动了
,明天的太阳好似跟这人也不相干了。
我觉得自己在跑的时候,已经回到大厅里了,正在大步向那个人跑去,踏得那
么响的步子,都没有使他抬起头来。
“这个,给你。”我放了五百块钱在他手里,他茫茫然的好似不认识我似的对
著我,看看钱,他还是不相信,又看我,又看钱。
“去买些热的东西吃吧!”温和的对他轻轻的说。
“你”他喃喃的说。
“下次再向人藉口要钱的时候,不要忘了,从大迦纳利岛去丹娜丽芙的船票是
五百块,不是两百。”我诚恳的说。
“可是,我还有三百在身上啊!”他突然愉快的喊了起来。
“你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就是了吗?”他又喊著。
我匆匆忙忙再度跑了出来,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不能再回过去想,那个人最后
说的是不是又是一个谎话,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被我指破了他的漏洞,马上说
兵还有另外三百块在身上。
急急的闯进码头,开过船边铺好的跳板,将车子开进船舱,用三角木顶住轮胎
,后座拿出大披风来,这才进了电梯上咖啡室去。
买了牛奶、夹肉面包,小心的托著食物,推了厚重的门,走到外甲板上去。
那时,乘客已经都上来了,船梯下面,只有一个三副穿著深蓝滚金边的制服踱
来踱去。船上的铃响了,三副做手势,叫人收船梯。
那时候,在很远的码头边,一个小影子,拚命挥著一张船票,喊著,追著,往
这边跑过来,我趴在船舷上往下看,要收的船梯又停下来等了。
那个人,跑近了,上了梯子,弯著腰,拚命的喘气,拚命的咳。
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去了,上
天饶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热得发烫
起来。
他上船来了,上来了,正站在我下一层的甲板上,老天爷,我怎么折磨了一个
真正需要帮助的灵魂,这一个晚上,我加给了这个可怜的人多少莫须有的难堪,而
他,没有骗我,跟他说的一色一样只要两百块钱渡海过去。
那个人不经意的抬了抬头,我退了一步,缩进阴影里去,饶恕我吧,我加给你
的苦痛,要收回已是太迟了。
船乘风破浪的往黑暗的大海里开去,扩音机轻轻的放著一首西班牙歌∶“请你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啊”夜,像一张毯子,温
柔的向我覆盖上来。
石 头 记
那几天海浪一直很高,整片的海滩都被水溺去了,红色警示旗插得几乎靠近公
路,游人也因此绝迹了。
我为著家里的石头用完了,忍不住提了菜篮子再去拾些好的回来。
其实,那天早晨,那个人紧急煞了车从路上往海边奔来时我是看见的,还看见
他举著双手,我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跟我没有关系,就又弯下腰去翻石头
了。
再一抬头,那人已闪电也似的奔到我面前来了,他紧张的脸色似乎要告诉我什
么,可是他却来不及说话,抓住我的手返身就跑,我踉跄地跟了几步,几乎跌了一
跤,乱扭著手腕想从这个陌生人的掌握里挣脱出来,他越发的拉紧我向公路上拖,
一面快速的回过脸,向我哇哇乱喊,身后的大海万马奔腾,哪里听得清他在叫什么
。那个人的表情十分恐怖,我看了很怕,莫名其妙的跟著他舍命的跑了起来。
这人再跑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用双臂环抱著我,在我耳边叫喊著∶“来了
,拉住我。”
我也回身向背后的海望去,这才发现,天一般高的大浪就在我眼前张牙舞爪的
噬了上来,我知道逃不过了,直直的吓得往后仰倒下去,一道灰色的水墙从我头顶
上哗的一声罩了下来,那一霎间,我想我是完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在水里被打得翻筋斗,四周一片的昏暗,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外海吸出
去,那在身后死命抱住我的手臂却相反的把我往岸上拖,我呛著水想站起来,脚却
使不出气力,浪一下退远了,我露出了头来,这又看见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踏著
齐胸的水伸著手臂向我们又叫又喊的过来。
“快,下一浪又要来了!”拖住我的那个人大喊著。
两个人挟著我出了水,一直拖到快上了公路才将我丢了下来。
我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呛,牙齿不住的格格的抖著,细小的水柱从头发里流进眼
睛里去。
“谢谢!”我呛出这句话,趴在膝盖上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救命的两个人也没比我镇静多少,只是没有像我似的瘫在地上,其中的一个用
手捂著胸口,风箱似的喘著。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中年人,第一个下水救我的不太喘了,这才大声向我叱骂
起来。
“要死啊!那么大的浪背后扑上来了,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