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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不忘,恩善是图。但毕竟你盲目贪恋早已逝去的幻象,几近反常情结,更为此伤害无辜的旁人,却又是软弱无情的表征。
我只觉得遗憾,未能有淮的福分,成为你感情的童贞和延续。
而事已至此,我的确无能为力。我现在深知,我的感情所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成全你的希望。若再有哀求和挣扎企图挽救,都是徒劳,亦只会给你平添矛盾和痛苦。毕竟我是爱你的。因此不忍纠缠你,彼此折磨。简生。
他们的对话陷入沉默。寂静之中,卡桑推开了卧室的门。门的直线将她的身影分割成两半,一半被屋内灯光照亮镶嵌在打开的缝隙,一半看不见的暗隐匿在门后。辛和走过去,说,卡桑,你怎么进来了。
卡桑一言不发,伸出手将母亲揽过来抱在怀里。卡桑已经比母亲高出一个头来,此刻紧紧地抱着她,只感觉到母亲轻轻颤抖。她温暖似血的眼泪逐渐洇湿了卡桑的领口。她抱着母亲,直视坐在床沿上的简生。四目相对。
14
十月的城市变成一面映满了秋色的镜子。树叶掉落一地的金黄,却又一再地被风带走,贴着干燥的路面灰尘般低低地飞舞起来。间或风停了,它们便又颓然跌落,再也追不上一路飞逝的烟尘。如果足够安静,便可以听到这满街树叶遁走的回声。
闻之萧然轻细,犹如美得最洗炼的裂帛之声。又如传说中饮泪的枯蝶,因了绝恋的凄惶而相忘于世。落叶颓然跌落的瞬间,有着惶然无着的失落之感,如同一只姿势空洞的手,伸去欲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尾来不及逃逸的风的末梢。
想象中的秋天,就应该是这样的。而南方,却有着终年模棱两可的绿。任何的季节,一抓就是一把绿。只有用温度来感知季节的更替与时间的真相。天空因为囤积的雨水而总像是一张常年饱含泪水的面孔,有着灰暗的语焉不详的怅然。
他和母亲生活在靠海的城市。台风过境的时候,站在空旷的楼顶,会与大片大片的低低的乌云错肩。风的剧烈与肆虐,让人身处室外的时候被吹得步履摇晃,却因为察觉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力,而得以体会前所未有的惨烈的快感。高大乔木的树冠被猛烈的风狠狠压下去,然后又弹起来,昏暗无着地反复着这样的凌虐。倾盆大雨瞬间就来临,硕大的雨点密集地像厄运一样坠落,在地上溅起一层雾蒙蒙的水花。苍灰的暴雨的天空,清脆如打碎瓷器一样,裂开一道道分支紊乱的闪电,触目惊心,接着传来震耳的雷鸣。暴烈得仿佛是为了人类的福祉而浴血作战的诸神,却目睹了他们的创造只带来了世间的遗憾与罪恶,于是愤然倒戈。
曾经有次这样的暴雨来临之前,大风骤起,一片飞沙走石。母亲还未回来,她洗好的厚重毛毯还挂于铝制长杆上,晾晒在被焊接在阳台外壁墙体上的钢铁支架上面。毛毯被吹得剧烈摇晃,似乎马上就要掉下去。
简生赶紧关好门窗,然后跑到阳台上去收毛毯。阳台的围栏很高,他拼命向外探出身子,但是还是只能够得着毛毯边儿。下午阴霾,厚重的毛毯还未完全晒干,裹着水分,变得格外地沉重。简生抓住毛毯的角往里拉拽,结果力气太小,一不小心,毛毯直接从六楼掉了下去。它被风吹得像一张纸片一样飘远,淋得湿透,落到楼下的花圃的泥地上,弄得很脏。
他知道自己闯了祸,不巧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刚好回来,知道她在楼下恰恰撞见了毛毯被他弄得掉下来的一幕。他胆战心惊地在阳台上看到母亲跑过去把湿透了的沉重毛毯给抱起来,狼狈地淋着雨,烦躁而盛怒地咒骂着往楼上走。在剧烈嘈杂的风雨之声中,简生清晰地听见母亲因为暴怒而口不择言的咒骂。她从楼下就开始破口骂着,声音随着她匆促的脚步从院子里一直迫近至家门口。
母亲是因为命途坎坷而变得怨气丛生的寻常女子。简生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母亲患过更年期甲亢,由于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激素原因,性格更是格外的暴躁无常,发怒都是不由自主。
简生在母亲走上楼来的时间里,怕得瑟瑟发抖。他怯生生地去开门,等待母亲上来。
母亲淋得湿透,跨进门来,喘着气一把将又脏又湿的毛毯扔在地上,然后沮丧而盛怒地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瞪着这个男孩。
