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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控制之下的城市基础结构。城市的每个街区,都成立了在政府官员和警察局领导下的居民委员会。委员们既组织有益的服务活动,如打扫街道卫生,设立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和急救站,也对当地居民的生活进行控制——组织他们参加政治学习会,检查没有注册的个体户或不正常的活动,进行夜间安全巡逻,后来发展到说服一些家长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农村和限制他们多生育。新的组织体制的另一个主要支柱,是工作单位。工作单位组织本单位人员的生活(包括上班和下班后的生活),并视此为己任。大的单位不仅为他们的人员提供住房、医疗和其他服务,而且还组织政治学习,管理业余活动,同意结婚或是离婚,监督释放了的罪犯,并参加类似于居民委员会的其他各种社会控制的活动。
除了单位和居民委员会,许多市民还受一系列新的“群众组织”的监督——共产主义青年团、妇女联合会、工会、工商会、作家协会和独立基督教协进会等。这些组织监督每人工作和业余时间的活动。越来越多的生活必需品是通过这些新的官僚体系发放,而不是由市场发配或由个人或由几个人自愿结合的组织去搞。例如,在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工作都是由官僚机构分配,基本上是终身就干这份工作。劳动力市场开始消失。这个时期的城市生活形式发生了一个转变,即开始实行严格的配给供应制(由单位和居民委员会管理),购买基本食物和生活消费用品都受到控制,住房由单位或城市专门机构负责,私人行医被取缔,市民们对中国共产党控制的新的官僚机构的依懒性越来越大。其他地方的官僚制度一样,执行的结果是个人常常失去了自己喜欢有的东西。例如,当配偶们发现他们被安排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时,他们不得不忍受两地分居的苦楚,每年只有在一次很短的探亲假时才能见上一面。
城市组织机构的转变,导致了一系列重要的后果。中国城市的市容和声响开始发生变化。商业的官僚化和标准化,使那些曾给城市里的大街小巷带来生机和色彩的贸易和商贩们——沿街叫卖的小贩、修锅补盆的工匠、代写书信的先生、雕刻印章的艺人、走街串巷兜售小玩意的商人等等——逐渐消失了。由于国家接管了向城市居民提供需求的责任,也就没有必要再用鲜艳的色彩标志和各式各样的号子或大声叫卖来吸引顾客了。
地位等级制度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城市精英、资本家、商人和知识分子失去了往日的地位。从事服务行业的工人、小商贩和从事宗教及其他仪式的专业人员等的处境也在下降。身居要位的高官(高干)和军官控制着新的等级制度,高级知识分子和技术专家的地位居其次,但处于那些官僚权贵的牢牢控制之下。工人、技术人员和其他与工业生产有关系的人威信上升,而其他一些被社会所遗弃的团体(阶级敌人、阶级成分有问题的、被控对象)落入了社会的最底层。你在新的城市等级中处于何种地位、收入多少和有无大学文凭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官僚的头衔和党票则变得越来越重要。在什么单位和行政“系统”工作也很重要,其重要性几乎同这垂直的等级制度中的位置不相上下。一些大型的和强有力的官僚机构,如军队和铁路,能给他们的职工提供更多的利益和特权,规模小、联系范围小的单位如小学或是街道工厂,就很难满足其成员的需求。所以,一个人在新城市结构中地位如何,要看他的单位怎样、头衔有多大。
