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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染在身上的敌军鲜血被寒冷的气温迅速冻结,趁还没增加重量之前赶紧甩落,萝吉亚的双眼紧盯着蹲在战场上的亚狄吉欧。
『……族长?』
『萝吉亚,你过来看看。』
他用脚尖指了指,那是一包属于靡俄迪士兵的行李,而放在里头的是——
一颗失去生命早已结冻的靡俄迪士兵头颅。
萝吉亚不由得蹙起眉头。看到战死的尸首还会倒抽一口气的纤细情感她早八百年前就丢开了,只是无法理解亚狄吉欧叫她看这种东西究竟有什么意图。
『要我看什么……』
亚狄吉欧的目光严肃,连眼角都不经意浮现出几条皱纹,他静静开口说:
『你看这颗头颅的眼窝都凹陷了,这可不光是血被放光的关系喔。』
『?!』
『——靡俄迪的士兵,同样也戚染了那个诅咒。』
因为靡俄迪人民的信仰关系,通常会将死者的首级带还给家属。在这场战争开打之前,他们也会割下因病去世之人的头颅,这并不是多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但这颗头颅上,却看得出那种病症留下的痕迹。
亚狄吉欧的说法,让萝吉亚呐呐张口却无法成言。
『怎么会……』
这个时候,袭向萝吉亚的是强烈的不安与畏惧。
如果这是靡俄迪的诅咒,只要歼灭施术者就能划下旬点。用威胁的手段也好,就算杀了对方萝吉亚也觉得无所谓。
但是,如果这种病将会蔓延整座山脉……?
『别担心,这么一来只是让我们与他们的条件变得一样罢了。』
看着面无血色的萝吉亚,亚狄吉欧的表情丝毫未变。彷佛他早就猜测到这样的结果。
『若靡俄迪真有法力那么高深的咒术师,他们应该早就针对我下蛊攻击了。』
可是我还活得好好的,所以用不着那么惊讶——
微微眯细了那双色案浅淡的双眼,亚狄吉欧对萝吉亚轻轻开口:
『我和盖亚,不管什么时候死掉都不足为奇啊……』
『族长!』
那个时候,亚狄吉欧究竟是想到什么,才会露出那种笑容呢?
一直到今日,萝吉亚依然无法完全猜透亚狄吉欧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场战争不会再拖太久了。』
想到这里而意志消沉的萝吉亚,忽然发现眼前有一大片雪花纷坠,不禁抬起头来。
走在前方的亚狄吉欧正踏向归途,行往菲尔毕耶部落。天色暗了,难得会在这片山野看见如此轻柔的大片雪花纷纷从天而降。宛如从天使手中轻轻洒落的棉絮。当雪兽踏过片片雪花时,还会发出独特的声响。
山脉的冬天总是苍白而黑暗,但也不是日日夜夜都这样一成不变。当冬天刚降临时,灰褐中会带点青蓝的色调,连包围周身的冰冷也美得如梦似幻。
萝吉亚眯细眼睛。从肺部深处吐出的呼息化成淡淡的白雾飘散在半空中。
她无法不想起,前一刻才看见的那抹细长火葬灰烟。
啊啊……从唇边逸出的白色雾气是否也是我的灵魂呢?萝吉亚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萝吉亚!”
前方传来叫唤,萝吉亚立刻驾着雪兽走向前。
“是的。”
亚狄吉欧的双眼依然直视前方,萝吉亚只能窥见遮掩在布巾底下的侧脸一部分。
亚狄吉欧的语气有些沉重。
“回乡稍作休息过后,到我的房间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萝吉亚的视线强而有力,尖锐如刺地反问。
“是关于这场战争的走向吗?”
“——嗯,没错。”
亚狄吉欧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萝吉亚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强烈地鼓噪跃动。
那些横流的血液都已冻结,这座山脉的冻血战争就要结束了。对萝吉亚面言,这是完全无法想象的状况。也可以说是生在战争中的孩子宿命。
可是,如果这场战争真的要结束——萝吉亚确信一定是由菲尔毕耶取得胜利。
事实上,这段日子以来,菲尔毕耶的战绩绝对足以拿来夸耀自满。再加上时序已迈入冬季。
——这个冬天,将会有一场大整顿。
山脉里的蛮族愈是面对刺骨寒冬,愈能发挥真正的价值。就将一切部赌在这个冬季吧。这座山脉的冬天,将是蛮族的冬天——
一回到菲尔毕耶部落,在参加凯旋晚宴之前,萝吉亚先让自己洗了个蒸气浴,再换上一身深红的装扮。菲尔毕耶的女性本来就不算娇小,而萝吉亚的身型在其中更是高挑修长。经过锻链的柔软身体就算穿着厚重的战甲,也丝毫无法掩藏她曼妙的曲线。
长长的银发就像平时一样扎成一束,在唇上抹了点胭脂。菲尔毕耶女人身上的红艳色彩不但是她们的装饰,同时也是为了将灵魂封存在身体内的一种咒术,更是用来防止皮肤裂伤的药物。
她还很年轻,但抹上艳红的胭脂,穿上女性娇媚的服饰后,依然无法隐藏打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激烈情感。
打扮完毕后,她先来到关着靡俄迪俘虏的牢房。虽然被严密看守着,仍是给了他们一处可以放心休息的温暖地方。
“这是族长的指示吗?”
