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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六年九月,魏国公徐达病重,命悬一线。其嫡长女燕王妃得知父危,散尽其嫁妆之资广济百姓,日日食素,并向佛祖许愿,每逢初一十五必到寺庙诵佛,只求苍佑其父。同年十一月,徐达病情微有好转,暂无性命之忧。
一时间,百姓皆称燕王妃孝感于天,对之赞誉不断。
第三十五章 结缘
四月初八,佛诞节,山寺遍响金钟声。
灰夜苍茫,燕王府的中殿后门、遵义门次第而开,八名身着护院衣饰、手持刀剑的护卫阔步出府,翻身上马,随扈一辆式样简朴的马车左右。之后,稍作整顿,即绻起尘烟滚滚,扬长而去……
凭倚窗柩,帷幔微挑,和煦的暖风徐徐拂来,一片淡粉的槐花花瓣沾上朱唇,微有些痒,不禁伸出粉嫩的小舌轻舔了舔,霎时,一股淡淡的清香甘甜萦绕鼻息唇齿之间,不觉畅快有趣。
“王妃,您多大个人了,也不怕让人瞧了取笑去!”看着仪华露出与年纪相仿的俏皮模样,冯妈妈眼里尽是宠溺,面上却做嗔怪地念道。
拈下唇上的花瓣,仪华弯弯翘起嘴角,对冯妈妈灿然一笑道:“马车里只有妈妈、阿秋,我才不怕被瞧去取笑。”
“扑哧”一声轻笑出来,阿秋又掩口打趣道:“外面的人都赞王妃端庄得仪,是为众夫人之楷模。若是让人瞧了您现在这样,准得大吃一惊!”说着和冯妈相视而笑,却恰好错过了仪华容颜上显出的片刻黯然。
世人皆赞她又如何?
年前朱元璋定下文官封赠荫叙之制,其中一条记载:“用荫以嫡长子,若嫡长子残废则嫡长之子孙,以逮曾玄,无则嫡长之同母弟,以逮曾玄,又无则继室及诸妾所生,又无则旁荫其兄弟子孙,又无则傍荫其伯叔子孙。”这一条例,虽是维护了正室嫡出的权益,可也将“残疾”一事彻底摊开在她的面前,让她不得不考量现在只定的是文官封赠荫叙,以后此条例会不会延至皇家宗室呢?
念及此,仪华不由颦眉暗恼:历史上永乐皇帝之后,下一位继承者究竟是谁?若是朱高炽还罢,如若不是,也必须是她的亲子才行,否则以后的日子堪忧!然,生子又是一件难事。迄今为止,朱棣与她在人前是人人称颂欣羡的夫妻,而私下却连泛泛之交也无,可谓是相敬如“冰”!
现如今,又眼看两年之期已过半,她除了徒赢得一番虚名外,于实质上却半点无所获!看来,她必须做些什么,以为往后做谋算。
窾坎
正凝神思索着,忽听巨大的击物声响,旋即“镗镗”地钟鼓声在耳际哄鸣,久久地回荡在山寺之间。少顷,钟鸣声终伴着辘辘地马车声消失,下一刻李进忠已在马车外禀道:“夫人,大庆寿寺到了。”说罢,两名十四五岁的俏丫头一人上前撩开车帘,一人搬了杌子置在马车下。
仪华戴上羽纱毡帽,借由阿秋的搀扶踩在杌上下地,隔着灰青色的羽纱举目一望,便见两座形同孪生的姊妹塔隐隐现于青山远黛之内,与人一种清幽僻静之感。眸光调开,环顾一遍,看到周围已聚集来了不少香客,心下微有讶异却也是意料之中,不愧是佛诞圣日,不过刚至拂晓时分,就来了如此多的香客。
寺庙阶梯上一个正在下阶梯的沙弥,见到仪华一行人排场甚大知是贵客,忙迎上去,双手合十道了声佛,问道:“施主来得早,可要备件厢房稍作歇脚?”仪华温言道:“不了,小师傅直接带我去道衍大师的禅房吧。”
“这……”小沙弥面露为难,迟疑道。
看出小沙弥不识仪华身份,李进忠从怀里掏出一块烫金令牌,拱手笑道:“小师傅可能是新来的,我家夫人与道衍大师相识,你领路就是。”小沙弥愣了,定定地盯着令牌上的“燕”字发怔,还没及清醒,就见师兄从寺庙里跑下来,行礼道:“徐施主,主持正等候着,是小僧来迟了。”
仪华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只道了一声“无妨”,就领着两名护卫、以及冯妈妈等人随小僧进了寺庙,来到道衍的禅房。
禅房不大,约莫不足八个平方的空间,但因室内只有一炕、一柜、一桌、两椅的缘故,因而显得有些空旷,却并不让人觉得寒酸,反之更有意境。尤是坐在炕上的蒲团间打坐的道衍,在此情此境中,俨然一位清风高骨的世外高人。当然,这是在不知道衍其人的情况下所产生的印象,只可惜在京师皇宫的那一晚,已让她窥得他真实性情。
“呵呵”一道微沉的笑声打断仪华片刻的闪神,然后就见道衍从炕上起身,走到她面前行了一个礼,道:“知道王妃前来,未曾远迎,还望王妃见谅。”仪华在对门的一方椅子上坐下,自顾自得拿起木桌上的清茶倒了一杯,扬眉说道:“我每月至少叨扰大师两次,说来也是熟人,大师这样岂不是客气了?”
