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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雅间大了点,茶品的木牌多了点,茶果种类全了点,伙计们偶尔还会表演令人眼花缭乱的缠花步……但天地可鉴,闵珏这回推荐的,确实是一间如假包换的茶楼。
非要寻点独特的东西出来,那只有一条,这里可以光明正大地点戏捧角儿。
假若赶得巧,遇上一个多金又肯下本钱的主儿,数日之内甚至可以誉满全城,黑得转红,红得发紫。因此,城内多家酒肆、勾栏的歌姬舞伶们,在成名之前,都被送来此处挂名。
坊间有个更为风雅的说法,叫做“乱点群芳谱”。
早有人将垂花帘打起,从雅间的座位望过去,角度刚刚好。
戏台上,婉柔绮丽的歌姬还在唱着,闵珏此刻的心境,比那咿咿呀呀的曲子还要愁肠百结些。
任凭她费了多少唇舌,某位一脸端肃正襟危坐的公子,看天花板,看茶杯盖,看脚尖,甚至专心致志地转而研究起她的脸……就是不肯瞄戏台一眼。
游说不成,几度濒临崩溃的闵珏甚至开始怀疑,除了她的父相,是否还有其他人也在卖金榜的位置?要不凭着这样一颗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如何能取得全国第三的位置?
耳听得哐啷一声锣响,底下那报花名的人又在叫:“十六号台的客官,纹银三百两,点一支《芳园寻梦》——”
闵珏忽而指着戏台,难掩兴奋地叫:“季大哥快看,居然反串得这么好!”
……问题解决了。
睁眼说瞎话是一门活到老学到老的艺术,闵珏想起她娘常说的这句话,不胜大为唏嘘。
一个面庞精致身姿似柳的小花旦,款款登了台,蹙着黛眉唱:“……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词是好词,曲是好曲,只不过满满的琦靡哀怨,花月风情。
季真肃穆地听着,又想起进来时,在大堂里品茗听曲儿的客人,大都作读书人的装束,面上神情更是乌压压的森严凝重。
闵珏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
那些个酸腐书生不是最喜欢这个调调么,底下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也印证了这点,可为什么这人竟然不喜欢……
两人各怀心思,雅间内的气氛便凝滞起来。
见那人的眉头越来越紧,闵珏心中一动,在红茗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及至一曲终了,底下吊得高高的嗓子又叫,“二楼寅字间的客官,猫眼金珠一枚,点一折《苏武还朝》——嗷~~”
那报花名的想是太兴奋了,用力过猛,差点破音。满堂惊诧的目光,齐刷刷往二楼寅字房射来。
连乍然回神的季真也愣住了。
猫眼金珠,是大颢最大银号的独有代金货币,一颗抵银千两。银珠两清,即兑即付,童叟无欺。
很多人包括季真,都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因为正常人都会选择更好收藏的银票,而不是糖豆大小极易丢失的珠子罢。
闵珏冲季真一笑,颇有些风轻云淡的味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呀呀个呸的,胃里快酸得冒泡了。
季真听了便微微颔首,显然表大为赞同。
她的话音方落,一个两鬓斑白的大汉,迈着虎步,雄纠气昂地登了戏台。
伴奏乐器一并没有,只得一张嘴清唱,似被塞外风霜侵透的粗粝嗓音,满满的沧桑: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坐塞上,时听茄声,入耳恸心酸。”
顷刻间,季真就被那苍凉而豪迈的曲调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无旁骛起来。
“……转瞬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定不亏。终叫匈奴,心惊胆碎,躬服汉德威!”
季真全然忘记了身处何方,恍若置身塞外,漫天漫地抖落簌簌的雪花,风头如刀割面,“海枯石烂,大节不亏……”喃喃地念完这两句,他再也忍耐不住了,霍然站起,“好!好!”
平生第一次,兰芝玉树般的季公子全然忘却君子风度为何物,疯子般地大叫起来。
另一厢,闵珏才松了一口气,忽一眼瞥见某人居然在偷偷地用袖子拭泪,旋即被震惊到言语不能。
还没消化完毕,那人却突然兽化了,连叫带嚷,哪有半分读书公子的模样,比市井的挑脚汉还要粗鲁!
