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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希望——这是唯一的希望——希望我的那位同学的锁骨真能查出点什么毛病来才好。当然,没有,怎么可能有?!她以为叫一个人陪着来就会使她的行为在他眼中纯洁,可他不是傻瓜,他会瞧不起我们的,讨厌!讨厌!讨厌!我总算没有发作,总算强忍到了一切结束。在我如获大赦夺门逃跑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叫韩琳。谁在叫?不是“焦淑红”,是男声。是他吗?不会。可屋里再没有别人。是他了。但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是韩琳韩琳是我呢?我迟迟疑疑地转过身去,他正在对我微笑,那微笑似七月的阳光使我头晕目眩。他说话了,南方普通话,跟我一个人说,而不是五十二个。他说的大意是这次考卷批出来了,想不到你会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年龄这么小,一定要珍惜自己……七月的阳光照耀!怔怔地,怔怔地,忽然,我掉头就跑。泪水在脸上奔腾,洇湿了我用来揩拭的衣袖……我感觉到的欢乐和悲哀太巨大了,巨大得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限度。回到宿舍,我拿起了镜子。镜子里是一张圆圆的、红红的、泪汪汪的娃娃脸。像电影中的叠印镜头,这张脸前缓缓出现了另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庞:苍白,清丽,深刻,高贵——他的妻子。我把镜子扣在了桌子上。
他叫我韩琳。我忽然发现这名字是好听的,以前我曾那么不喜欢它。琳,多么的俗气平常。他叫“韩琳”。他显然注意到了她渴望他注意到的那一切。她以那一切来显示着她的存在,她的价值。她是多么天真固执啊,可是,她成功了,在他那里。那一年,她十八岁。
魏申申却不认为这是成功。“那算什么!”她说,“你为什么不给他来一个第三者插脚?”我立刻痛心地发觉我选错了谈话对象,或者说选错了谈话题目。懒懒地,我说:“插不上。”“你插了?”“那时还不兴这个。”魏申申看着我笑笑,轻轻地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我把脸扭向了一边。
后来护训队毕业,我被分进了岛里的医院,永远地离开了他,再没有过任何联系,没写过信,甚至想不起打个电话。打电话原是极容易的事,两个医院有直接的业务联系,可是我没打。这跟道德呀理智呀什么的没有关系,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曾有过不道德不理智的念头,只是没想起来就是了。可是我忘不了他,他的存在和他的认可在我心中变成了精神一类的东西,我很骄傲。仿佛自己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百万富翁,了解的人自然会看重,有眼无珠的忽视我丝毫不以为意。我生活在我的内心世界里,那世界被知识被书本被未来被自信充实着。唯一令我遗憾的是工作,护士工作,它过于简单、被动,与我渴望的钻研、创造、绞尽脑汁儿的境界差距太大。有一天我们内科护士班得到了一个择优保送的医科大学名额,大家都认为这名额非我莫属,我也这样认为。可最后这名额却归了小姚,一个脸蛋像水蜜桃一样饱满的县城姑娘,见人爱笑,笑得甜汁流溢。得知是她时我简直傻了,一个劲地跟雁南说:“这是怎么回事?她连汉语拼音都不认识。她去不如我去,真的,不骗你!”雁南满脸的怜悯,迟疑了一会儿才告诉我,她已打听清楚了,那是我们主任的意思。其实不用打听也应该想到。内科大事小事主任当家,教导员不过是个摆设。可是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主任!为什么?他是五十年代的老大学生,一口俄语说得唱歌一样,医术漂亮,人也漂亮,威武魁伟,气宇轩昂,因有海外关系才被从军区总院下放了来。他来后不久就对我的才智表示了公开的欣赏,我视他为知音,小心翼翼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在崇拜敬重的人面前我的首要反应永远是拘谨,好比爱极了一样东西反而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不当心损害了它,唯有以十倍出色的工作学习响应着对方的欣赏,深信对方的心智完全能够体会,理解。但显然他更欣赏小姚。小姚哪好?“小姚使主任感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雁南说。并举例说明。有一次雁南来我们护士办公室找我,遇上了主任和小姚。主任问小姚为什么不服从护士长分配去做一件什么事,小姚身子一扭,背对主任小嘴微噘道:“人家不愿意嘛!”主任凝视着小姚甩给他的后脑勺,脸上露出了年轻、温柔、若有所思的微笑。
“你懂吗,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来说,在年轻异性眼里的男性魅力,比领导的威严更宝贵。”雁南在冲着我放马后炮。
呵,我凭什么就认为主任会认为我比小姚们更懂得他的魅力?小姚不懂汉语拼音,却比我聪明。雁南说这不是聪明是本能。没有了本能还不如没有聪明。我感到悲哀。雁南安慰我:“别灰心!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怎么越?”
