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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君臣-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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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叹道:“三哥,您是自己没试过,不知道练字到底有多痛苦,我可是恨了文老先生好一阵子,若不是他当年批我的字,您也不至于非把我教到极致才肯罢休。当年,您让我抄的东西也太多了点,军报、战策、兵法、政工、哲经、策论……这些也就罢了,我明白您是想多教会我一些东西,可是诗词、歌赋、佛经、道法、曲谱,还有黄历,算是怎么回事?”
萧倬云奇道:“我有让你抄过黄历么?估计是顺手拿错了吧。”
燕七张了张嘴,又闭嘴。
十多年了,二人已经太久没有畅所欲言了,彼此这才发现,原来有些话不说出来误会就永远存在。二人越聊越久,却总停留在萧倬云登基之前的旧事上,谁也不愿轻易提及后来。
萧倬云终究黯淡下来:“七弟,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救了你一次,你却赔上了一生。”
燕七低眉敛目:“不,不是这样的。萧倬言这辈子最感激的,其实不是您在战场上的那次舍命相救,而是您教会了我尊严。从掖幽庭出来的时候,我迷茫过、困惑过,甚至失去信心自暴自弃,是您一点一滴改变了我,萧倬言能有今日全赖三哥教导。”
萧倬云苦笑:“今日?今日又如何,我带给你的不过是一身伤痛、满心创痕、无名无分、非生非死……七弟,你恨我对不对?恨我当日狠心杀你?”
终究还是提及了,有些事情无可回避。
燕七低头沉默片刻,然后笃定摇头:“不恨!”
“那你为何不肯认我?”萧倬云紧张地看他的眼睛。
燕七抬头道:“真的不恨,是我逼您走到了那一步……其实……其实我只是心里有些委屈……就像小时候那样,有时候觉得您罚得重了,就赌气了,好几日都不想说话、不想理您。”
“委屈?赌气?”萧倬云轻声念叨着,忽然仰头大笑,直至笑到泪流满面。他想说“对不起”,可对不起实在太轻,即便他跪下来忏悔都不值得原谅。他毁了他七弟的一生,最后还亲自下令杀他,他的七弟只一句“赌气”就轻轻揭过了,丝毫不曾怨恨。
他亏欠这个弟弟实在太多,此生都无力偿还,也再没有机会偿还。
萧倬云一口气堵在胸口,连连咳嗽,最后竟然带出一口血来,点点殷红染在燕七伸过来的帕子上。萧倬云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掐住燕七几乎用尽全身力气道:“对……对不起!”
燕七神色惊痛、心如刀割:“三哥!您别说话了,我都明白,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怪过您。”
一直守在门口的皇后匆匆而来:“七弟,宫人来报然儿过来了,你可要见他?”
燕七内心焦灼,他不能再见萧倬然,可他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三哥病成这样自己却安然离开。
萧倬云拉住他的手,焦灼万分、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如果……如果见了然儿……你就要面对接下来的一切……燕十三说……这并非你所愿……你快走吧……你不是御医……即便……即便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燕七紧紧抓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终于后退一步,重重三叩首:“三哥,您保重身体,我还会再来看您的。”
燕七戴上斗篷低头跟在皇后身后离去,萧倬云目光幽深,一直凝视着七弟的背影,终于露出一丝安慰的笑意。
皇后问燕七:“然儿因为你的死很愧疚,你真的不打算再见他了么?我觉着,然儿对你一片赤诚,即便你们相认,他也会一直敬你如兄。”
燕七深深叹息:“娘娘,我信然儿,但离王殿下已是储君,萧倬言这辈子经历了两代君王,真的……觉得有些累了。”
皇后沉默,两代君王都是他的至亲之人,都曾真心爱他、护他却又下手杀他,他宽容,愿意原谅那些伤害过他至亲们,却未必不恨那个能改变一切的皇位。
他不愿与萧倬然相认,或许是再也经不起一次痛彻心扉的伤害了,就让所有真情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才是对的吧?
燕七与皇后走出宫门,离王萧倬然已迎面而来,几乎避无可避。
两旁宫人纷纷屈膝低头,拜于储君脚下。
燕七冷静地退后一步让开宫道,退于廊外雪地里屈膝跪下,俯身叩首,头上的斗篷几乎遮住了整个头部。
萧倬然给皇后行了礼,关心道:“陛下今日可好些了?听说娘娘又从宫外找来了一位大夫,可有办法?”
