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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父亲在屋里咳嗽,吐痰……
次日,何建国上班走后,建国爹一人在家里越想越气,拔腿出门,去小西妈医院找小西妈,怀里揣着从观音娘娘那里求来的长命锁,心窝里揣着一腔子老泪。小西妈今天出专家门诊,诊室外乌泱泱的人,照例有很多人从外地赶来,花钱住着旅馆,等小西妈的门诊日,小西妈一周只看一上午门诊。这会儿桌旁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岁的男病人,形容极为憔悴,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看他们的服装举止,像是从农村或县城来。小西妈看检验报告单,那三个人看她的脸。片刻后小西妈抬头对桌边的三个人说病人可以出去了。病人身后的一男一女对视
一下,男人示意女人带病人出去,等他们出去后,小西妈对男人言简意赅——不得不言简意赅,外面还有那么多病人——小西妈道:结肠癌晚期,已有转移。咋治?手术。手术得多少钱?一万左右。做了手术能活多久?一年。不做呢?半年。男人还想说些什么——他似是病人的兄弟,二人长得颇有几分相像——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因为下一位病人已经进来坐下了,坐下就急急忙忙向小西妈述说病情,小西妈边听边翻看病历,全部精神已集中到了她的这一个病人身上。那个男人又站了一会儿,只得悄悄退出。是在小西妈写病历时,那个病人的女亲属又进来了,她要亲口问一问是不是做了手术只能活一年,她是病人的妻子。小西妈说是,又说,做不做手术,你们考虑。女人眼圈当即红了,愣片刻后,出去了。花一万块钱多活半年,太贵。一万块钱是他们几年的收入,家里头还有孩子。生命是有价的。
建国爹就是这个时候到的。他先去的小西妈科里,科里人说吕主任今天看门诊,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如果不是之前曾来过医院几次,打死他也找不准地方。一栋栋的楼,一道道的走廊,一堆堆的人,看着都眼晕。到诊室后他问门外护士外一科吕主任是不是在这,护士点头说是,他扭门就要进去,引来一片抗议声:“排队!说你哪!排队!”还有一多事的小伙子冲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狠狠把胳膊从小伙子手里抽出,同时狠狠地对众人宣布:“我是吕主任的亲家!”
但他被“亲家”轰了出来。亲家根本就不想听他说什么,或者,不许他说。他刚挤进去对她说了声:“亲家母,你好啊?”她就说她正在看病人,有什么事等她下班再说,而后不由分说吩咐护士找人,“把这位老人带到我们科去。请护士长帮着开一下我办公室的门。”建国爹还要说什么,在候诊病人愤怒的哄声中,被护士边推边带劝带吓地给弄了出去。
建国爹在小西妈的办公室等,随身带来的一包烟抽完了好久后,小西妈才回来。态度比刚才客气许多,说一块儿在这里吃点饭吧,边吃边聊。本来建国爹在门诊被小西妈的气势和那里的阵势弄得挺沮丧,还有点胆怯,小西妈这一客气,反倒把他胸中的那腔怒火重新点着了。“亲家母,俺不是来吃饭的!”他一字字道。小西妈坐下,极力不去看满地的烟灰和痰渍,冷静等待下文。他接着道:“亲家母,你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给说说这理,你闺女怀了孩子,你怎么能让她说做就给做了?我们建国,三十二了,好不容易怀上个儿子,你们说做就做了,连跟俺们说一声都不说!……”
小西妈听得一头雾水,说做就做了,做什么了?正想问问,有人推门进来说:“主任18床情况不好。”小西妈便什么都不再问撇下建国爹起身就走。建国爹一人在屋里等了又等,没见小西妈影儿,也没有人来招呼他,肚子也不争气,饿,早上饭晌午饭都没吃,只好走。走时把门狠狠带上,留下屋子里一地的烟头、烟灰和痰。
建国爹出事了,在饭馆吃饭时出的事。出门走得急没带家门钥匙,肚子又实在饿得不行
,就去一个小饭馆吃点饭垫垫,怕费钱都没敢敞开了吃,一个菜三小碗米饭吃个半饱,就要十五块钱,十五块钱在老家,够一家子吃三天。吃完了一掏兜,没钱!不知是没带还是被人偷了。跟伙计说伙计不信,跟老板说老板也不信。说是像他这样蹭吃蹭喝的他们这见多了,拿钱走人,没钱,就跟这待着。为警示所谓的建国爹的同类,还拿绳把建国爹拴在门口的树上,脖上挂块牌子,牌上写字说这就是吃饭不给钱的下场云云,引来众多人围观,指指画画说三道四,令建国爹死的心都有。后来一个中年妇女看不过眼,问建国爹有没有家里人电话她可给打个电话,这才通知到了何建国。何建国接到电话就往这边赶,路远,堵车,他情急之下给小西打电话让小西先过去,小西单位离那里近,小西这才知道她亲爱的公公又来了!