他正低着头,缩着肩膀,一副对自己生分而畏惧的样子。母亲气不打一处来,牙关紧咬,甩手就是啪的一记耳光狠狠地扇过去。简生被打得后退好几步,眼前一阵发黑,转过身侧对着母亲,委屈而无助地嘤嘤哭了出来。
你他妈的能做一件好事给我看看,少给我惹点祸吗。
母亲的声音从牙缝中间挤出来。不由自主的涌起的强大烦躁已经忍无可忍。她又伸手过去一把将简生推搡开。简生一个趔趄,侧着身子被绊倒,鼻梁响亮地撞在柜子棱角上,当即鼻血横流。
母亲心中一阵揪紧和歉疚。却碍于刚才权威而盛怒的架子下不了台,竟然没有管他。孩子就捂着脸瑟缩在那里,眼泪和鲜血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地染得满脸鲜红。
他疼得眼泪不由自主地流,用小得几乎连自己都无法听清楚的声音说,妈,我只是想要帮帮你……如果我不去多管闲事……或许就用不着挨打了……
温热而粘稠的血。这是他童年时代畏惧却又渴望的东西。那次记忆当中,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不是被打,不是流血,而是得到一个结论。好心并不都是意味着好报。一个善意的初衷,却极有可能被弄巧成拙。这就是这个世界里最不公平却又最现实的逻辑——不要多管闲事。无论多么正当和迫切。
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信奉这个准则。一直到淮用她的恩慈教会他改变这个想法之前。
这一次是否又会是一样。只不过比收回一张毛毯要复杂得多。他若只是想要给与一种回报,大可只需给淮一些治病的钱,却不用选择回到淮的身边去。但是他仍然选择了后者。尽管从开始起,淮就总是对他的感情和存在抱有疏离的态度。
内心坚韧的女子,大都有这样的屏蔽,感情的取舍看起来稀薄,并且平静如水。他是清晰地看得到自己对于淮一直都仿佛可有可无,可来可去。他来,淮便善心宽待,他去,淮便平静走远。这种疏离与淡薄,让人辨不清是她对他的感情本质,是爱还是恩。抑或两者皆有。而唯一可以辨清的是,辛和的感情方式与这不尽相同。她的希望并不复杂,只求两人能够安稳而长久地携手。但是他却不能够满足她。
这对于辛和来说,并不公平。
伤害若迟早要做出,那么拖欠只能更加糟糕。他必须把自己当作是盲的。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念,要回到淮的身边,并且一切都可以放弃。带有一种接近偏执的决绝。
但当他们还未正式交涉离婚的时候,卡桑却向这对养父母提出了结束收养关系的要求。
简生问她。你这是干什么,卡桑。我和你母亲的事情,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不需要这样任性。
她说,父亲,我跟你们原本非亲非故,但却被你们抚养和照顾这么多年,获得前所未有的美好生活和关爱。我内心的感恩之情,并非言语可以表达。我知道你要与母亲离婚,这样一来,我将会是你们中间多么尴尬的一个角色。你要去照顾别人,自然是不能够带上我,而难道要让母亲一个人平白无故地摊上一个毫无血缘的女儿去独力承担吗。
这对她而言,是多么的沉重和不公平。自小我就是独立的孩子。何况现在我已经成年,所以我想,我有能力独立生活。不应该再给你们再增添尴尬和矛盾。我先离开,你们离婚也都可以直截了当,不用节外生枝。
父亲,我已经反复思忖过了。你不用再多想。这样做,能够算作我对你们的恩情的报答。并且这也是最合适的选择。
15
初冬。天空有肃杀萧瑟的气色,终日刮着大风。空气干冷,扑面而来,贯彻心肺,让人无限冷静畅快。窗户的缝隙之间,有呼啸的风声凛冽地穿越着,玻璃长久地抖动,发出凄惶的声响。突兀赤裸的树已经褪尽了枝叶,望眼满街萧然。
那天卡桑和父母从民政部门办了终止收养关系的手续回家。这将是她和家人最后一次相处。三个人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各自望向窗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卡桑在学校门口下了车。然后对父母说再见。仿佛只是普通而例常的一次返校。但是她知道,这一别,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家里。她重新在这个世界上,孑然孤身。这是她选择的回报的方式,亦因此心中至为平静,只觉得一切都寻找到了圆满的解决,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并且不会成为他人的负担,非常的好。