“是的。”
负责看守的菲尔毕耶士兵答道。萝吉亚点点头——
“那就麻烦你多费点心了。如果要进行拷问,就由我来。”
萝吉亚说得理所当然。对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菲尔毕耶子民来说,那种教人痛不欲生的折磨手段虽然与他们的美学互相违背,但会生擒尚有一口气的靡俄迪俘虏,亚狄吉欧应该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吧。这场战争已经渐入佳境,能派得上用场的圈套或手段就算与菲尔毕耶的荣耀有些背道而驰也无所谓——萝吉亚是这么认为的。
手持煤油灯走出户外。雪已经停了,外头的气温也迅速冷却,冻得肌肤生疼。
裸露在空气中的下颚和脖颈感到一阵阵寒意,连带让皮肤窜起一片鸡皮疙瘩,血管也跟着收缩。
真是个明亮的夜晚啊。这片山野,比起被大雪覆盖的荒凉画日,没有云朵遮蔽的夜晚反而还明亮澄澈得多。如果吹熄灯火,应该更能增加星星与这片雪景的亮度吧。
萝吉亚其实并不讨厌能够轻易夺走人体温度与生命的山脉夜晚。
眯着眼望向无垠天际,心里突然浮现一种想法——如果要死,最好是死在冬季。
一定是死于战争吧。萝吉亚有预感,自己应该不会因衰老而死。而是拖着淌流鲜血的无力身躯沉入皑皑白雪中,一同回归星晨。
将这副身躯回归山脉大地——萝吉亚静静想着。
白色的吐息从唇边逸出……还不是现在,这团白雾还不是我的灵魂。
叽——忽然某种细微的声响传进萝吉亚的耳里。
在明亮的夜色下,那个凝视着自己的小小身影正朝萝吉亚一步步走来——是一位少女。银色的长发与萝吉亚极其相像,白皙的陶瓷肌肤也跟萝吉亚一样,但比终年奔走于战场的萝吉亚更细致光滑,更因为稚嫩而多了分透明的纤细感。
少女的脸颊因寒冷冻得红通通,吁吐着白色气息,她抬起头望向萝吉亚。
那纯然的美丽彷若冬天的精灵。拥有同样色彩的两人彼此互望的这一幕,看在旁人眼中或许美得如梦似幻吧。
“您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从少女绯红的唇瓣吐出的,是与她稚气外表全然不符的成熟低喃。
“是啊。”
萝吉亚眯细了眼,颔首道。
“这是当然的呀,安尔蒂西亚。”
萝吉亚的回答同样也存在着疏远的距离。
名叫安尔蒂西亚的少女点了点头。就像对理所当然的事情点头表示肯定一样。方才从少女口中吐出的那句话,之所以会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全是因为比起亲人平安归来的喜悦,更能感受到语调中止乎情礼的礼貌。明明是稚嫩得连走路都让人不太放心的小孩子,那冷然的目光和平静的说话语调就是让人觉得很不自然。
少女名叫安尔蒂西亚。现在还未满五岁。
她和萝吉亚之间确实存在着血缘关系,但两个人并不是母女。
“父亲正在房里等您。”
呼吐着白色雾气,安尔蒂西亚这么对她说。“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得到萝吉亚的答复后,安尔蒂西亚便旋踵转过身,回到温暖的屋子去了。
她的腰身,悬挂着一把小小的短剑。现在还只是用来装饰的短剑,却已指出她将来的人生方向。
安尔蒂西亚是萝吉亚的哥哥、也就是现任菲尔毕耶族长·亚狄吉欧的独生女。
安尔蒂西亚的母亲,那个曾是亚狄吉欧妻子的女人已经不在了。她不曾持剑,但在萝吉亚的记忆中,她同样是菲尔毕耶的女人。虽不如萝吉亚美艳动人,仍是个情感丰沛,绽放出耀眼光芒的女性。
她以令人爱怜的纯真和刚强深爱着亚狄吉欧,产下了安尔蒂西亚后,也为了守护她而死了。
菲尔毕耶的女人被称为雪螳螂。因为爱得太深,传说还会将心爱的男人拆吃入腹。她说不定也曾经想把亚狄吉欧吃进她的身体里,融为自己的血肉吧。自从她去世之后,亚狄吉欧依然是个勇敢的伟大君主,只是再也感受不到他以往的霸气了。
她被靡俄迪凶恶的刀剑刺穿了身躯而离开人世。总有一天,安尔蒂西亚也必须一肩担起菲尔毕耶一族的未来吧。
安尔蒂西亚转身离开后,萝吉亚并没有立刻追上。她对她当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有太多情绪让她不得不对她这么疏离。也许是因为当时她没有好好保护安尔蒂西亚的母亲的罪恶感作祟,也或许是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晓得该如何与小孩子相处的关系。