雁南双手捧起我耷拉着的头,双唇微噘道:“‘人家不愿意嘛!’——怎么样?”
“太不怎么样了!”我终于笑了,“会把我们主任吓晕过去的!”看到我笑,雁南也笑了。雁南真好。
从此后在主任面前我再也没有了拘谨,再也不关心他眼中我的形象,他从根本上不懂得我。我是女人,但首先是人,我首先要向这个世界证明的是我作为人的存在和价值。就为这件事我把我的主任摒弃了,同时摒弃的,还有我的理想。击碎一个理想原来是这样的容易,一件小事足矣。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好的医生,像我心中的“他”,像雁南。
雁南军医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岛里,是我们医院唯一的妇产医生。雁南的身上永远有一股消毒液的味儿,即使脱下白大褂,脱下军装,脱下衬衣,在淋浴喷头下冲三个钟头,再换上刚从商店里买来的衣服,也没用。那味儿已经渗透到她的血液里去了。由于是医院里的“唯一”,她经常要做手术,每做手术就要把手连胳膊浸到消毒液桶里泡,这个桶里泡半小时,那个桶里泡十分钟,手上的脂油都泡没了。本来那双手是无可挑剔的美:白,手掌纤小,十指细长,手背上并排四个浅浅的坑。可惜的是略嫌干燥了,失去脂油滋润的表皮皴裂出一层细小如尘的鳞屑。我挺遗憾。我要有雁南那样好看的手,睡觉都戴手套,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雁南却不遗憾,只是自豪。她也该自豪,名副其实一方领地的女皇呢。她常常很忙。她喜欢忙。有时休探亲假院里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替她而不准假时,她也抱怨。但她的抱怨只是为了强调,显示。强调她的重要,显示她的幸福。我非常非常地羡慕她:一个护士,医院里多一个不显多,少一个没关系,人的悲哀莫过于自己的不被重视。在这个问题上,我跟身处另一极端的雁南观点一致。
理想没有了,学习却没有停止,方发现没有理想的学习才是最纯净的学习:学习就是学习的目的,是大脑饥渴时的食物,是生活方式,愉快,平和。好比吃饭,因为想吃了才吃,不是专为去补充营养利于排便,胃口才会更好。那一段日子,除了医学书,我无书不看,能有那么多的书看,得感谢雁南。军俱乐部主任的老婆来医院生孩子,正好在雁南的辖区,雁南趁机要他拿书来给我看。现在想那主任当时根本就是在敷衍我,逮着什么拿什么,不假思索,杂且乱,连当时的禁书都拿来了。我倒也无所谓,没有了目标也就不讲范围,照单全收。什么《 啼笑因缘 》、《 安娜·卡列尼娜 》、什么《 日心说和地心说的斗争 》、《 人类的起源 》、《 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 》,乱七八糟,互不相干。
那天晚上我坐在被窝里看书,上身棉袄,脚底下蹬着个热水袋。外面天已经黑了,时间却还早,不到六点半。天太冷,宿舍里没暖气,每到晚饭后,科里的学习室便挤满了人,看报,聊天、下棋,磨蹭到熄灯回宿舍钻被窝睡觉。我轻易不去凑热闹,嫌吵。岛上风大,冬天更大,冬天的晚上尤其大,宿舍里面的风都有三级。我们医院单身汉的简易楼就坐落在海边,刮台风时的海水沫子都能飞溅到门外长廊的铁栏杆上,弄得铁栏杆上到处是被海水锈蚀的瘢痕,如同烧伤病人愈后的皮肤。
有人用钥匙开我的门。是雁南。她住在我的隔壁,每天晚上都得到我这里来遛一趟,每天每天,像医生查房。为了免受冷天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开门之苦,我给了她一把自己房门的钥匙。她也给了我一把她的。我倒没有查房的习惯,只是食欲较好,而雁南房间里总有可吃的,她正在谈恋爱,谈恋爱的女孩子一般都有一个零食的无偿供应者。雁南对零食的兴趣不如我大,雁南不馋。她那从海外( 我们是海内 )乘火车乘轮船定期进来的包裹里的东西,大部分就由我享用了,我不爱吃的雁南才会分给别人。她的那位是军区政治部的干事,她对此满意,那时我们女兵都喜欢干事而不喜欢参谋。战时出将平时出相——和平时期,干事比参谋有前途,男干事女医生是当时部队婚姻的最佳配方。