小西和何建国几乎是同时赶到了那家饭馆。在门口没见到建国爹,他们到饭馆里面找,一个服务员迎上来搭讪,没容他开口何建国劈头就问:“人呢?”服务员一时没明白,何建国大吼一声,“问你呢,让你们扣这里的那个老人呢?”吼得所有人都向这边看,小西禁不住满脸发烧,下意识向旁边闪开了一点,拉开了与何建国之间的距离,向大家表示自己与这人没什么干系。服务员这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何建国一番,回头吆喝了一声什么,随着这声吆喝,一下子从后面出来了连老板带伙计好几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开餐馆光菜做得好是不行的,没有一点对付地痞无赖的实力和经验是不行的。两军相会。一方让交人,一方让先交钱。何建国一听二话不说,当胸一把,揪住了显然是老板的那个人的领子——小西见状也顾不得脸面了,顾不得向众人表示这一切与她无关了,她深知如果动起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边掏钱包边冲到何建国和那人之间问多少钱,问清多少钱后付了钱,同时,使劲把何建国的手从那人的领子上扒了下来。那人整整歪了的衣领,斜看何建国一眼,说声“站这等着”,向后面走去——直到这个时候,那人还没有意识到他逃避了一场什么样的灾难,否则,他就不会对何建国如此轻视,傲慢。何建国哪里肯听他的,跟在他的后面就向里走,几个人上来试图拦他,被他左右一扒拉,扒拉到了一边。
——建国爹蹲在操作间的一个角落里,要不是好心人干涉,这会儿,他还在外面拴着呢。虽说觉着丢脸,但也不觉着人家无理,吃饭给钱天经地义,他吃了饭没给钱,人家这么着对他,也是该着的。这时他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爹!”他抬起头来,是儿子,儿子来了,儿子旁边还有店里的老板和伙计。他没敢马上站起来,店里人还没有发话哩。他怯怯地看店里的人,巴巴地等他们发话,那神情几令何建国心碎,大步上去将爹搀起,许是蹲久了的过,爹一个趔趄,差点没有摔倒,搀着父亲何建国低低地道:“爹,我们走。”他也不想多事。
爹不走,自是看店里的人,眼睛里有胆怯也有讨好,嘴里一个劲儿对儿子道:“钱给人家了吗?”
“走吧走吧!下回记着啊,吃饭带钱!”那个老板样的人终于发话了。
父亲这才如获大赦般捣蒜一样点头,何建国不由得闭了闭眼。父子二人向外走。如果店
方见好就收到此打住,这事就算完了,孰料在父子二人走到操作间门口的时候,他们不知是谁在身后兴犹未尽骂了一句:“傻逼!”是笑着骂的,那一声笑,将城里人对农村人的蔑视将他们在农村人面前高高在上的优越暴露无遗。何建国一直全力压制的怒火一下子喷发而出,他站住,一个车转身,阴着脸问:“谁?刚才是谁?谁骂的?”所有人都向后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他们都读出了何建国眼中的狂野。何建国向前跨了一步,再次问,“说,谁?!”
这时小西挤了进来:“走走走!……爸,建国,我们走!”
何建国一把把她推开:“你走!带咱爹走!”
小西的出现使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一些,一个傻小子许是立功心切,看老板一眼,鼓了鼓勇气问何建国道:“你什么意思?想打架吗?”
何建国根本不回话,冲着那脸就是一拳,那人应声向后摔去。老板躲在几个伙计后面嚎叫起来:“上!上啊!”几个伙计试探着要上,小西一下子插在了双方中间——万一何建国把人打伤打残打死,那事儿可就闹大了去了!“你们行了!知不知道擅自扣人是违法行为?”
老板躲在伙计身后道:“骗吃骗喝是不是违法行为?”
