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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谐,你喜欢夕阳吗?”
“还好。”
“可是你刚才看得完全入神了。”
“我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来。没什么,吃饭吧。”
天色仿佛在一刹那间全黑了,老板娘进来送又一道菜时,发现屋里一片昏暗,却没人开灯,笑着说:“小两口要吃烛光晚餐吗?我拿蜡烛来?”
“忘记了。请您帮忙开一下,多谢。”杨蔚琪说。
老板娘开了灯,一边念叨着“哎哟,年轻就是好,亏得你们这么黑也吃得下去”一边出去了。
杨蔚琪问:“你怎么不问我,事情办完了为什么不回来?”
“你若想说自然就说了。”
“我以为你会因为这个跟我吵架。”
“你就那么喜欢吵架吗?在法庭上都吵不够?”
“从没跟你吵过,有一点遗憾。”的
“可是我不喜欢吵架。”郑谐低头喝汤。
杨蔚琪笑了一下:“郑谐,你爱我吗?”她似乎忘记前几天曾在电话里问过这个问题。
“你很值得人爱。”
“那你爱我吗?”
郑谐直视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你爱过,或者曾经爱过什么人吗?”她凝视他。
郑谐垂下眼帘,用筷子拨弄着面前的菜:“是不是女人都喜欢纠结这种无聊的问题?”
“这种问题很无聊吗?”
郑谐不语。
杨蔚琪说:“这几天,我躲开你,一直在想一些事情。过去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我想的最多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妈妈,现在的妈妈。我跟你讲过对吗?我的生母去世很早,所以妈妈把我接回家,对外称我是她生的女儿,她对我也的确像亲生的妈妈。除了最熟的人,没有人知道我的出身。所有人都只当我是杨家二小姐,没人拿我的庶出身份说事儿,至少当着我的面,从来没有。在待遇上,更没有。
“当我知晓我的身世时,我就怀疑过,她图的到底是什么?把我接回来,难道不是为了折磨我报复我?我小心地防了她许多年,也刻意远离那个家。
“直到几年前,她病重,我陪护她,我们真正敞开心扉谈话。我没想到她竟然会那样想,她不认为杨先生与我的生母是罪人,反而认为是她阻碍了他们的幸福,所以她接我回家,善待我,成全杨先生,也让自己心安。
“郑谐,你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傻的女人吗?小说里,这种人被称做‘圣母’。她说虽然她得不到杨先生的爱,但至少她得到了杨先生的尊重。
“可我没觉得杨先生有多尊重她。这些年,杨先生的女人也从没缺少过。她得到的,只是一个地位和名声罢了。”
郑谐一言不发。
“我一直觉得,她真是傻。换做我,宁可玉碎,也不要瓦全。直到最近,我终于能够体会她的心情。”
郑谐低声说:“我们回去再说。”
“你为什么要那么诚实呢?我一直告诉我自己,只要你说爱我,哪怕只是违心地说,我都可以骗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然后高高兴兴地嫁给你。为什么你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谎都不肯说呢。”
“我很喜欢你。而且,我不会像你父亲那样。”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适合做你的妻子。如果有另一个人,像我一样符合你的择偶条件,你也同样喜欢她,会考虑娶她。”
郑谐拿过账单:“较这种真有意思吗?”
“郑谐,你今天为什么要来?”杨蔚琪轻叹,“你现在这样真的最伤人。如果你要的只是婚姻,那就不要对我太好,我们各取所需。可是你害我爱上你,却又不肯爱我,你让我怎么办?”
