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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被收录进已经出版的一本书,叫做《倾城》里去。在那本书里,有
一篇《夏日烟愁》写的就是巴洛玛和她家人的故事。
在巴洛玛快瞎之前,她丈夫失业已经很久了。她,天天用钩针织衣服,打发那
快要急疯了的心乱。有一天,她说要给我钩一件夏天的白衣服,我并不想一件新衣
服,可是为著她的心情,我想,给她织织衣服也好,就答应了她。
巴洛玛是突然瞎的,视神经没有问题,出了大问题的是她因为家里存款眼看就
要用光而到处找不到事做的焦忧。
在那之前,她拚命的替我赶工钩衣服,弄到深夜也不肯睡。有一天前襟钩好了
,她叫我去比一比尺寸,我对她说∶“不要太赶,我不急穿。”她微微一笑,轻轻
的说∶“哦,不,我要赶快赶快,来,转过身来,让我再看你一眼!”
我说∶“你有得看我了,怎么讲这种奇怪的话呢?”
巴洛玛怪怪的笑著,也不理会我。
这件照片中的衣服,三、四天就钩好了,我带著这件衣服回台湾来度假。等到
再回加纳利岛上去时,邻居奔告我,说巴洛玛瞎了,同时双腿也麻痹了,被丈夫带
回西班牙本土属于巴洛玛的故乡去。那以后的故事,在《夏日烟愁》里都写过了,
是一篇悲伤的散文,我喜欢文中的那个村落和人物,可是我不喜欢我心爱的女友瞎
了。
后来,寄了几次钱去,他们音讯少。一年来一封信,写的总是失业和那不肯再
看东西的一双眼睛。
我珍爱著这件衣服,胜于那只公元前十四世纪的腓尼基人的宝瓶。在心的天平
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情来得更重呢?
请看看清楚,这一针又一针密密紧紧的绵线,里面钩进了多少一个妇人对我的
友爱和心事。
这张照片上一共摆了四样小东西。
那么普通又不起眼的手链、老别针、坠子,值得拍出照片来吗?
我的看法是,就凭这几样东西来说,不值得。就故事来说,是值得的。
先来看看这条不说话的手链K金的,上面两片红点。一小块红,是一幅瑞
士的国旗、另一块,写著阿拉伯数字⒈⒊。
由这手链上的小东西,我们可以看出来,这手链原先的主人,很可能是个瑞士
人,而且她是不信邪的。十三这个在一般西洋人认为不吉祥的数字,却被她挂在手
上。
这条链子的主人,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路斯,是一个瑞士人。
路斯不承认自己酗酒,事实上她根本已是一个酒精中毒的人,如果不喝,人就
发抖。
试著劝过几次她不肯承认,只说喝得不多。酒这东西,其实我也极喜爱,可
是很有节制,就算喝吧,也只是酒量的十分之三、四就停了,不会拿自己的健康去
开玩笑。
当路斯从医生处知道她的肝硬化已到了最末期了时,看她的神情,反而豁达了
。对著任何人,也不再躲躲藏藏,总之一大杯一大杯威士忌,就当著人的面,给灌
下去。
每当路斯喝了酒,她的手风琴偏偏拉得特别的精彩。她拉琴,在场的朋友们就
跳舞。没有什么人劝她别再喝了,反正已经没有救的。
有时候,我一直在猜想,路斯是个极不快乐的人。就一般而言,她不该如此不
要命的去喝酒,毕竟孩子和经济情况,都不算太差的。可是她在自杀。
那个医院,也是出出进进的。一旦出了院,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她的丈夫喝得
也厉害,并不会阻止她。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十月二十三日那一天,我跑去看路斯,当时她坐在缝衣机
面前车一条床单的花边。去看她,因为十月二十六日是路斯的生日。拿了一只台湾
玉的手环去当礼物。
“玉不是太好,可是听说戴上了对身体健康是有用的。”我说。
路斯把那只玉手环给套上了,伸出手臂来对我笑笑,说∶“我喜欢绿色,戴了
好看,至于我的病嘛就在这几天了。”
我看著路斯浮肿的脸和脚,轻轻问她∶“你自己知道?”
她不说什么,脱下腕上这条一直戴著的手链交给我,又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金表
来,说∶“只有这两样东西可以留给你,我的长礼服你穿了太大,也没时间替你改
小了。”
我收了东西,问她∶“你是不是想喝一杯,现在?”