到1956年,中国的一些难驾驭的城市,逐渐都控制在新的官僚制度之下,对此曾抱有怀疑态度的人惊慌失措了。熟悉1949年以前城市生活的观察家们都知道中国城市行为方式中长期存在的无足轻重的弊病,如不遵守交通规则乱穿马路、在街上随地吐痰。在新政府的控制下,这些似已荡然无存,他们无不感到震惊。1955年,在北京的一位敏锐的观察家曾预言,“这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个由官方把计划生育作为强制性措施的政权,可以肯定,这些规定将会被普遍接受。”①这个严密的组织系统帮助解释了为什么说这个时期发生的理论上属最主要的变化(1955—1956年城市经济向社会主义形式的过渡)在某些方面是虎头蛇尾。国家对原材料、市场、信贷和其他方面的控制逐步加强;1951—1952年五反运动对资本家和对社会主义持非议的人的恫吓;1955年镇压反革命运动;工会和党控制的工商业联合会在组织上施加压力——到了1955年所有的这些使城市出现了一种局面:城市资本家和商人几乎没有自治权力和活动余地。是年后期,当向社会主义过渡的运动加速发展时,基本上未遇到什么抵制,一切都比原计划进行得迅速。在个别地方速度更为惊人,1956年1月,北京宣布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整个运动已经全部完成,前后历史仅仅10天。
然而,社会主义过渡运动也揭示了中国共产党建立的组织系统存在着严重的弊端。例如,动员人们进行变革很容易,但是要使新建立的组织机构富有成效地进行工作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加速社会主义过渡,在许多方面成了“纸上成功”——工厂和商店的资本和存货清单还没有开列出来,新的簿记制度还没有建立,缺乏受过训练的管理人员和专业会计以及其他使社会主义企业运转所必备的条件。因此还需要几个月的工作来清理这些混乱状况,然后现实方能接近运动口号提出的要求。
党在进行运动时所使用的动员技巧是令人折服的,但带来的变化却是毫无意义甚至有害的。例如,在1956年社会主义过渡完成之后的生产运动“小跃进”时期,人们自力更生解决中国的问题的热情被激励出来了,结果出现了所谓的新发明“双轮双铧犁”和一项控制生育技术——要求妇女吃大量的活蝌蚪。两者都未取得成功。虽然这两项发明很快就被抛弃了,但是,这种体制敢于置民众的疑虑于不顾并使用新的技术和组织形式继续蛮干的劲头却未收敛,而在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中更变本加厉地显示出来,造成了更大规模的灾难。
当局说,为了解决中国的许多问题,就需要有高度组织形式的生活,大多数中国人赞同这种论点。这样的结果,就是使市民服从要求苛刻的当局日益加紧的控制,而当局却不受公众影响的左右。人们发现,许多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珍爱的习惯和行为方式,以免与新当局的要求发生冲突。赌博、参加基督教会的活动、阅读西方小说、请人算命、祭祀祖先和其他许多活动都变成了有疑问的事情——他们是不是违反了新规定?中国人好幽默,但是当局在涉及到他们的想法和计划时,是毫无幽默可言的,当人们聚集在一起开小组批判会的时候,大家知道这时不能说句俏皮话或开个政治玩笑。如今不只是像1949年前一样,须防范几个告密者,现在除了极少的几个知心朋友和家人之外,对任何人也不能说句不该说的话。(然而,这种对人们相互交流的压抑,主要是在干部、知识分子和学生中间,工人和其他社会地位较低的人相对要好一些。工人不会被怀疑有异常的想法,即使有,他们也很可能会被谅解,因为他们受的教育程度低。)
诚然,几个世纪以来,中国已认识到他们必须适应新统治者的种种狂想才行,抛弃佛教是如此、蓄留起辫子是如此;搞“新生活运动”也是如此(这是30年代国民党发起的促进道德复兴的运动)。1949年以后情况不同之处在于,要求改变的范围更大,为达到这些要求而进行的组织渗透更深。在建国之初,一位老教授曾向威廉·休厄尔吐露,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因为中国人不会当殉道者。“我们向竹子学到了诀窍,风来时他们弯下腰;当风停息后,它们又挺得笔直了。”①但是,还过了不到一年,这位教授就因不能适应新社会导致精神错乱而自杀了。