道衍在仪华对面的位上坐下,又“呵呵”笑道:“王妃有闲心调笑,想来近些日子心情欢愉。”仪华绽开一抹浅笑,笑中刻意略待几分苦涩,反问道:“大师从何看出我心情欢愉?又怎知我不是苦中作乐呢?”
道衍但笑不语,半晌也不接口。
见状,仪华也不再就此话题继续,单刀直入道:“今日是佛诞,家家户户皆煮豆,任人掬取之,谓之‘结缘’。就是不知大师可愿递本王妃一颗结缘豆,与本王妃结缘?”道衍含笑应承道:“这是自然。”
闻言,仪华大喜过望,勉强压下心中的急切,缓缓道:“大师本家是吴兴姚氏,祖父辈又是名医,大师的医术自是不必说。我父徐达他患病已久,想要根除病患是不可能,但凭着大师的医术,我父病情再拖……”一语未完,却在道衍犀利的目光下,不觉止了话。
等仪华话音一落,道衍霍然站起身,目光直逼入心,字字清晰道:“王妃的孝心固然令贫僧感动,但王妃真正所求的又是什么?”仪华张了张口,几欲出声,却话道嘴边,也一字不出。
道衍也不强求,又说道:“世间之事皆相辅相成,但却不是唯一的。当一事再不能给予你支持时,就应当毫不留情的舍去,寻找下一个有利与自己的人和事。”说着,直起身行至炕前盘腿坐下,目光幽远的往窗外一看,突然眼前一亮,侧目朝着仪华诡异一笑道:“贫僧要与王妃的结缘豆到了。”
忽见道衍笑得意味深长,仪华一时不解其意,正要开口问个清楚,只听“吱呀”一声禅房门被人从外打开,一个声音微低,不变喜怒的男音唤道:“大师!”几乎是来人出声的同一时刻,仪华已认出来人是谁,她深吁口气,抬手理了理衣襟鬓角,一个旋身翩然转过,朝着身赴边关两月的朱棣,盈盈一拜道:“臣妾参见王爷。”
第三十六章 形势
“王妃,免礼。”朱棣见仪华一派从容不迫的态势,一丝怀疑之色深深地划过幽暗地眼底,口中却声音温和道。
仪华依言,冉冉直起纤腰,转瞬,刚抬起地眸光直落入朱棣漆黑深邃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如炬的目光定定地锁住她,仿若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正打量着它的猎物。
在他邪佞的目光下,仪华全身僵住,心跳却失律一般狂跳,一时忘了所处之地,只一动不动地与朱棣对视而伫。
“呵呵,王爷与王妃一起驾临贫僧的寒舍,实乃蓬荜生辉。”片刻地僵持沉默,被道衍似洞察一切地朗朗笑声打破,目光相汇的两人顺势各自移开。尔后,朱棣径直走入禅房内,一双隐含锐利锋芒的眸子在一个用过的茶杯上一顿,即在仪华方才所坐的木凳上坐下,身上褚黑的披风随之逶迤至地。
仪华看着粘有泥土、草根的褚黑披风,须臾之间,心思如飞轮疾转。
自洪武元年八月,徐达率领北伐军攻入大都(北平),蒙古人自此只得再北走沙漠。然,十余年过去了,北元(蒙古)军队一直在西北边陲骚扰不断,朱元璋又对蒙古人深恶痛绝,这便有了戍守西北的明军春出漠北塞外、冬归大明疆土一军事战略。
而在徐达患病回京师静养后,朱元璋未再派其他大将过来,就一直由朱棣代为主持北平的一切军事。对于这个难得的机会,朱棣自是十分珍惜,尤其是在徐达传出病重消息后,他更是以各方军营为活动之所,将北平城内事宜全交给了王府署官。
如此情况下,朱棣怎会在明军刚行军进漠北不久,就毫无征兆的返回北平城,还过府不入直接来寻道衍?!
正思索着缘由,忽然听朱棣语似关切道:“王妃向佛之心虔诚若斯,天未亮已动身前来,本王敬服。”仪华闻声侧目,见他如斧削般刚毅的面庞上神情和煦,目光却深沉地慎人,她即是明了,朱棣是在询问她,也是在怀疑她!