巨大的阴影瞬时覆盖了她幼小的心灵,才想要取一块糯米糕压惊,手刚伸到一半,就被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
尽管时常变了装出来寻些乐子,可她骨子里还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一枚呐,一时红云罩脸,下意识地就要甩开……甩了几下甩不掉……那哪是手啊,分明是一把铁钳子……
听见身旁的人也跟着他一齐叫,季真更是激动不已,一腔热血在胸臆中奔腾澎湃,直要沸腾起来!
如果说一刻钟之前,在他心里,蓝四还只是一个天真有趣的小弟弟,现在,他已经将其放在全然对等的位置上——不,比那还亲密,是知己!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知他季真者,蓝贤弟是也!
半晌,季真才发觉有点不对……那叫声,怎么有点惨烈哀嚎的意思?
他转过头,吓了一大跳,“贤弟,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扯了对方的手,“呀”了一声,赶忙放开。
闵珏扁扁嘴,努力将红肿的胖爪子藏回袖子,宽面条泪憋回肚子,“没、没事。”……才怪!
茗儿,你快回来,替我杀了他~~
季真信以为真,没再追问,猛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打算好生和他的蓝贤弟畅谈一下人生理想抱负什么的。
闵珏蓦地扶住了脑袋,“季大哥,我的头好晕……”
与此同时,季真也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神情微变,“这茶……”
扑通扑通,两人双双栽倒。
雅间的帘子被一把撕扯了下来,冲进来几个地痞打扮的青年。
领头的是一个俊俏的公子,似睁还闭的丹凤眼,带着三分邪气,他瞥了一眼东倒西歪人事不省的两人,唇角一勾,冷笑道:“蓝四,你也有今天!”
第六章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空寂的室内,鞭子抽打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叫声,“啊!啊!……”
不远处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那抽鞭的犹豫了一下,便有一个阴冷的声音斥道:“做什么停下来?”
抽鞭的一哆嗦,“报告少爷,那姓蓝的又晕过去了!”
那人似没有听到般,冷笑一声,不徐不疾的调子透着一股子狠厉,“泼醒!继续抽!”
哗啦一声水响,“你这杀千刀的恶贼……呸!……啊!……”
鞭声仍在继续,墙那边有人在焦急地唤着:“兄弟,蓝兄弟……”
“啊!啊啊!……”
黑暗中,一声接一声的惨叫蚀心刻骨,愈发地使人不忍听闻。
******
隔壁房间内,被蒙上眼睛缚在一把椅子上的季真,心急如焚,幸而脚上的绳子束得并不是很紧,一顿挣扎后,竟然被他挣脱了。
他背起椅子,默记着方位,没一会就寻到了房门,以身体为武器,奋力朝门上撞过去。
吱吱嘎嘎的声音越来越大,在门被活活撞烂之前,隔壁那施刑的人终于动了容,“去看看,别让他跑了。”
片刻后,季真重又被绑起来,眼罩却被摘了去。
半室昏暗,微微摇曳的烛火映出一张邪佞的脸,明明是在微笑,却让人寒到心里去,“你以为你逃出去,就能救得了他?”
季真的眼神却要比对方还要冷厉三分,玉石般的嗓音里无畏无惧,铿然有力:“似尔等这般设方略,私自绑架、监禁良人,滥用私刑者,数罪并罚,依照大颢律例,最低杖一百,徒三年。”
“瞧不出还是位行家,”那人挑了挑眉梢,邪气一笑,“就算你能将三百七十四条大颢律例倒背如流,有人欠了爷的,爷还是要讨回来。”
季真一顿,反问道:“蓝兄弟欠你什么?”
