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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个星球上有生物居住?”兰塞姆说。
韦斯顿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下,点了点头。兰塞姆内心产生的不安,迅速变成了一种愤怒,刚才在这么多彼此冲突的复杂情绪中,他几乎把愤怒抛到了九霄云外。
“所有这些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勃然大怒,“你们袭击我,给我下了药,现在又把我当个犯人一样,关在这可恶的东西里。我怎么得罪你们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我的回答是,请问你凭什么像小偷一样溜进我的后院?如果你当初不是那么爱管闲事的话,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我承认,我们侵犯了你的权益。我只能这样替自己辩护,小的权益必须让位给大的事业。据我们所知,我们做的事情,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恐怕也是宇宙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我们已经学会越过我们人类赖以开始的细屑琐事;无限的概念被放到了人类的手中,而无限或许就意味着永恒。你的思想不能这么狭隘,只想着个人的权益和生命,即使是一百万个人,跟这个相比,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我碰巧不能苟同,”兰塞姆说,“我对这类事情一向不能苟同,包括活体解剖。可是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想把我怎么样?在这个——在马拉坎德拉上,我究竟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
“这我可不知道,”韦斯顿说,“这不是我们的主意。我们只是在执行命令。”
“谁的命令?”
又是停顿。“好了,”韦斯顿最后说道,“继续这种盘问实在毫无意义。你不断追问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有的是我不知道答案,有的是你根本不会弄懂答案。如果你在旅途中能够听天由命,不再给你自己和我们找麻烦,一切就会愉快得多。如果你的人生观不是这样狭隘得难以忍受,这样过于利己,事情就容易了。我本来以为,对于我们要求你担当的角色,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兴奋不已,哪怕一只毛毛虫,如果它能理解的话,也会踊跃地自我献身。当然啦,我指的是牺牲时间和自由,还有一点点冒险。请别误解了我的意思。”
“好吧,”兰塞姆说,“牌都抓在你们手里,我只能随遇而安了。我认为你的人生观近乎疯狂。据我推测,你那些关于无限和永恒的胡话,意味着你认为自己此时此地有资格做任何事——绝对是任何事——仅仅是因为或许有某种生物,或人类的另一支后裔,在宇宙的某个地方多爬行了几个世纪。”
“不错——任何事情,”科学家坚决地说,“而且,所有受过教育的人——我不把文学、历史之类的垃圾算做教育——完全跟我站在一边。我很高兴你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建议你记住我的回答。现在,如果你愿意跟我到另一个房间去,我们可以共享早餐。你起床的时候千万当心:在这里你的体重跟你在地球上的体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兰塞姆起身,对方打开了房门。房间里立刻充盈着耀眼的金光,使他身后浅白色的地球反照一下子黯然逊色。