人总是需要安然遵循命运最初的旨意。常常绕了很远的路,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起点。这又有什么不同。
卡桑下车。辛和忽然不忍。她亦从车上下来,走过去抱紧她。说,卡桑,以后要是再有什么困难,我都在这里,会帮助你。辛和在这里打住,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欲言又止。她抬起眼睛来看着眼前并无血缘的女儿,两人相视一瞬,辛和却又忽然不忍面对,挑开了目光。
辛和的发丝被吹乱,缠绕在鬓角,表情颓然。连日的无眠,已经面色黯淡,眼睛红肿,血丝遍布。形销骨立的身影裹在黑色大衣中,裙摆在寒风中飘摇,猎猎作响。这温和心善,为着感情作出牺牲的女子,最终也将是一无所获,孤身一人。看着令人叹息。卡桑不知该说什么去劝慰。她原本早已平静坦然,但此刻面对这依依惜别之情,却也忍不住眼眶中泪水充盈。
她只说,母亲,好人平安。今后自己保重。
她转身离去,渐渐消失。
简生在车内目睹这一幕。他的手肘撑在车窗边缘,拳头抵着脸部颧骨,牙齿阵阵咬紧。
他选择沉默。闭上眼睛,仿佛最暗的夜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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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就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
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简桢《海誓》
1
一岁光阴将尽的时候,冬天渐深。那年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陈旧而狭窄的宿舍门窗紧闭。夜里枕着黑暗中窗缝中呼啸的风声,在安全感中可以很快入睡。暖气管咕噜咕噜地发出轻微响声。清晨,小格小格的玻璃上有着模糊的雾霜。
宿舍的单人床,硬而窄,辗转反侧的时候,不停摇晃。清晨天未亮,宿管拉开电闸,日光灯陡然照得原本黑暗而安静的宿舍一片煞白。室友们顿时一片嘀咕和翻身的声音,有的赖床不起,有的迷迷糊糊地起来,打水洗脸,穿衣梳妆,叠床理柜,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嘈杂起来,汇成一股股声浪,吵得卡桑头疼。
她昨晚起就有些发烧,此时已经微醒,但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酸痛,眼睛干涩得睁不开,身上一阵冷一阵烫。她不打算起床。裹在被子里昏睡。
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开门关门的巨大响声将她再次惊醒。接着宿舍里逐渐安静下来。室友们离开。最后一个走出的人,啪地把灯关上。房间里陡然回到一种混浊压抑的昏黯之中。
天已经微亮了。风声却依旧穿越着,呼啸作响。
过于长久的睡眠使人头痛无力。她发烧,间或醒来,却没力气起床,翻身又继续闭上眼睛睡过去。在深深浅浅的梦境中,模糊混乱的意象和人事构成一卷电影胶片,倒错并且快慢不一地从眼前拉过去,声音变得扭曲。
她最后梦见自己静止在一片无垠的月光之下的雪地。视野中只有一片苍茫的银白,像是一段平铺直叙的絮语,冗长无尽地蔓延。黯蓝的夜空中,除了皎洁夺目的月,再无其他。天地阒静地如同是世界的终点。一切都可以原谅,一切都可以忘记。人的一切将被洗濯,以没有罪与爱的赤子之身,消失到另一个世界去进入下一世轮回。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冰天雪地之中,忽然感觉到死亡一般的终极解脱和洁净。
这又像是故乡的轮廓和面容。它如故人一样站在你的记忆里,缄默地站立多年,然后轰然倒下去。你回首,只看见一切的虚空,遗憾。太迟。
她从梦境中醒来,浑身是汗,醒过来的瞬间便觉得冷。嗓子烧灼,无法出声。眼中干涩,睁开的时候,视线却被迷蒙。
她想要身边有一双手,可以暖暖地抓住,感受到那只手的掌心的柔和温度。还有抚摸她的额头的时候干燥而踏实的质感。这会是多么盛大的安慰和平复。
然而事实上,她身边空无一物。
卡桑从床上起来,倒开水喝,从箱子里翻出了药片,吃下之后又缩回床上去,继续睡。她睡了一整天。下午室友都回来的时候,她终于起来。烧退了,但是睡得太久,整个人几乎软得站立不稳。有室友问要不要帮她买一份饭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