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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王怔了怔,两人目光相接,他分明的看到了嫦娥眼中的祝福之意。海王和嫦娥,实在是境遇太过相似的两个人,因为太过相似,所以即使接触不多,对对方的了解也远远超过他人。他们的选择,在世人看来或许太过严苛或是匪夷所思,但事实却是,除了所选的道路之外,他们根本无路可走。
他们的生命,就像是绝壁上仅容一足的小路,纵使崎岖难行,也只能昂然前进。
嫦娥的失望,是看到海王也踩入了命运的泥潭;而嫦娥的祝福,是希望海王能在唯一也是既定的命运轨道上走得顺遂,至少不会后悔。
海王点了点头,淡淡道:“朕也希望,你永远都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不会后悔么?
嫦娥淡淡的笑了,转开眼眸向顾缨望去:“东皇,你今年多大了?”顾缨不承想被她问到,眼中有一丝惊讶,很快便神色恢复如常,淡淡道:“十六岁。”
“十六岁么,”嫦娥低声重复道,眼眸中渐渐的浮出笑意,声音也温柔了下来:“你的琴艺不错,不知可会弹箜篌?”
顾缨不知她问这些做什么,但还是神色不变的回答道:“略懂皮毛,难登大雅之堂。”
嫦娥唇边噙了一丝笑,目光中浮动着回忆的云:“这才对,那时候东皇玄嚣和西陵……”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悠远而空茫,片刻后方才接着道,“他们的琴和箜篌都是极好的。”
顾缨眸色微变。羲昊氏西陵,想不到他竟然再一次的听到这个名字,而且还是从月主嫦娥的口中。这位早就为东皇子孙遗忘了的圣皇元后,究竟做过什么,才为史册所隐晦不提,却被许多意外之人牢牢记住,比如这位远走他国的月主,也比如深居碧落海的海王。
而十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嫦娥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轻轻摇头,声音中的倦意又浓了一分:“你不会想知道的……”
“东皇,你不明白么?遗忘是背叛,却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像我和海王陛下,连遗忘的资格都没有……”
“你的话太多了。”海王突然道。嫦娥怔了怔,微笑道:“你还真是不客气。除了她,你是第二个这样对我说话的人。”她笑容略深了些,只是如水中月影,虽然清晰,却仍是不可捉摸,“东皇,今日相聚即是有缘,我一向是个惜缘的人,就送你一件礼物吧。”
她看着顾缨冷淡的眉眼,目光迷离,轻声笑道:“从今往后,就将陶唐国和东皇国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如何?”
“还是个孩子啊……”看着顾缨脸上一闪而过的意外和欣喜,嫦娥轻轻笑出了声,款款转身离去。紫衣飘举,衣带蹁跹,仿佛每一步都写尽了华艳与高贵。
侍月祭司们齐齐向海王和顾缨两人行了一礼,随之而去。不一会儿,她们便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在她们出现之时便若有若无的清冷月光也慢慢散去,夜色涌入,仍是墨一般的漆黑,仿佛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结伴
清晨,虽然天仍下着雨,但天光已是明显的亮了许多。顾缨揉着眼睛醒来,他被人追杀了整整一天,又是冒雨又是逃命又是浸水,体力早就耗尽了,是以昨晚嫦娥走后他便寻了处勉强还没有被雨水打湿的地方,几乎刚一坐下就沉沉睡去。此刻醒转四肢兀自有酸痛之感,回想到昨日的经历,即使他心智坚忍非同寻常,也不由感觉到一阵心惊。
顾缨摇摇头,站了起来。海王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背对着他不知在看什么,淡蓝色的结界将雨水隔绝在外,雪白的衣衫和银色的长发随风轻轻飘起,清逸出尘。顾缨收回目光,走到湖边略作梳洗,又有条不紊的整理着仪容。做好了这一切之后,他向海王走去,步伐极稳,踩在了地上,便溅起小小的雨花。
感觉到他的接近,海王转过头,轻蓝的眼底便映出了他的影子。顾缨止步,道:“昨夜晚辈累极睡了,还未谢过海王救命之恩。”
海王又转回了头,声音清凛:“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顾缨看着他的背影:“对海王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对晚辈来说却是没齿难忘的救命之恩。海王此行不管为着何事,只要有需要援手之处,晚辈一定尽力相助。”
海王摇头道:“朕要做的事只朕一人便足够了,东皇帮不上什么忙的。”
“那晚辈斗胆问一句,海王此次上岸,并不是为了参加割鹿会,而是为了您适才所说的那件事,此言可对?”顾缨道。
海王转过身看他。少年全身早被雨水湿透,头发还有几缕粘在了腮边,看去说不出的狼狈,只是目光幽深,直视着他,神情高贵逼人,不见丝毫卑色。这样的神情,让人根本无法把他当做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可嫦娥却说,他还是个孩子。
海王看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不错。”
“海王可否告知详情?”顾缨追问道。
海王道:“那只是一个不知真假的猜测而已,朕可以肯定的告诉东皇,此事绝对与东皇国无关。”
“既然无关,海王告诉晚辈又何妨呢?”顾缨道,神情坚持。
海王盯着他的眼睛,在心中默念了三遍“他只是个不经打的普通的人类孩子”后,终于压下了将眼前这个罗嗦的小孩暴打一通的欲望,淡淡道:“东皇真的想知道?”
