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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花!”
捧著诗集鲜花的主人仰起脸。
玉白干净的面孔,竟比白山茶花还要秀丽。
“你好,我是宋扬。”
少年唇角弯弯,灿若春花。
多少年过去,曾经的美好都被打碎,蒙盖上层层羞辱,蜕变成悔恨的噩梦。只这六个字,简简单单,清清朗朗,不曾消损半分。
这个名叫宋扬的少年,为他打开另一扇门,让他体味到除去父母双亲之外,两个原本陌生的人之间最干净纯粹的感情。
他自小孤僻没有朋友,认识宋扬之後才体会到跟同龄人交往的快乐。他们一起上下学,一起复习做功课,每天都在宋扬家玩到很晚,吃过宋扬的阿姨烘焙的新鲜糕点才回自己家;宋扬长他两岁,事事让著他,他有时会为一点小事乱发脾气,宋扬可以通宵不睡,画出几十幅漫画制成简易小电影,就为博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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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第一次来月事,整个天都塌下来。他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令人作呕的怪物。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几天几夜,趁著家人不备偷跑到城边的山林地里寻短见。宋扬连夜翻过连绵的山头找到他,把他从山洞里背出来,全身都是被岩石、树丛刮蹭的伤口。事情过去之後,很长一段时间他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会遭人耻笑,性情暴躁成绩一落千丈。宋扬骑自行车,赶上百里的路去省城为他挑选复习资料,忍受他暴君一样的坏脾气,天天哄著他给他补习。足有半斤重的习题集他说扔便扔,把宋扬砸得满头包,歇斯底里地精神病人一样咆哮嘶吼。心头的愤恨、怨懑、不甘没法向父母发作,在胸口发酵成恶意的毒液,全都化成拳头砸到宋扬身上。
十六岁的少年毫无怨言,默默地把他的怨恨全都承受下来。紧紧抱著他,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平平别怕,平平很好,真的很好。”
他挣不开宋扬的怀抱,心里的邪火无法畅快发泄,张口死咬住宋扬的肩膀。血流迅疾充满了口腔。宋扬硬撑著任他咬。直到白衬衫的衣袖都染红了,他才傻愣愣地松开牙关。
“怎麽办?我是个怪物,没有人会喜欢我。我也永远都不娶不到媳妇了。”
“胡说,哪里有这麽可爱的怪物。”宋扬捏著他的鼻子,给他擦眼泪,“想要媳妇还不简单,我来做平平的媳妇。”
眼泪还在眼里打转,少年柔软的嘴唇的贴过来,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战战兢兢吻在一起。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吻,混杂著腥浓的血腥气,磕磕绊绊地缠绵著,烙印在最深的记忆海。
那时他那麽年轻,怀揣著大把的希望和美梦,轻易就把爱情童话当做现实。
所以最初宋扬离开时,他并没有难过。他信这个少年,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宋扬从来没对自己食言,他们说过要永远在一起,他一定不会中途退场。
他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宋扬更是把他娇惯成了无法无天又满怀天真的小傻瓜。除了信任他、依赖他,他全然没有其他想法。即便他生下豆豆苦等三年不见宋扬的人影,他还是会无意识地为宋扬开脱。
他一定有苦衷。他是宋扬。宋扬不会骗他。
直到突然有一天,改头换面的宋扬从天而降,不择手段地抢走豆豆,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这场美梦早已终结,只有他一直不肯醒来。
爱得最深的人,往往也会给予最深的伤害。
宋扬在他的心尖上捅一刀,夺走豆豆,间接害得父亲病逝母亲疯癫,这道伤口注定一辈子好不了。
唯一庆幸的是,这麽多年过去,没再听说过哪怕一星半点关於宋扬的消息。
如此也就足够了。他可以假装忘记,假装从来没有宋扬也没有豆豆,与失去记忆的母亲相依为命活下去。只偶尔在被生活挤压的罅隙间思念一下豆豆,聊以慰藉满心的愧疚。
他祈求的真的不多。到头来却仍不能如愿。
安平张开眼睛。四周黑沈沈的,他躺在床上,身上盖著棉被。房间里安静地只有他的呼吸声。睁著眼躺了一会儿,客厅里隐约传来断续的争吵。
安平拉开被子,艰难翻身下床。方才惊吓过度,腿脚到现在还是软的。他扶著墙壁,挪著碎步一点点蹭到门边,手指打著颤拉开房门。
客厅里的争论的戛然而止。小妹一转眼看到他,猛地一把推开背对他的男人,跑过来搀扶他,“平哥,怎麽会晕倒?你吓死我了!”