“过会儿我给你一副墨镜。”韦斯顿说着,领他走进放射金光的那个房间。在兰塞姆看来,韦斯顿走向门口的时候像在上山,过了门口便突然下坡,消失不见了。他跟了过去——始终小心翼翼——他有一种奇怪的印象,好像是在一道悬崖的边缘行走:对面那个新的房间似乎建在悬崖侧面,所以对面的墙壁跟他正要离开的那个房间的地面看上去几乎在一个平面上。然而,当他大着胆子迈步向前时,却发现地面仍然是齐平的,他刚走进第二个房间,那些墙壁突然就正了过来,圆形天花板好端端的悬在头顶。他回头望去,发现原来那间卧室变得倾斜了——天花板变成了墙,而一面墙变成了天花板。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韦斯顿循着他的视线,说道,“飞船大致是个球形,现在我们离开了地球的引力场,‘下’的意思——以及感觉——就是这个小小金属圆球中心的方向。当然啦,我们预见到了这一点,所以飞船就依此而建。飞船的核心是个中空的圆球——我们把物资储存在里面——圆球表面就是我们赖以行走的地面。一个个房间建在圆球周围,房间的墙壁支撑着外球,在我们看来,这个外球就是房顶。飞船中心永远是‘下’,你脚下那块地面永远感觉是平坦或平面的,你背靠的那面墙壁永远感觉是垂直的。另一方面,因为球体实在太小,你总是能看到它的边缘之外——就像一只跳蚤面对地平线——于是你看到了位于不同平面的另一个房间的地面和墙壁。当然啦,其实在地球上也是一样,只是我们太渺小了,看不到这一点。”
做完这番解释,他开始以他严谨刻板、缺乏热情的方式,安排和照料这位客人或曰犯人。兰塞姆听从他的建议,脱掉了所有的衣服,围上一条小小的、其重无比的金属腰带,最大可能地减轻无法控制的身体失重感。他还戴上了墨镜,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坐在了韦斯顿对面,面前的小桌上摆着早餐,有罐头肉、饼干、黄油和咖啡。他又饥又渴,立刻朝食物发起进攻。
但是,所有这些行为他都是机械地完成的。脱衣服、吃喝,几乎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对于飞船上第一顿早餐的记忆,就是极度的光与热。两者的强度如果放在地球上,肯定令人难以忍受,但它们同时又都具有一种新的特质。光,跟他见过的同样强度的光相比,颜色要浅一些,不是纯白色,而是能够想象到的最浅最浅的金色,像泛光灯一样投下轮廓鲜明的影子。热,完全没有湿度,感觉像一位巨大的按摩师一样,抚摸和揉捏着皮肤,产生的效果不是昏昏欲睡,而是格外轻盈敏捷。他的头痛消失了:感觉清醒、勇敢和心胸开阔,这是他在地球上很少有的感受。他鼓起勇气,慢慢抬起眼睛,注视天窗。钢制的遮光板挡住了玻璃,只留下一道裂缝,裂缝上也罩着某种厚重的深色材料,但仍然耀眼得无法逼视。
“我一直以为外太空是黑暗、寒冷的。”他淡淡地评论道。
“不记得太阳了?”韦斯顿轻蔑地说。
兰塞姆继续吃了一会儿,然后又说,“如果一大早就是这样——”他看到韦斯顿脸上警告的表情,停住了话头。恐惧袭上他的心头:这里没有早晨,没有傍晚,没有黑夜——什么也没有,只有永远不变的中午,无数个世纪以来充斥着无数立方英里的浩渺空间。他又扫了一眼韦斯顿,后者举起了一只手。
“别说话,”他说,“必要的话我们都谈过了。飞船带的氧气有限,不能做无谓的消耗,甚至包括谈话。”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没有邀请兰塞姆跟他一起走,就从许多扇门中的一扇走了出去,而兰塞姆刚才并没有看见那扇门开着。
5
在宇宙飞船里度过的那段日子,对兰塞姆来说应该是既恐惧又焦虑。他跟人类的所有成员都隔着天文距离,只除了两个他有足够的理由厌恶的家伙。他正在驶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而去往那里的意图,那些家伙却鬼鬼祟祟地不肯透露。狄凡和韦斯顿轮流在一个房间里值班,他们从来不让兰塞姆进去,他猜想那里一定是飞船的控制室。韦斯顿不值班的时候,几乎总是沉默不语。狄凡就要饶舌一些,经常跟兰塞姆一起谈天说地,放声大笑,惹得韦斯顿拍打着控制室的墙,提醒他们不要浪费氧气。可是,话说到某个程度,狄凡就变得讳莫如深。他很愿意嘲笑韦斯顿一本正经的科学理想主义。他说,他才不关心人类的未来,以及两个星球的联系呢。
“马拉坎德拉的意义可不止这个。”他经常眨眨眼睛补充一句。可是当兰塞姆问他还有什么意义时,他又大肆冷嘲热讽,拿白人的责任感和文明的益处大开玩笑。
“那上面住着生命,对吗?”兰塞姆追问。
“啊——在这些事情上,总是有个土著人的问题。”狄凡总是这么回答。他谈话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说他返回地球要做的事情:航海的游艇、最昂贵的女人、里维埃拉'1'的大别墅,这些都在他的计划中占据很大比例。“我可不是为闹着玩儿才冒这些风险的。”
兰塞姆每次直接问到自己担当的角色,对方总是沉默不语。只有一次,兰塞姆认为狄凡的头脑已经不太清醒了,他回答了兰塞姆的这个问题,承认他们实际上是“让他当替罪羊”。
“但是我相信,”他又补充道,“你不会辜负校友之间的情谊的。”