何建国把小西扒拉到一边:“谁说的?刚才的话是谁说的?”
小西又把何建国拉到了一边,对对方道:“老人跟你们解释过他的钱丢了……”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就算不是真的你们也无权扣人!”
何建国再次把小西扒拉开:“跟一帮流氓你废什么话!”大步上前,一手一个扒开几个伙计,把后面的老板揪了出来,“你是老板吧?”
老板吓得声音发颤:“你,你想干什么?”
这时小西大喝一声:“建国!见好就收吧!丢脸还没丢够啊!”
建国爹闻此脸上僵了一僵。
回到家后,待建国爹睡下了后,夫妻二人爆发了一场空前大战。
“……你爸摔了,我端屎端尿里里外外地伺候,晚上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你对我爹呢?这才劳你大驾找了他一下,就唠叨个没完没了了!”
“说话要凭良心啊!是就找了‘一下’吗?你看你爸惹的那事,今天晚上要不是我,你们爷儿俩现在都得蹲局子!”
“得了!别危言耸听了!你不就是嫌我爹来没给你打招呼吗?他不打招呼有他的考虑,他不想让我们额外为他准备什么,他想来看看你放下东西就走,他给我们带来了新鲜小米,带来了四千块钱还给你买了鸡!……”
“看我?哈!何建国,你爹他是来看他的孙子!”
“就算是来看他孙子,有什么错吗?”
“我说他错了吗?”
“你就是这个意思!……顾小西,你看你们家为我们家做点儿事,哪怕就是你们动动小手指头那么大一点儿的事,我们家就得感恩戴德,铭刻在脑海里,溶化在血液中,没齿不忘。可是,你们家,无论我们做什么,你们都觉得是应该的!我们家生来就是该着给你们家服务的,有一点儿没服务周到都——”
“何建国!不就照顾了我爸几天吗这就挂在嘴皮子上没完没了了!我们家给你们家办多少事你怎么不说?别的不说说我妈。我妈是什么人?专家,教授,权威,是多少病人需要、渴求的人物,全国各地的病人!你爹可好,说来就来,来了就下任务。自己来还不算,恨不能把你们全村人都招呼上,给我妈添了那么多麻烦……”
“那么多麻烦——哪么多麻烦?比你爸的麻烦多多少?这么大岁数了不说小心一点儿把
腿摔了一个月不能下床——”
“哈!照顾了我爸两天你可有功了啊!”顾小西气得眼睛发亮,“跟你说何建国,没你,我们家的地球照转!大不了,花钱请护工就是!”
“对对对,我在你们家眼里,就是个护工。你们家人高贵,我们家人低贱,你们让我们家办事是应当应分,我们求你们家办事是额外要求!”
“我们家让你们家办事?我们家什么时候让你们家办过什么事?”
“我就是我们家的人,让我办事就是让我们家办事!”
顾小西被噎住,双目圆睁瞪何建国片刻,猛地跳起,穿外套,换鞋,开门,关门,旋风一般消失。她那边刚走建国爹紧接着从屋里出来,明显一直在门后听来着,令何建国反感,很想说爹两句,但即刻想起老父亲下午在外面受的那场羞辱,便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这一天的经历,使父亲骤然间又老了许多。父亲在他身边坐下,说了儿子所不知道的他在医院里的遭遇。最后道:“你那个丈母娘撂下我就走,一撂就是几个小时,中间都没过来问一问!”
“爹,她就那么一人,平常对小西她爸,也那样。小西她爸骨折,她一天假没请。她工作确实忙。”
“她对她自己男人咋样,我不管,但是她对你爹我,就不能那样。她这是看不起咱家!”何建国不吭声了。建国爹继续说,“这可真是,狗养的狗随鸡养的鸡随——有啥样的娘就能养出啥样的闺女!……建国啊,你看你那个媳妇,孩子都敢说不要就不要,将来你爹老了,还能指着她养老送终?你爹你娘要有个病啊灾的,她能到跟前伺候着?你看我这还没让她伺候呢,她见了我时的那个脸,拉得有个驴脸长,叫都不愿叫一声!”
“她叫了,我都听到了,声音比较小而已。她就这么一人,内向,不爱说话。”
“你爹是没有文化,可你爹的眼睛不瞎。就你那个媳妇,不爱说话?她爱说着哪!她呀,是不爱跟我说话!”何建国无言以对,眼圈发红,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