见燕七那般镇定,皇后也安定下来:“陛下今日精神好些了,心情似乎也不错,你快去陪他说说话。”
萧倬然侧目看了一眼廊下伏跪着的人,问道:“这位就是从民间来的大夫?”
皇后接口道:“是啊,他也没有办法,正准备送他出去。”
萧倬然微微蹙眉,心道此人见了储君都伏跪于地,连抬头答话都不敢,心中十分鄙夷,忍不住道:“我看此人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比上回来的灵枢大夫差远了,估计是个江湖骗子,娘娘轰他出去便是,何必亲自相送?”
皇后心中大惊,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忍不住瞥了燕七一眼。她万万没料到,萧倬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会对他曾经仰慕崇敬的七哥说出“奴颜媚骨”这四个字来?曾经权倾天下为渝国牺牲一切的靖王,如今却一无所有,卑微地跪于廊下,还被昔日的兄弟出言羞辱,骄傲如萧倬言此刻该是何种感受?
燕七眉睫轻颤、瞳孔微缩,却保持着伏跪的姿势一动不动。
皇后淡定道:“你赶快进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萧倬然告辞而去。
燕七慢慢起身,低头拂去膝盖上沾染的雪花,裤腿已经被濡湿了,刺骨的寒凉一点一点渗入骨缝。金陵的冬天比楚地的冬天冷了太多太多,此刻,他忽觉身上的痛楚那般难以忍耐,胸口也闷闷的,微微掩口低低咳嗽几声。
皇后上前一步,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声道:“委屈你了。”
“没事的”,燕七缓缓抬头,挂着一丝淡淡的浅笑,却无端端让人不忍直视。
皇后再度叹息一声。燕七淡淡道:“娘娘别送了,出宫的路,我认得。”
燕七沿着宫道一路往南,萧倬然沿着宫道一路往北,二人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不见。
萧倬然一路走一路有几分困惑,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忽然间,他觉得那个人的背影眼熟?甚至……甚至有几分像他七哥?
萧倬然猛然驻足回头,却已然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他旋即又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这几日想他七哥想疯了,见着谁都觉得像。
他的七哥又怎会是伏跪于地的谄媚之人,更何况,他已经找到了燕十三,燕十三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七哥数年前死于千日劫。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七哥平反。
萧倬然坚定地往前走去,离未央宫中的权力核心越来越近。
三日后,武帝崩,乾帝即位。
乾帝改年号为“靖宁”,至此开创大渝百年盛世。
有人说,他是为了许死去的靖王一世安宁。
因为乾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朝臣们的争拗,力主为靖王正名,树碑立传,将遗体迁入皇陵。
其实,萧倬然心中明白,城外青冢埋的不是他七哥。
燕十三告诉他,他的七哥被列为叛将,自觉无颜到地下去见列祖列宗,已经命他一把火烧了他的遗体,随风散入青山。在他七哥死后,他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只能将那个假的遗体迁入皇陵,以慰七哥在天之灵。
乾帝萧倬然终其一生,再未见过他七哥。
燕七滞留金陵一月,按照祖宗规矩为死去的萧倬云守孝,最终翩然离去,终其一生未再踏足金陵。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终于完结了,可以开始改文了。各类番外还要不?
 
☆、金陵永诀

金陵城郊,梅林落雪。
梅林地处偏僻原是一片净土,但近几年来,武帝与贵妃在此相遇、武帝与梅妃也在此相遇的故事不胫而走,又不断被演绎,来梅林“散心”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这里成了冬日里上流贵妇小姐们必经的赏雪圣地。
那日,梅林来了一位飘逸出尘、容颜清俊的公子,他从内到外一身素白衣衫,宽袍广袖、随风飞舞,连头上飘舞的发带都是白色的,背上背着一把质朴厚重的古琴,一路往梅林深处而去。
过路的贵妇小姐们纷纷驻足,只因那人长得实在赏心悦目。
只可惜,那人的腿脚似乎不太灵便,走得有几分吃力,走一会儿还会停下来歇歇,揉揉膝盖,间或以袖掩口低低咳一阵子,显然是生病了的样子。
稍歇之后,他还是坚持往前走,一脚下去,靴子深陷积雪,带出一个深深的坑洼,印下串串脚印蜿蜒至梅林深处。
那人正是燕七。
等终于走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迈不开步子,扶住左肩缓缓靠在路边的岩石上,微微喘息,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丝丝霜花,一上一下随着眉睫轻轻颤动。他埋下头,缓了好一阵子,慢慢适应着肩膀上和膝盖上丝丝缕缕缠绵入骨的痛楚。
金陵城的严冬他已经有些不适应了,经过一个月的守孝之礼,膝盖也再也禁不起折腾。
他扶住身旁巨石,一点一点慢慢坐下,希望能让各处关节的痛楚稍稍缓解一些。歇了一会儿,又重新起身,缓缓走进梅林深处的一座无字墓碑前,伸手拂去碑上的积雪,掌心抚摸着碑上的纹路,一点一点将散落的雪花打扫干净,那神情温柔怜爱,似乎触摸的是挚爱之人的脸庞。
燕七缓缓坐下、放下背上古琴,曲随弦转,一首清越明朗的曲子从指间流泄,却带了缕缕哀恸,映衬着雪花的零落更添几分悲伤凄楚。
燕七以手按弦琴音戛然而止,轻声诉道:“翎儿,你曾经说过,一定要我学会弹琴,等我学会了就认认真真弹给你听,以前我总说没空,现在终于学会了,你还喜欢么?”