所有这些,就像我说的,都足以令人不安。然而古怪的是,兰塞姆并没有因此感到焦虑。他舒适自在,感觉良好,在这种状态下,无论是谁都很难去思索未来会怎么样。飞船的一边是无穷无尽的黑夜,另一边是无穷无尽的白天:两者都美妙绝伦。他随心所欲地从一边挪到另一边,满怀欣喜。他只需转动一下门把手就能制造黑夜,在这里,他静静地躺着,凝视天窗,一躺就是几个小时。圆圆的地球现在已经看不见了,点点繁星,如同未经修剪的草坪上茂密的雏菊,恒久地垄断着天空,没有云彩,没有月亮,没有日出,来抗议它们的统治。有辉煌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行星,还有做梦也未曾见过的星座。有美轮美奂的蓝宝石、红宝石、绿宝石,以及无数闪闪烁烁的燃烧的金子。在画面的左端,悬挂着一颗彗星,那么渺小,那么遥远。而这一切之间和一切之后,是无边无垠、神秘莫测的黑暗,比在地球上看到的要强烈得多,明显得多。光在颤抖,就在他注视的当儿,它们似乎变得更明亮了。他赤身裸体平躺在床上,夜复一夜,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质疑古老的占星术:他几乎能感觉得到,而且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美妙的星力'2'”正在涌向,甚至刺入他缴械投降的身体。四下里一片静谧,只有那不规律的叮叮声。他现在知道了,这声音是陨石发出来的,那些小小的飘浮的物体,不断击打着他们这架空洞的铁皮鼓。他猜想,他们随时都会遇到一个大家伙,足以把飞船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陨石。但是他没法让自己恐惧。他现在知道了,他最初感到紧张时,韦斯顿说他头脑狭隘是完全正确的。这次历险的级别太高,情势太庄重,除了极度的喜悦,不可能有其他情绪。但是白天——也就是在他们的微型星球面向太阳的那个半球上度过的时光——才是最最美妙的。经常,他睡几个小时就起身,被一种无法抵御的力量牵引着,回到光明的领域。不管他起得多早,正午总是在那里等待着他,这使他不由得惊叹不已。在那里,他完全沐浴在精致微妙的色彩,和永不减弱却又绝不伤人的亮光之中。他让自己全身舒展,半闭着眼睛,乘着这辆奇怪的战车,微微颤抖着,驶过无限深邃而静谧、远离黑夜的空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每天都受到抚摸和擦拭,充盈着新的活力。韦斯顿在一次满不情愿的简短回答中,承认这些感觉是有科学根据的,他说,他们接受着从未穿透过地球大气层的许多光线的照射。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兰塞姆给他日益轻快、欣悦的心境找到了另一种更精神化的原因。一种噩梦,由紧随科学之后的神学在现代人脑海里长久形成的噩梦,正在离他而去。他读过关于“太空”的书,多年来,在他思维的某个角落,隐约幻想着那个黑暗、寒冷的真空,那个一片死寂的地方,据说是两个世界的分水岭。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对他的影响有多大——现在,他们在这九天之上的辉煌中游荡,“太空”这个名字似乎成了一种亵渎神明的诽谤。他觉得不能称之为“死寂”,这里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力注入他的身体。所有的世界,以及所有的生命都来自这片海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呢?他曾经以为它是荒瘠的,现在他看到了,它是世界的子宫,它有无数耀眼夺目的产物,每夜用那么多的眼睛俯瞰着地球——而在这里,还要多出许多!不:太空这个名字完全不对。古老的思想家更为明智,把它简单地称为“天空”——彰显光辉的天空——
那些喜悦的地带
在天空广袤的田野
白天从不闭上眼睛
此时,他一遍遍欣喜地暗自品味弥尔顿的诗。
当然啦,他并不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晒暖。他考察飞船(在允许的范围内),以慢动作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这是韦斯顿吩咐的,以免消耗有限的氧气。由于飞船形状特殊,它的房间多得超出了一般使用之需。但兰塞姆更愿意相信,是飞船主人——至少是狄凡,打算回程的时候在这些房间里装满某种货物。不知不觉中,兰塞姆还成了三人行中的管家和厨子。部分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尽可能分担些劳动——他们始终不允许他进入控制室——还有部分原因是他预感到,不管他愿不愿意,韦斯顿都会把他当仆人使唤。他宁愿自觉自愿地干活,也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