意识到这一点,仪华心底陡然生凉,她入燕王府已有一年过半,可朱棣无论于任何一事上都对她存有怀疑!不,应该说是至始至终,朱棣都没有正眼瞧过她!如是这般,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怒极反笑,她倔强的微仰臻首,看着他扬眉浅笑,徐步缓行至桌旁,胸口蕴起一口置气,就欲冷声予话,却被已回坐在蒲团上的道衍抢白道:“王妃之孝,天下称之。今日我佛诞辰,王妃第一个前来以为魏国公祈福,并以便宜早些回府,散发福粥、结缘豆以结善缘。”
听言,朱棣眉心紧锁,渐浮担忧之色,问道:“公国他身体又有反复?”
仪华低眸,抬起时,目中水雾弥蒙,唇边凝起一抹虚白的笑容,道:“王爷不用为父亲忧心;开春那月,父亲是有些不好,但总算有惊无险过了去。只是臣妾身为子女,却不能承欢膝下,极为有愧,想着大师不仅是得道高僧又精通医术,才多来打搅。”
有些不好?有惊无险?
心里掠过此两句字眼,朱棣顿了一顿,随即安抚道:“恩,既然国公无恙,王妃也勿要多过担忧。”
朱棣这话略带敷衍,有些被旁事分了神。仪华对此却无疑深究,只目视着朱棣暗自冷笑一声,忽然面似想起了什么,急急问道:“王爷!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也没事先命人禀报,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见仪华知趣的避开问及他为何来寻道衍,朱棣瞥了她一眼,眼底隐有少许不可见的满意之色,语气却淡漠道:“恩,是有些要事。回来路过庆寿寺,想起大师的安危才过上入寺一趟。”说罢移目看向道衍,郑重道:“与吴奋儿一起的叛党因湖广围剿甚严,他们有些势利隐藏在西北等地。本王前日晚接到密报,已有一批反贼潜入北平,可能会在趁佛诞人多作乱,大师要小心。”
洪武十一年六月,湖广五开洞民吴奋儿聚众起义,后被明军镇压。但吴奋儿却在群众的保护下,逃脱了明军的追捕,继续在乡间秘密活动,组织力量再起势。只是湖广离北平不近,吴奋儿的人马为何会远赴西北?并且,吴奋儿他的势力有这么大吗?
仪华不清楚吴奋儿的事,只是对他耳有所闻罢了,疑问闪过脑海,即便不再多想。
道衍却熟知天下大势,一听完朱棣,三角眼中精光大盛,逐一分析道:“中原虽定,但湖广等地的蛮夷却不服管教。吴奋儿这几年东躲西藏,必受了一些长官司相助。而今他的人马远至北平,看来他势力已剧长,是想以西北民乱扰朝廷视线,以方便在他的湖广老营活动,只怕明年之内,他定在湖广再起事!”
一语毕,朱棣却缄默不言,另翻过一个茶杯倒了一盏茶,低头似品似闻。仪华见他这幅作态,撇撇嘴,欠身告退道:“时辰不早了,一会儿香客繁多,臣妾得先去上香为好。”朱棣薄削的唇勾出一抹淡笑,颔首允道:“王妃你先去,本王一会寻你,同你一道回府。”仪华轻应一声,即戴上毡帽步出禅房。
听到门扉关上的声音,朱棣这才放下茶杯,似笑非笑的看向道衍道:“大师和她倒有些交情。”道衍从蒲团上起身,走到朱棣对面坐下,道:“她是燕王妃,又是魏国公嫡长女,贫僧自然敬重她。”
“魏国公?”朱棣低呢一声,目光灼灼逼人,直视于道衍道:“大师知道,魏国公命不久矣,到时父皇自会另派人主持北平军务。本王才掌握在手的势力,怕是得拱手相让!“道衍不在意地一笑,只道了一句“王爷不会交出军中势力”,便又说道:“吴奋儿明年起事,来势必然凶猛,朝廷定然得派大将领兵镇压。而魏国公离世后,皇上不会立即派人接受北平的军务。如此,在这期间,王爷一可巩固军中势力,一可判定出赴北平的大将是谁。”
朱棣眸光蓦然一亮,却对此不予表态,只另说起一事,道:“朝廷近来又有异动,父皇有意蒙恩众武臣大将,欲凡武臣卒,其皆可袭职。”
……
“王爷。”一道从外传来的低唤声打断了房内两人的交谈。
朱棣不悦的皱了皱眉头,冷声问道:“什么事?”
那声音恭敬答道:“有小僧前来请大师主持法会。”听后,朱棣估摸了一下时辰,也知外面的情形,这便起身告辞。
第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