顾缨点头。海王此人实在是太过诡秘莫测,他并不能肯定海王是否真的不会威胁到东皇国。虽然这样询问实在太过直接了一点,但他觉得只要自己坚持,海王应该会告诉他真相。这种感觉很奇怪,却也同样笃定。
“烛九阴回来了。”海王干脆的道。
简截了当的六个字,让顾缨瞬间愣住:“烛九阴?”
海王点头。
顾缨微微睁大眼睛,虽然表情变化并不大,但已经是难得的惊异之色:“煞魔烛九阴?”
海王点头。
洪荒时横扫天下所经之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煞魔烛九阴,回来了?
顾缨深深吸气,终于压下了心中的慌乱,镇定道:“海王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的?”
“这是海神禺京的预言。”海王的回答仍是如前的简洁。
顾缨抿了抿唇。在众神中,海神禺京的卜筮之术仅次于他的父神青帝伏羲,他做出的预言基本上都会成真。既然他说了烛九阴已经归来,那么烛九阴确实应该已经复活。只是,在当年对付烛九阴的人中,东皇国可是不二的主力,圣祖玄嚣更是亲手斩下了他的首级。烛九阴要是复活了,第一个复仇对象便是东皇国,海王又为什么说此事与东皇国无关?
“海神禺京还说了什么?”他想了想,问道。
海王淡淡道:“他说,烛九阴回来了,也许。”
也许?
顾缨愣了愣,看着海王云淡风轻的脸,登时气结。“海王真会说笑。”他压住心头火气,缓缓道。也亏得他自制力惊人,若是换成同龄的少年,恐怕早就虎吼一声“你耍我!”然后捋起袖子扑上去揍人了。
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海王却硬是从里面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心中的郁气登时少了一大半。“不及东皇心系苍生,”他心情颇好的说道,“果然是后生可畏,朕自愧不如。”
顾缨眸色深了深,这回语气中真的有了几分咬牙切齿之感:“海王谬赞,晚辈承受不起。”
看着少年难得的气急败坏的神色,海王的唇角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笑出来,当下掩饰般的看了看四周,道:“东皇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侍从,孤身在外未免不便,不知道需不需要朕送东皇回长洛?”
“不必了,”顾缨道,“晚辈此行只为历练,若是受了些许惊吓便回去,未免太不像话。况且海王也说了,烛九阴有可能已经复活,此事事关苍生性命,不可轻视。晚辈不才,愿与海王同行探查一二。”
海王倒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不由怔了怔,旋即道:“多一个帮手自然是好,既然东皇不弃,朕自然乐意奉陪。不过朕此行甚为隐秘,希望除了东皇之外,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顾缨低头想了想,点头道:“这是自然。”
海王道:“既然决定同行,你我这般称呼未免不便,还需换一个才好。”
顾缨的身份是早就造好了的:“在下玄缨,长洛的珠宝商玄家的少爷。”
“朕姓皇凰,名清澈,现在的身份是游侠。”海王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朕的姓氏。至于名字,随便你。”
皇凰?顾缨心中微微一动。相传太皇氏的真身是诞自鸿蒙的一只皇凰神鸟,是以皇凰神鸟一直是太皇氏的象征,尊贵无比。海王以皇凰为姓,是不是代表着他与太皇氏之间关系匪浅呢?