路斯对我笑笑。我飞奔到厨房去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
她睇了我一眼,说∶“把瓶子去拿来。”
我又飞奔去拿瓶子,放在她面前。
路斯喝下了整瓶的烈酒,精神显得很好。她对我说∶“对希伯尔,请你告诉他
,许多话,当著尼可拉斯在,长途电话里我不好说。你告诉他,这房子有三分之一
应当是他的。”
希伯尔是路斯与她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住在瑞士,我认识他,路斯是住加纳
利群岛的。
“还有什么?”我把她的手链翻来覆去的玩,轻轻的问她。
“没什么了!”她举举空瓶子,我立即跑去厨房再拿一瓶给她。
“对尼可拉斯和达尼埃呢?”我问。
“没有什么好讲了。”
我们安静的坐著,海凤吹来,把一扇窗拍一下给吹开了。
也不起身去关窗,就坐著给风刮。路斯一副沉思的样子。
“ECHO,你相信人死了还有灵魂吗?”她问。
我点点头,接著说∶“路斯,我们来一个约定如果我们中间迅一个先死了
,另外一个一定要回来告诉一下消息,免得错过了一个我们解也解不开的谜。”
“先去的当然是我。”路斯说。
“那也未必,说不定我这一出去,就给车撞死了。”我说。
路斯听我这么说,照著西班牙习惯敲了三次木桌子,笑骂了一句∶“乱讲的,
快闭嘴吧!”
“你这么确定自己的死吗?”我问。
路斯也不回答,拿了瓶子往口里灌,我也不阻止她,好似听见她的心声,在说
∶“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我陪伴著路斯静坐了好久,她那坐轮椅的丈夫,喝醉了,在客厅,拿个手杖举
到天花板,用力去打吊灯,打得惊天动地。我们不去睬他。
“好了,我出去扫玻璃。”我说。
路斯将我一把拉住,说∶“不去管他,你越扫,他越打,等他打够了,再出去
。”
我又坐下了,听著外面那支手杖砰一下、砰一下的乱打声,吓得差一点也想喝
酒了。
“不要去听他,我们再来讲灵魂的事。”路斯很习惯的说。
我好似又把她的话听成“我想死”。
“好,路斯,如果你先死,我们约好,你将会出现在我家客厅的那扇门边。如
果我先死,我就跑来站在你的床边,好吗?”
“如果我吓了你呢?”
“你不会吓倒我的,倒是他”我指指外面。
我们两个人开始歇斯底里的笑个不停。
“喂,路斯,我在想一个问题。”我说。
“你怕我鬼魂现不出来?”
“对!我在想,如果蚊子的幼虫产卵在水里的,一旦成了蚊子,就回不到
水里去。我们一旦死了,能不能够穿越另一个空间沂来呢?这和那个蚊子再不能入
水的比方通不通?”
“等我死了再说吧!”路斯笑著笑著。
我跑到厨房去拿了一个干净杯子,倒了少少一点酒、举杯,跟路斯干了。出去
安抚一下她的丈夫,把打碎的玻璃给扫干净,就回去了。
十月二十六日,路斯的四十五岁生日整,她死了,死在沙发上。
当我得到消息时,已是十月二十七日清晨六点多。路斯的孩子,达尼埃,跑来
敲窗。我们听说路斯死了,先生和达尼埃开车走掉了。他们去镇上找医生,要把医
生先拖来,才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心脏不好又还在睡觉的丈夫尼可拉斯。
我,当然睡不下去了,起身把床单哗的一抖,心中喊著∶“路斯、路斯,你就
这么走了,不守信用的家伙,怎么死了一夜了,没见分明呢?我们不是最要好的朋
友吗?”
这么在心里喊著不过几秒钟吧,听见客厅和花园之间的那副珠帘子,重重的啪
一下打在关著的木门上。我飞跑出去看,那副珠帘又飞起来一次,再度啪一下打到
门上,这才嗒、嗒、嗒、嗒、嗒的轻轻摆动,直到完全停止。
我呆看著这不可思议的情景,立即去检查所有的门窗,它们全是夜间关好的。
也就是说,门窗紧闭的房子,没有可能被风吹起那珠子串著的门帘,那么,那飞起
来击打著木门的力量是哪里来的?