最初的宽大时期结束后,官方控制加紧,扩大了对个人和团体实行高压统治的范围。在肃反运动,三反五反运动、思想改造运动、反对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和挖出隐藏着的反革命分子运动中,大批的人被卷入政治斗争,遭到逮捕或是被杀害。前国民党官员及其支持者、秘密社团和宗教首领、资本家、包工头、外国和本国的牧师、腐败的干部、对政府不满的知识分子、黑市商人和那些仅仅是在公共场所批评新政府的人,都发现自己陷入了严重的政治危机之中。监狱里塞满了被捕的人,临时凑合起监狱来关押过剩的犯人,其中很多人被杀害或是消失,从此杳无音讯。②这个时期每次主要的运动,都引起那些成为或害怕成为斗争目标的人自杀的浪潮。尽管新政府的官员们一再让人们消除疑虑,说政府欢迎批评,镇压手段是用来对付一小撮阶级敌人的,但是人们很快就明白了,决不能对新政府有任何不满,如果有人不信,那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惩罚。
新政府实施严密的组织控制和大范围的镇压,但它也做出了许多成就。市民对这两者思想中是如何进行平衡的呢?对此有迥然不同的反应,一些集团对这个新秩序显然反感,惶惶不安。但大多数市民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受到威胁,有不少人甚至对此表示欢迎。我们已经说过,许多人认为有必要加强组织的严密管理。难道实现街区的安全、稳定货币、建立统一强盛的国家不需要付出这些代价吗?同时,政府也相当成功地使市民相信,绝大部分镇压是有选择地针对那些的确是罪有应得的人的。许多人认为,清除社会渣滓是一件好事。当局大讲日本汉奸、国民党特务、秘密社团头目和天主教修女的邪恶行为,手段十分高明,在市民中果真产生了敌对,当局又巧妙地利用了当时业已存在的忿恨情绪。
在这个年代,即使没有被列为重点对象的城市居民,也有一番不寻常的经历。对有些人来说,父母被莫须有的罪名投入牢房:对有的人来说,心爱的老师成了1955年肃反运动的对象,随后就消失了;对有的人来说,老朋友在新的政治压力下被迫自杀了。①这种个人的曲折经历,引起了他们对新社会性质的痛苦的反思。他们对新社会抱有乐观态度,愿为之献身,但从此产生了隐隐不散的怀疑。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可找出适当的理由来消除人们思想上的混乱。正如毛泽东很久以前就指出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在普遍的混乱之中,某些错误就在所难免。对许多人来说,一个合适的解释是(独裁政权惯用此法)——“如果毛知道就好了”。官方的政策和领导是英明和仁慈的,但是,那些显然缺乏训练和不守纪律却在贯彻政策的基层干部出了“偏差”,他们滥用权力,而犯了大量错误。市民们希望在每次大的运动过后的总结检查阶段,能够改正以前不公正的行为。所以,尽管这些年运用了大规模的镇压措施,许多市民还是认为这个时期是相当乐观甚至是宽大为怀的。他们认为,大多数的镇压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值得称赞的,错误不是全局性的,是执行有问题而造成的。所以,在这些年由于官方的镇压而导致的个人的痛苦,还不足以削弱新秩序带来的公众的积极参与和乐观情绪。
① 马克·坦南:《无密可保》,第64页。
② 罗伯特·吉莱恩在与奥托·范·德·斯普伦克和迈克尔·林赛合著的《新中国:三家说》中 使用了这个词,见第84页。
① 对灭狗事件有多种不同的说法,包括环境卫生问题、狗携带病菌和喂狗浪费粮食以及堵住狗 嘴满足人类等。后来,养狗又蔚然成风,导致了1983年在北京进行了新的灭狗战役。
② 德克·博德:《北京日记:革命的一年》,第235页。
① 威廉·休厄尔:《我在中国的日子》,第100页。
② 同上,第107页。政权的变化事实上并未给学生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在玛利亚·严(音) 的《宏大的园地:红色中国学生生活写照》中可以看出,新政权对改变学生生活明显缺乏热 情。尽管如此,通过严的叙述(主要是北京大学),人们还是不难发现,大多数学生对给他 们提出的要求的反应是充满热情的。
① 戴维·米德尔迪奇,转引自诺埃尔·巴伯:《上海的陷落》,第159页。
② 转引自拉尔夫·拉普伍德和南希·拉普伍德:《中国革命纵览》,第69页。
③ 同上,第124页。
① 范·德·斯普伦克等:《新中国:三家说》,第8页。
② 拉普伍德:《中国革命纵览》,第61页。
③ 刘少通:《走出红色中国》,第109页;参见埃斯特·周英:《红色中国乡下的灰姑娘》。
④ 对这些早期的整风运动见弗雷德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