常有人说,比起她真正的母亲,安尔蒂西亚与萝吉亚反而更相似。
也许真是如此吧。围绕在那小小少女周身的冰冷气息是属于亚狄吉欧的,同时也是属于萝吉亚的。但就是因为太相似,萝吉亚才无法理解。就像……她从来没有理解过自己一样。
那个小小少女的冰冷眼瞳究竟在注视什么?悬在她腰际的短剑现在虽然还只是装饰品,但等到她能执握刀剑保护自己时,不懂如何哭泣的安尔蒂西亚到底还剩下什么?
萝吉亚觉得,是有那么一点可悲。
战争结束后,剩余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情景?自己和亚狄吉欧都是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嗜战子民,这才符合菲尔毕耶的美学,也的确是幸福的,萝吉亚从来不觉得后悔。但从今以后呢?她能给安尔蒂西亚的教育只有剑术,这样真的好吗?又或许……安尔蒂西亚也会为了仍未结束的战斗而存活、然后死去吗?
(——太不……适合了。)
垂下视线后,萝吉亚才发现自己的睫毛已经因寒冷而冻结成霜。看来自己站在屋外吹了太久的冷风,原本柔软的脸颊都僵硬了,好像连身体的蕊芯都失去了温度。
(我必须继续战斗下去。)
往前踏出一步的萝吉亚心里想着。
(因为我是菲尔毕耶。)
光是想象战争结束后的状况,就好像自己的人生也一并被划上休止符了。
必须投身在刀剑相向,以血肉之躯对抗敌人的战斗中才行。
在狂人靡俄迪一族中,她有颗非得亲手砍下的头颅。
这才是战斗民族菲尔毕耶的荣耀。
这就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萝吉亚甩掉沾覆在发丝上的冰霜,跨开大步朝亚狄吉欧的房子走去。
燃烧的木材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咦……?”
萝吉亚茫然伫立着,在她面前是已经换上居家服饰安坐在椅子上的亚狄吉欧。他把手肘靠在铺了动物毛皮的枕椅上,沉静地对萝吉亚开口。
缓慢地、仔细地,但……萝吉亚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没听到吗。”
亚狄吉欧出声,那并不是疑问的语气,不过是在对萝吉亚落井下石。就像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还狠心多补上一刀。
“哥哥,你说……什么……”
萝吉亚的脸庞在火光照耀下却铁青发白。亚狄吉欧轻轻吁出一口气,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覆了一次:
“我要和靡俄迪的族长对话。所以我打算把那两个靡俄迪俘虏交还给他们,好替我传话。”
“为什么?!”
萝吉亚激动地探出身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这么做!”
“为什么?事到如今?我可不这么想。”
亚狄吉欧举起放在手边的白桦酒杯饮下一口,十指交握将上半身倾向前。
“应该是说,时候已经到了。现在的靡俄迪居于劣势,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拒绝。这场战争实在很没有意义,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太愚蠢了!”
萝吉亚不屑地吐出这么一句。唇角还扯着痉挛似的笑意。
“靡俄迪是多么暴虐无道,难道哥哥都忘了吗?!他们把光怪陆离的法术和山下的风俗引进我们居住的这座山脉,只要一开战就会使出卑劣手法屠杀我们的同胞!我们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被那群该死的疯子给杀掉的呀!”
“是啊,不过我们同样也砍下了许多靡俄迪的头颅。”
“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至亲的血液颜色和被死亡笼罩的气味,至今依然清晰地残留在萝吉亚的心底深处。
上一代的族长,亚狄吉欧兄妹的双亲同样死于战争。他们都是被靡俄迪所杀。为了呼应他们的暴虐,菲尔毕耶也砍下了靡俄迪族长的头颅。两族领袖的头颅被割下来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