“路斯,这不算,你显出来呀!我要看你。”我对著那爿客厅的门叫喊。
整个的房子,笼罩在阴气里,空气好似冻住了。我,盯住那个约好的方向看了
又看。
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那时,我发觉还穿著睡袍,匆匆忙忙换上牛仔裤,这才往尼可拉斯住的上一条
街跑去。
路斯的死,是她自己求来的,只在下葬的那一霎间,我落了几滴泪,并不太意
外,也不很伤心。
后来,路斯的金表,我转交给了她的孩子达尼埃,这串手链一直跟著我。
我猜想,路斯灵魂的没有显出来给我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不然,我们那
么要好,她不会不来的。
而那珠帘拍门的情景,算不算路斯给我的信号呢?
照片中另外三样东西,那个别针、两个坠子,都是朋友们给我的。
给的时候,都说是存了半生的心爱物品。一听说是他人心爱的,总是推却,不
肯收,那三个人,好似被一种东西迷住了似的,死命要给我。
收下了。不到三五年,这三个朋友也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这世界。
好似,在他们离开以前,冥冥中,一种潜意识,想把生命中的爱,留下给我
于是给了我这些佩戴的饰物。
对于死亡,经过这些又一些人,倒使我一直在学习,学习人生如幻的真理。
这个如同手掌一般大的石膏彩像静静的躺在一家小杂货铺中。
那时,我在南美的玻利维亚。
长途旅行的人,就算是一样小东西吧,都得当心,不然东买西买的,行李就成
了重担。
起初,走过这家杂货铺,为的是去买一小包化妆纸,店中回答我说没有这东西
。我谢了店家,开始注视起这个十字架来。
一般时候,每当看见耶稣基督被挂十字架时的情况,心里总是饱涨著想恸哭的
感觉。
又有一次,在哥伦比亚首都的山顶教堂里,看见如同真人一般大小的塑像,塑
出来的耶稣正被他身上背著的大十字架压倒在地上,一膝跪下了,头上戴著的荆棘
刺破了他的皮肤,正在滴血,对著那副塑像,我曾经下跪,并且流下了眼泪。我知
道,在我的心里,是很爱很爱耶稣的。
这一回的玻利维亚,这一个塑像中的耶稣,连身体都不完整,只是象征性的挂
著双手和半个躯体。感人的是,在那副为著替世人赎罪而死的十字架下面,被放坐
著一个十分自在又微胖的人,在耶稣的十字架正下方,又放著一匹小驴子。
这两样东西,人和驴,好似因为十字架的救赎而得到了一份平静和安详。
很喜欢世人如此解说十字架的意义,而它并不是一种游客的纪念品,那是当地
人做了,卖给当地人的。
那时候,我的行李中,能塞的东西,可能只有蚂蚁了,所以注视了这个十字架
很久,没有买下来。
最后再去看这家小铺子的时候,那个店家对我说∶“那你就买下了吧!不占空
间的。”
我想了一会儿,先买了一个新的手提袋,这才买下了我的耶稣。将这塑像放在
空空的手提袋中,心情特别的好。
这么一来,它就一路跟回了台北,至今还站在我的书架上呢。
又来了一幅挂毡。
所有的挂毡都是手工的,有些是买来的,有些自己做。另外三块极美的,送了
人,照片里就看不到了。
我喜欢在家中墙上挂彩色的毡子。并不特别喜欢字画。总以为,字画的说明性
太强烈,三两句话,道尽了主人的人生观,看来不够深入,因此在布置上尽可能不
用文字。
这幅挂毡本身的品质比起以后要出来的一幅,实在是比不上的,只是它的故事
非常有趣。
一次长途飞机,由东京转香港,经过印度孟买停留的那四十五分种,乘客可以
下机到过境室内去散散步。
我因为在飞机上喝橘子水,不小心泼湿了手,很想下飞机去机场内的化妆间把
手好好的清洗一遍,免得一路飞去瑞士手上粘答答的。
那班飞机上的乘客,大半是日本旅行团的人,不但如此,可以说,全是女人。
当我走进孟买机场的化妆室时,看见同机的日本女人,全都排成横队,弯著腰,整
齐一致的在那儿刷牙。
看著这个景象,心中很想笑,笑著笑著,解下了手表,放在水池边,也开始洗
起手来。
就因为那一排日本人不停的刷牙,使我分了心。洗好手,拿起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