小妹眼眶湿润,鼻头红红的,显然哭过了。安平无力地摇摇头,目光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
岁月有磨灭一切的神奇魔力。可面前的男人,纵使化成了灰,他也会一眼就认出他。更何况他风度翩翩,俊美更胜当年──
宋扬。一个在他心里早就死去的人居然又出现自己面前。他为什麽还要出现?莫不是还要来嘲笑他,嫌他被害得还不够凄惨!
安平周身战栗,牙齿像害疟疾的病人抖得格格作响。
宋扬面露惊慌,想走上前来又心存顾忌,犹豫地在原地为难。
小妹惊了一跳,急急张手圈住安平,唯恐他又昏过去,“平哥,平哥很难受吗?我们去看医生,去看医生!”
“小姐不要著急,先扶安平躺下。看医生的事不能草率。”
宋扬忍不住在一旁劝阻。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小妹火气陡增,目光如炬死死咬著他叱喝,“你这个罪魁祸首还有脸说三道四。都是你把平哥害成这样!你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
小妹并不认识宋扬,更不知晓他与安平的恩怨,她只是气愤他把安平气得昏倒,又惶恐安平的秘密会被他传出去,恨不得将这人大卸八块。
宋扬却似被人揭了短处,脸白了白,目光略略移开,不再多嘴。
安平闭了闭眼,喘了几口气,身体依靠在墙上对小妹道:“小妹,你先回去。我跟……这位先生,有话要说。”
“平哥!”
“乖,回去。我没事。”安平拍拍小妹的手。
小妹咬唇踌躇良久,这才搀著安平坐在高脚软椅上,扭头恨恨地白了宋扬一眼,不情不愿地离开。
门锁嘎达轻响著重新锁上。空寂的房中,两人一站一坐,没有人愿意打破沈默。
空气似在默默无声的对峙中变得越来越稀薄。肚里的宝宝不时焦躁地踢动,安平垂著头,的呼吸一下比一下粗重,到後来,简直像濒临死亡一般令人恐惧的喘息。
“安平,先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宋扬试探著开口。
安平突兀地打断他,“豆豆呢?”
嘶哑的声音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只要一缕微风,就会被打散消失。
“豆豆呢?”
安平抬起头,长发滑落两侧。满脸纵横的泪痕竟似沾染著血珠,蜿蜒在灰白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安平!”宋扬再也克制不住,冲上来将人抱在怀里。
安平手脚虚软地挣扎,压抑的将近二十年的哀伤和著血泪砰然爆发,“豆豆啊!我想你!我想你啊!!”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从宋扬怀里委顿著跪倒在地上,向著面前夺走自己骨肉的男人哀求乞怜,“求你,求你让我见见豆豆,让我见见他……”
四十二
四十二
安平又哭得晕厥,第二天中午才真正清醒。醒来後腹部隐隐地疼痛,宝宝很长时间才动一次,显然昨天哭闹得太狠动了胎气。
安平不敢再放纵自己的情绪。宋扬厚著脸皮没事人一样做好午饭端到床前。安平心里恨得几乎要把自己手指拗断,最後还是红著眼接过去,一口一口把加了青菜瘦肉的粥吃干净。
这个当口宝宝的安危是最重要的。他那些仇恨和怒火已经忍了二十几年,再多忍一个月也没什麽大不了。
宋扬把他用过的碗拿去洗,洗完後擦净手,又照顾他吃过安胎药,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床边,“想知道什麽尽管问吧。事到如今,我不会再隐瞒。”
少年时代的恋人、整个安家的仇人,如此突兀地出现,把自己的狼狈尽收眼底,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要心平气静地跟自己谈判。安平实在搞不懂该用什麽态度去面对这一切。
棉被抓在手里,被面快要被绞烂了。血液一波波往上冲,安平脸色涨得紫红,喉咙被勒住一样,大张著嘴拼命呼吸仍旧换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白痴,居然还容许这个混蛋安安稳稳坐在这里,他应该立刻把床头柜掀翻,将身边这只衣冠禽兽毫不留情地砸出去。可是一想到豆豆……
安平身子歪了歪,喉头呵呵滚动,眼前白光突闪又像是缺氧了。
宋扬动作敏捷,飞快把安平拦在怀里,一手用力捋按前胸,一手找准背後的|穴道用力击打两下。安平身体往上一弹,慢慢缓过气。
安平刚睁开眼就推开宋扬,抱著肚子往墙根爬,想要躲他远一些。宋扬眼神暗了暗,稍微将椅子往後挪了挪,“还是我来说吧。你听著就好。”
被迫与亲生骨肉分别几十年,除了豆豆,再没有别的理由能让安平忍辱含恨强装豁达地忍受面前的男人。宋扬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他把视线从安平膨胀的腹部移开,稍稍整理了下思路,慢慢地从豆豆被带走的那一年开始讲起。
安平慌忙拖著沈重的肚子爬回来,眼巴巴地盯著宋扬,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豆豆很乖巧很讨人喜欢;豆豆嘴巴甜,短短时间就收买了宋家所有的人;豆豆聪明过人,五岁就上小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年年拿奖状;豆豆是个小万人迷,不到十岁就有小女生给他书包里塞情书……
安平听得如痴如醉,边哭边笑,痴痴傻傻真如疯魔了一般。讲到小学升初中,宋扬毫无征兆地收住话头。
安平愣愣地盯了宋扬半晌,见他总不开口,也忘了这人有多可恨,张手紧攥住他衣袖,“後面呢?後面呢?上了初中怎麽样?高中呢?大学呢?他念什麽专业,什麽学校?他多高了?多重了?身体好不好?时不时还那麽爱生病?他还能记起我吗?你快说啊快说啊!”