“我们改天谈。你累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
“今天谈完吧,改天我怕我没了勇气。这几天,我反复地想,直到今天早晨,我告诉自己,婚姻是一辈子的事,爱情只不过是一块婚姻的敲门砖,没有也无妨,‘得到’才是最实际的事。你不是杨先生,所以我不需要像我妈妈那样委曲求全。我们会相处得非常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吵架,成为又一对模范夫妻。这样有什么不好呢?这就是幸福。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在那里呢?你一出现,站在阳光下,我的所有心理建设全都崩塌。郑谐,因为我爱上你,所以我想要得更多,不只你的婚姻承诺,还有你的心。而且,正因为这样,我宁愿失去你,也不想成为你的障碍,让你一辈子将就我,让我一辈子都觉得误了你。我宁可让你觉得亏欠我,一辈子记得我。”
她停下来,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她终于郑重地说:“我们分手吧。”
郑谐沉默了很久:“我当初要娶你的动机,是出于真心,不是玩笑。你说得没错,我理想中的妻子,正是你这样子的。”
“我知道。正因为你对我真心,所以我才动了心。但是现在,很多东西是改变了的吧?你连我都骗不过,又怎么骗得了你自己?怪我太贪心,如果不是因为我想要更多,我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在我刚发现的时候就转身离开,我本不会陷得太深。还好,虽然已经有点迟,但总算还来得及。
“昨天晚上我看了一本小说,因为男主角选择与次爱的女配角相濡以沫,而与相爱的女主角相忘于江湖。这结局应该是好的,但我难过了整夜,在我的观念里,最完美故事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郑谐,我感激你信守对我的承诺,以及对我的好。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也选择成全。至于其他的事,请你自己去解决。”她从颈中取出项链,将那枚钻戒扯下来,轻轻放到郑谐的面前,“面对你,我真正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份对等的感情。而你不巧给不了我。”
郑谐默然不语,沉静地看着她。
杨蔚琪换了轻松的口气说:“能把话说出来真是好,终于解脱了。”
“把戒指拿回去,随你处置,我送的东西,没有收回的习惯。”
“好,我留下,就当做纪念。谢谢你,祝你好运,再见。”杨蔚琪没有为难他,将那枚方钻小心拈起,放进衣服口袋。
她站起来,俯身在郑谐的鬓角处碰了一下,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快步地离开。
她撑着那个微笑一直走到停车场,直到坐进车里,终于撑不下去,泪水一串串滑落。
她坐在那儿无声地流泪,直到有人敲她的车窗玻璃。抬头看去,外面虽然模糊不清,但分明是郑谐。
她抹了抹眼泪,把车窗落下来。
郑谐说:“别自己开车。我送你回去。”
“郑谐,趁我没改主意之前,拜托你快点走吧。”
转眼到了除夕夜。隆隆鞭炮声被关在窗户外,但透过玻璃窗,看得到窗外的火树银花。
每一年的除夕夜,都只有和和与妈妈两个人,而不像其他家庭,一大口子人,热闹非凡。因为和和父母都是孤儿,没有别的亲戚。
妈妈的同事常常邀她们母女二人一同过年,尤其是郑谐的妈妈在世时,更是每年都邀请。但是和和妈唯独对这一点非常坚持,所以除夕之于和和而言,就是一个冷清而喧闹的夜晚,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吃过了饭,两人各占着沙发的半边,和和妈腿上放了本书,和和则抱着笔记本电脑,间或交谈几句,偶尔抬眼看一眼春节晚会。
和和妈问:“今年怎么没买鞭炮和烟花?”
“经济危机时期,国家号召厉行节约呀。妈妈您看,那家都放了半小时烟花了,我看免费的,还不污染大气。”和和指着窗外说。
和和胆子很小,从来不敢放鞭炮和烟花。但是她喜欢看别人放烟花,而且总忍不住买。以前过年的时候,总是等着郑谐到她们家来拜年时,顺便帮她把那些烟花鞭炮都消化掉,年年如此。
和和打算过了初七就去C城,东西都打好了包。她联系了一份很轻松的本行工作,想在那里一边重新适应环境,一边准备考本校的研究生。
和和妈说:“你虽然一直不在我身边,但也一直没缺少照顾。之前是倩柔,后来还有小谐。现在你又一个人,我总是不放心。”
“我对那边很熟的,并且有很多以前的同学。”
“你向来不喜欢读书,怎么又想要回学校了?”