对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也没欠什么,连本带息五十鞭而今,如今……”
身后有人跺一下脚,接道:“还差二十二。”
此时,季真身后的墙壁上,忽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闵珏的声音奄奄一息地穿墙而来,“不、不对,刚才打的……那、那两鞭……没有算进去……”
烛火荜拨地爆了一下,一星火光在季真澄净的眼眸里炸开来,转瞬间又暗下去,“剩下的,我来替他还。”
“哟呵,还真有逞英雄的。”那人挑着眉,似乎有了兴致,慢悠悠地将目光从墙壁移到季真脸上。
季真从容地和他对视。
半晌,那人以袖遮面打了个哈欠,随意地点了个头,“也罢,反正爷也是消遣时间而已。换人加双倍,晕了可不作数。”
他扬了扬手,一个虎背熊腰的青年自房间的暗影里步了出来,手里执着一根长鞭,鞭身粗重,上头遍布着星星点点干透了的猩红血迹。
“不、要……”
嘎吱嘎吱,闵珏在隔壁锲而不舍地继续挠着墙,“冤有头债有主,莫、莫要牵扯无辜……”
“唰——”
回应她的,是一记结结实实的闷沉鞭声。
生生挨到第九鞭,季真方第一次痛晕了过去。
一桶冷水立刻兜头罩下,浇得浑身湿透,悠悠醒转后,才觉得挨了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并且伴随着剧烈的灼烧感……是盐水。
“呜呜呜……”微弱的哭声持续不断地传来,夹杂着有心无力的谩骂,“你们这群混蛋,放了我,放了我……”
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总是笑嘻嘻的小包子脸,唇边不可抑制地绽出一丝笑。季真紧紧闭着眼睛,想象着少年此刻的模样,胸腔最柔软的地方,蓦地尖锐地刺痛了一下。
他平静地等待,等着那鞭子再度高高扬起来。
行刑的人见季真一身单薄孱弱的书生气,还道没多久他便要求饶。
哪知对方硬气得很,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始终咬着牙关,哼都不哼一声,心里便有了些佩服的意思。
一鞭一鞭仍在继续,却渐渐有些放水的意思,比起抽动的鞭声,数数的声音反倒更大些。
旁边那一直观刑的人瞧出了端倪,皱着眉头从袖中摸出一副雪白的鲛丝手套戴上,“剩下二十留给我,爷就喜欢硬骨头。”
“天杀的王八蛋……”隔壁的谩骂还在继续,声声凄厉不绝于耳,“有种就放小爷出去……咱们单挑……”
青年懒洋洋地揉了揉眉心,“想个法子,让那姓蓝的闭嘴。”
那人的鞭法自成一路。鞭子到了他手里,像是长了眼睛般,专往人身上敏感而脆弱的地带招呼,力度又控制得恰到好处。
季真只觉得遭受的痛楚比先前还要难熬数倍,甚至欲求晕而不得。
没几下过去,他便将嘴唇咬得血淋淋的,俊美却也苍白的脸孔,被摇摇欲坠的烛火染出几分阴森颓艳,犹如暗夜里的修罗。
二十鞭恍若一气呵成。
季真苦苦咬牙又撑得片刻,还是再度厥了过去。
事后,青年拿着一方白帕,慢吞吞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浑不在意地道:“待得天亮,没死便放了。”
立刻有人上前,解开季真身上的绳索,将他重重扔到地上。混混沌沌中,季真不自觉地蜷成一团颤抖着,终于抑制不住,“咝——”地痛叫出声来。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不知过了多久,怂人的空寂中,有人仍在坚持不懈地挠着墙。
季真醒了,似乎每一寸皮肤都在蛰蛰地疼。无力的手摸索着攀上墙面,用尽了所有残余的力气,叩了几下回应。
隔壁的响动停滞了片刻,传来闵珏低低的哽咽的哭泣,“季大哥,我好疼,好饿,好怕……”
“别怕,大哥在这里。”彼时,他微弱的声音,像是一丝游离的棉絮,轻飘飘的,却又含着千钧的沉重。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们互相搀扶犹如至亲密的兄弟,如今,他们在黑暗里背对着背……
弥漫着淡淡血腥味道的空气里,季真忽然笑了笑,亮若星辰的眸子,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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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蛋。
此时,在另一个房间里,墙壁的那一面,闵珏扶着额,忍不住又爆出一句粗口。
一杯不凉不烫的茶被送到唇边,她就着红茗的手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今儿个话说得实在太多,嗓子眼里简直快要大漠孤烟直了。
白天折腾到夜晚,难免又有些饿。闵珏自面前的匣盒里拈出一颗点心,搁进嘴里咬了一口,霎时眉开眼笑地轻唔了一声。
四下里几根通臂蜡烛,将屋子照得有如白昼。红茗得意地摇晃着脑袋,手里举起一个牌子,“百味斋新品:椰蓉珍珠球。”
那点心简介的上头,划着一个墨水淋漓的大圈,圈里赫然写着几行字。
“……天杀的王八蛋,有种放了小爷出去……咱们单挑……”
竖耳听了半晌,隔壁再没了动静,闵珏慢悠悠地站起来。
脚下铺着七彩织就花形繁复的高丽绒毯,厚厚的长毛几乎能包住脚面。人走在上面,半点声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