燕七将头靠在墓碑之上,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待了一会儿,似乎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对不起,言哥哥抛弃了你,又背叛了你,答应你的事情一件都没做到,这辈子欠你的已经还不清了。今日一别,言哥哥以后都不能再来看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燕七深深将头抵住墓碑,声音喑哑悲伤:“如果有来生,你一定要记得找我讨回去,永远都不要原谅我,不值得。”
天色已暗,燕七并未离去,琴弦翻转、曲调忧伤,和着漫天风雪呜咽哀鸣,如泣如诉……后人传说,梅林之中有琴魂,曾经有哭泣的琴音彻夜不歇。
当燕七返回楚地建宁的时候,苏维有几分显怀了。她告诉他,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燕七笑得眉眼弯弯地,一把抱起她进屋,苏维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他怀中。
她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开心。
她也能看得出来,从金陵回来,他消瘦了不少,脸色苍白憔悴,并且又感染了风寒、咳嗽不断,眼睛里透露出淡淡的疲惫之色,整个人像是被扒皮剔骨一样内外皆伤。
武帝驾崩的消息已经天下皆知,对于他来说,是不是意味着失去了一名亲人?
苏维知道他身体不舒服,一路拖着他去泡后山的温泉池,池中泡满了早就准备好的各类药材。当她看见他的膝盖时还是吓了一跳,膝盖淤黑青紫,肿得不成样子,苏维蹲下身子,心疼道:“怎么弄的,有人欺负你么?”
燕七似乎不愿多说,缓缓将身体浸入池中,伸手握住她的手,温和道:“你别担心,过几日就没事了。你先去休息好不好?我一会儿就来陪你。”
“你身子本就不好,膝盖怎么受得住这种折腾?”看那伤势都不是一日两日能造成的。
“没事的,都过去了……”燕七轻声安慰。
一个月以来,他整日跪在几案前悬腕抄经,每日只休息一到两个时辰,似乎只有祖宗定下的这种守孝方式才能缓解他内心席卷翻涌的愧疚。身体还未缓过来,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建宁。
如今温暖的水流包裹着全身,疲惫感瞬间没顶,眼皮几乎都在打架了。
苏维见他真的是很累很累了,却一直强撑着精神陪她说话,整个心揪成一团:“你别说话了,我不吵你,你好好歇一会。”
“嗯”燕七低低应答,头趴在池边的石头上瞬间睡着了。
苏维心疼地摸摸他的脸,撩开他眼前的一缕发丝,一到冬天,他因为身上的旧伤总是很难入睡,更难睡得安稳,到底是累成什么样子,他才能这么快昏睡过去?
苏维蹲在池边,怕他越发着凉了,给他露出的肩膀搭上浴巾,又在手心搓热了药膏,慢慢揉在他的左肩之上,即便这样折腾,燕七也未曾醒来。
不过他歇得并不久,只过了小半个时辰,燕七眉心深蹙、低低轻哼了一声,似乎是因为痛楚,在睡梦中未曾压抑住,呻吟出声。他醒着的时候,几乎从来不会呻吟诉苦。
他睁开眼睛,细长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苏维在池边蹲下,摸摸他微蹙的眉头,“你醒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去歇着。”燕七赶紧起身,擦干净身子换上衣衫,又取过架子上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银色狐裘斗篷,抬手抖开了,罩在苏维身上。
他的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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