海王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道:“朕的祖上和第一圣女有几分亲缘关系。”
顾缨想到他对洪荒人物如数家珍般的了解,心中了然:“那晚辈便叫您‘清澈’?”
海王闻言盯着他看了半晌,若有所思道:“朕看起来很老?”
顾缨摇头,平心而论,按照鲛人与人类年龄的差别算,海王现在应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又因为容颜清隽秀丽,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一点也看不出真实的年纪已经过了二百岁。再想到昨晚嫦娥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也就二十三四岁吧?
顾缨暗暗摇头。按照人类的寿命来算,一只两只都是老妖精啊……
“那玄缨为何一直自称晚辈?”海王问道。
顾缨怔了怔:“一时口误,晚辈……我不是这个意思。”天知道,在一个两百多岁的人面前平辈称呼,感觉有多古怪。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海王貌似和他的皇祖东皇祁同辈,换句话讲,海王应该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那一辈了……
海王点点头,转开了话题:“我记得离这里最近的城镇叫琉璃城,我们先到那里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如何?”
顾缨微微皱眉:“会不会再撞上那些羽民国的刺客?”
“不会,”海王淡淡道,“我了解嫦娥,她既然决定不再与你为敌,必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你铲除前路的障碍。我看过,昨晚她离开的方向正是朝着琉璃城。”
顾缨松了口气。
海王抬头辨别了一下时辰:“琉璃城离这里大概有五十多里,走得快些正午之前便能赶到。”他说着,将早已从湖水中捞出来施术弄干的斗篷披上,拉下兜帽遮住了银发和面容,正准备向找好的方向走去,却突然想到了一事,原本准备迈出的脚步登时收了回来。
顾缨见状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海王没有看他,只是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发现,自从遇到玄缨,我便将过往一百九十年来都没遇到的霉运给撞尽了。”
顾缨不解。
海王仍是没有看他,语声淡淡:“我的包袱丢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应该是带着玄缨逃命的时候掉的,也不知道丢到了何处。”
顾缨哑然,看着海王清瘦的侧影,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是他心底仍是涌出淡淡的愧疚以及……幸灾乐祸之感。当然这种感觉在下一刻便变成了不知所措,因为他突然记起,出来时所携带的银两似乎……都收在了护卫身上。
两人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谁能相信,东皇国的东皇和海国的海王,有朝一日竟然也会落到身无分无的地步?
两人的目光稍一交错后便又格外转开,顾缨尚在茫然,海王已向着地上的尸体走去,顾缨看在眼中登时也是茅塞顿开。他们没有银两,这些千里迢迢从羽民国赶来的刺客,身上总该带了盘缠了吧?当下也跟了过去。
于是,两个国君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冒着大雨……扒尸体。
虽然不知海王心中是何感受,至少顾缨是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从尸体身上摸东西的那一天的。地上横七竖八的倒着二十余具尸体,每人身上都只找到了些散碎银两,想来是为了方便在行动前便将盘缠寄存到了客栈里,倒是什么金疮药回血丹清毒丹辟谷丹的丹药找出了一大堆。海王辨别着种类将丹药攒成了八大瓶,碎银加起来大约五十来两,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两人各分一半。海王又拣出了一把匕首扔给顾缨,顾缨藏在袖中,总算对即将到来的行程有了些底气。
说来好笑,若在从前,他绝对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因为怀里揣着二十来两银子而觉得踏实。有些事情,果然不是亲身经历过便无法想象得到。顾缨有些感慨,因为这点感慨,他说出了一句让他事后无比后悔的话:“回宫后,我一定会偿还清澈所有的损失。”
“损失?”海王一时没有会意过来。
顾缨道:“从前总觉得谈及金银俗物有失风雅,现在方觉得来之不易。我害得清澈丢了行李,若不补偿实在心头难安。”
“既然玄缨这样说,”海王抱起手臂,“那我便详细说说自己丢了些什么东西,玄缨在心里打个欠条就好。”说着不等顾缨作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