“年纪大了一些,想法就会变的。”
除夕夜除了鞭炮声,还有手机短信的噪音,叮叮咚,一直响个不停。和和编好短信,打开通信簿,挑着名字一组组发出去。翻到郑谐的名字时,她的手指顿住了。
那天晚上以后,她就再没跟郑谐联系过。她发过一个短信向他道歉,他也没回,而她不敢给他打电话。
她一直觉得很懊悔。再怎么想逃避,那晚她也不该说那样的话。换做是她自己,如果这么多年,很用心地去对待一个人,结果只赚到了那样一席没良心的话,她也会感到失落、气愤又绝望,何况是郑谐那样高傲又敏感的人。
其实那真的不是她的真心话,但那种情境下,她只怕郑谐戳穿她的谎言,更怕还有别的变故,一着急,那些话似乎不经大脑就说出去了,就像心中藏了一颗小小的魔豆种子,一旦给予它一点水分,它就不受控制地疯长。话一出口,她就知道糟糕了,可惜已经覆水难收。
她当然没脸去跟郑谐说,那不是她的本意。而且话毕竟是她讲的,她似乎无从解释。
当郑谐不回她短信,而她做尽了思想建设终于鼓足勇气拨他的电话却拨不通时,她意冷心灰地想,这样也好,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与其让他觉得亏欠了自己,倒不如让他对自己感到绝望,至少这样她就不必提心吊胆,因为他的心理障碍,而使自己成为他与杨蔚琪婚姻的阻碍。
每次见到杨蔚琪,和和都觉得内疚,所以当她偶然得知杨蔚琪三个链坠只收集到两个时,立即把自己刚得到的那一只转送给她,也顾不上郑谐是否高兴;当杨蔚琪表明喜欢她画的礼服时,她熬了一整夜帮她画图。
但是,那一回意外明明是在她出现之前发生的,而且,郑谐虽然算不上花花公子,可也不是什么纯情少男。
“我干吗这么心虚,我真的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咬着手指,很郁闷地想。
半夜,和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没有睡意。手机短信到十二点半时终于消停了,她为了能睡个不受骚扰的觉,把手机关机。
过了一会儿,她又爬起来,重新开了机,但那个直拨给郑谐的快捷键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去。然后她编写短信,只有四个字:春节快乐,点了发送,又立即按了取消。
和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外面的噪音吵得她心乱如麻。
最后她光着脚下床,打开电脑,给郑谐的那个只登录过一次的账号邮箱里发邮件。她写了改,改了又改,费时半天,最后只发过去一张图片,是用鼠标画的两只拱手作揖的谦卑的小猫,一只上面写了“春节快乐”,另一只上面写“对不起,我错了”。
尽管郑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看得到这封邮件,或许他连看都不看就删掉了,但是毕竟她的心意已经送出去,她自己可以稍稍安心了。
每年初一的下午,和和都去给郑谐的爸爸拜年,因为他只有下午才有可能在家。她提前向郑伯伯的秘书探听了老人家的行踪,踩着准确的时间过去了。
按她的经验,郑谐过年的时候很讨厌在家里待着,因为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以前每到这时候,一般都是他带着她在街上转,看电影,或者去游乐场。今年,想必他会带着杨蔚琪在街上逛。
她果然没见到郑谐,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掩不住的失落。
向来目光如炬的郑爸爸并没发现她神色有一点异常。老人大概为公事所累,神情很疲倦,但是见到她很高兴。他与郑谐一样,无论她工作多少年,都只当她是小孩子,照例送她红包,而且不得推拒。
告别时,老人家亲自送她到门口,轻轻拍了拍和和的头:“和和,你若是我的亲女儿就好了。”他从不曾这样失态过,和和惊诧莫名,郑父似也发觉这话有歧义,更正了一下,“我跟你倩柔阿姨都喜欢像你这么乖的女孩。”
他坚持要司机把她送回家。
司机老王话很多,和和以前坐他的车,他通常要说上一路,但是今天却异常的沉默,连和和都有一点不适应:“王叔叔,您有心事?”
老王长叹一声:“和和,在这些人里,小谐那个家伙大概也只会听你一句劝。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给他爹赔个不是吧,别这么僵着,老爷子都要被他气出病来了。”
“他们怎么了?”
“唉。”老王又使劲地叹气,“这个孩子,从小就教人省心,是老爷子的骄傲,哪里知道偏偏在这么大的事儿上闹妖蛾子啊。”
和和的心跳快了一拍:“他……郑谐哥哥现在在哪儿?”
“没回来呢,跟老爷子闹了一场,连春节都不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老爷子没讲,只是气得骂人。我隐隐约约地听着,似乎是那桩婚事吹了?和和,真的连你也不知道啊。”
和和的心慢慢地下沉,肩膀上仿佛压了重物,她说不出话来。
这一直是她最害怕的一个结果。
兴许是老王听错了,郑谐是因为别的事跟郑伯伯闹翻的。她这样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