宋扬的目光黏在安平握著自己的衣袖的手上,而後沿著那只手一寸一寸爬到安平脸上。他异常专注,像要将那张苍白的脸孔分筋剥骨地解剖一样直勾勾地凝视著。
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宋扬幽深的眸底漾起一圈涟漪,鬼使神差地握住安平还抓著他袖口的手。
安平愣了愣,然後飞快甩开他缩回到墙角,背转身不肯再拿正面对著他。
宋扬的唇角微不可查地滑过一丝苦笑,收敛好心神,轻声道:“豆豆的事,我一定会全部讲给你听。要见他也可以……”
安平急忙转回身。
宋扬抬手示意他稍等,“等你生……咳,”宋扬咳嗽一声,撇开头,“等你身体恢复正常之後,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安平捂著胸口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那颗把胸腔擂得生疼的心就会窜出来。他揪著睡衣喘了半天,直到宋扬作势起身才跪爬到床沿,“还要等一个月!我等不了了!现在就让我见见他!!顶多我躲在一边偷看,我不跟他碰面不跟他讲话,行不行??”
“不行。”宋扬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近在眼前的希望又被一脚踩碎,安平一口气卡在嗓子眼,缓了很久重新撑起精神,“那,那你再讲讲豆豆吧。求求你,再给我多说一点。就一点,行吗?”
宋扬皱了皱眉,“不行。”
“你!”安平恼羞成怒,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锺砸在宋扬身上,“卑鄙!小人!!”
宋扬捡起摔在地上的闹锺放回原处,“我本来就是小人,你早该清楚。豆豆的事我会全部告诉你。不过,接下来的一个月,你要听我的安排才行。”
安平不再跟他废话,把手边能摸到的东西都扔出去。
宋扬站著不动等他扔完,道一声抱歉离开卧室去接听手机。片刻回来,从衣柜翻出一套外出的衣服放在床头,“把衣服换好。我给你换了一个条件好些的住处,下午我们就过去。”
安平惊讶至极,一时连愤怒都忘记了,呆了半天怒极反笑,“宋扬!你脑子坏掉了是吗?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麽资格突然跑出来对我指手画脚!我跟你之间早就没有关系了,你明白吗?没有关系了!”
宋扬垂著眼睛,一副逆来顺受的欠揍模样。等他骂够了,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展开来递到安平眼前,“就凭这个。”
那是张从素描簿上撕下来的画纸,素净的纸面上只有四个用炭笔写的字。字迹潦草,明显是仓促间写成的。
安平本想把那快要贴在自己脸上的纸挥开,无意间扫到上面的字,登时如五雷轰顶。
那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连起来便是:安平,等我!
安平脸色煞白,一把将画纸抢在手里。
宿恒,这是裴宿恒的字?!
是的,是他!虽然笔迹凌乱,跟他平日的字体差别很大,但的的确确是他的亲笔字!
眼泪争先恐後涌出眼眶。安平将画纸紧抱在胸口,仿若抱住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他没有忘记自己。那个青年,同自己一样,也在苦等著能够见面的日子。
这一次的等待,不是他一个人的奢望。他的爱人,也正在忍受著煎熬,苦苦思念著他。
宋扬窒息般地急喘几口气,扭头背对著安平,声音带著细微的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