那人出身贫寒,这也使雁南满意。她从小在军区大院里长大,看不起她熟悉的那些男孩子,认为他们没有分量。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孩子能奋斗到军区一级的大机关,本身就证明了他的才华和能力。我没有见过那人,连雁南和他见面都很少,他们的感情联系主要靠通信。雁南是在探家时由家人介绍与他认识的,回来后不久接到了他的信,那封信我看过,雁南需要跟人商量怎么回信,她被他的文采吓住了。信上这样写道:“时序流易,日月如梭,晚风吻面,繁星满天,军营已经进入了宁静深沉的夜,我坐在窗前,思绪陷入了对往事的深深回忆之中,情感与理智驱动了我的手,不觉欣然命笔……”信结尾是,“愿我们的友谊,能够穿过平原,越过高山,跨过黄河,飞过海峡,将我们紧紧地联在一起!”
字是没的说,非常的漂亮,柳体。我表示了佩服,我的字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学生体。然而说到雁南所谓的“文才”,我不敢苟同。雁南为此跟我争得红了脸,我还是不敢苟同。气得雁南说:“就算不怎么样,总比你我强!”
我寸步不让:“可能比你强,比我,不一定!”并当即“欣然命笔”,以雁南的身份给那人写了封回信,没他信中的词儿多,但用就在点上,雁南看完后就不吭声了。雁南的基本鉴别能力还是有的,服从真理的基本觉悟也是有的。门开了,又关上了,熟悉的消毒液味儿渐近,我没有回头,被窝塞得严丝合缝,不愿意动。雁南走到对面我的脚边坐下,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她一向随和。
“看什么呢?”她问。我正在看丰子恺的《 音乐知识十八讲 》,一本很老的书,繁体字,纸页磨得都毛了。我把书合上让她看封面。“丰子恺是谁?”她又问,我也不知道。她笑了起来,“不知道就看!”
“不看,干什么?”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小声道:“我说,你写东西挺好的,干吗不试一试?”
后来,当我的处女作在部队最高文艺期刊《 解放军文艺 》上发表了时,雁南说:“你是我发现的。”
我的处女作不到六千字,手法陈旧思想幼稚。要搁今天这个文学花样翻新,出手就是长篇,十二岁小女孩儿都能写出诸如找男朋友要找“富贵如比哥( 比尔·盖茨 ),潇洒如马哥( 周润发 ),浪漫如李哥( 李奥纳多 ),健壮如伟哥( 这个词我就不解释了 )”这样文字的年代里,我那东西只能是汪洋大海里的一个泡沫。但在当时不同,当时那的确是一件挺了不得的事。来自医院的夸奖羡慕嫉妒自不必说,我甚至还收到了读者来信。姜士安给我打来过一个电话,其时他已调到深海一个更小的岛上。电话中他说:“祝贺你!”那几天我正美得晕头转向,不假思索或者说是有点习惯了的,就把那祝贺收下了,都没想起问问他的情况怎么样,我是在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已经结婚了,那一刻我的反应之强烈出乎我的意料。就好比一件你喜欢的东西,虽说放在那里并没有什么用处,甚至你可能都把它忘了,但一旦有一天发现它没有了,属于了别人,你会若有所失蓦然一怔。
在连队时姜士安一直是我的施爱对象,怜爱、友爱的爱。这是我从小的毛病了,看到弱小的或不幸的,怜悯之心便油然而起。那时就常有大人说我将来适合做医生了,我想我那个当医生的理想,可能就是这样给怂恿出来的。
那个时候,我觉着姜士安是我接触过的人里最可怜的人了。刚下连有一段时间里我并不认识他,分不清他和排里的其他几个男新兵谁是谁。一律的瘦,矮,黑,一律的家乡土话。连队里农村兵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这种形象;一个连队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农村兵,加上穿着同一样的服装,短时间内他们在你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