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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语借着西辞的话头,跟在持盈身后进了房间,见西辞神色清醒里尚带着迷蒙,忙拱手道:“写语见过顾大人。”
西辞微微眯了眯眼,却是一笑:“今次倒是好礼数。”
写语面上一热,硬着头皮道:“顾大人愧煞写语了。”
西辞的声音很是喑哑,但神情却愈加清醒起来,他接过持盈递来的茶盏,慢慢抿了几口后,方才说道:“你说的,我业已听见。”
写语依旧低首:“那么顾大人以为如何?”
饮过茶后,西辞的声线清亮不少,带着病中的沙哑,容上浮出浅浅笑意,慢慢道:“北静王爷到底是洛淼城主,若在下去了洛淼,只怕无法服众。”
持盈闻言转首看向西辞,借着取茶盏之机,用指尖轻捏了西辞的手心一下,示意他不要答应。西辞反手握住她的手,也不回应她,眼睛却盯着写语笑而不语。
写语犹豫了片刻,道:“顾大人乃皇上御笔亲点的观察史,怎会无法服众?”
西辞一双黑眸熠熠,清光流转,一笑起来弯如月牙,让人甚觉暖如春风,然而却极易忽略他眼底里深藏的芒刺。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在床沿上轻划了个圈,道:“皇上给的权力只有那么大,巡查与接管之间的那条界限,西辞自问还没有那个能力僭越。”
写语霍然抬起头:“顾大人这是不肯答应了?”
西辞摇头笑道:“如若能正名,西辞自是极愿为北静王爷分忧的。”
写语的手倏地收紧,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寂。
西辞却极是自如地向持盈道:“阿盈,可有粥羹?这一梦醒来,着实饥肠辘辘。”
持盈微微一笑,轻道:“我去楼下吩咐小二煮了便是。”她退到桌后收整完先前散乱的账薄,又冷瞥了写语一眼,才转身下楼。
写语此刻才伏首定定道:“王爷的官印尚在写语处,顾大人执印而去,决计不会有人反对。”
瞳里一缕光轻掠而过,西辞笑得风淡云轻,薄唇一抿:“那么,西辞就为北静王走一趟洛淼。”
写语起身,道:“有劳顾大人。”
西辞回眸轻笑:“举手之劳,何必言谢。”他目光转向门前,柔光轻转,“这么快就回来了。”
持盈亭亭立于门前,神情并不太好看,眼里深深冷冷,直盯得写语一个寒战。然而只是一瞬间,她的眼神已然回到了西辞身上,口中温言道:“我吩咐厨房做了山药粥,你几日未好好进食,先以此润胃也是极好的。”
西辞笑道:“好,你决定就是了。”
持盈走进房来,细声慢语地问写语:“管事大人可还有别的事?”
这是一道极其分明的逐客令,写语如何能不明白,他只得笑道:“没有旁的事了,写语就不再叨扰二位了。”
持盈笑吟吟地一转首:“恕不远送。”
写语起身离去,却听背后持盈一声冷笑,不由加快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了情约(上)
持盈走进去的时候,西辞已然恢复了倦倦恹恹的神色,轻倚在床头,正紧眉望着窗外。她将桌上茶盏重重一扣,道:“这时候去洛淼做什么?”
西辞回首,笑看着她道:“气成这样?”
持盈顿手,喟叹道:“那并不是非你不可的事,揽下来也只会更力不从心而已。”
“北静王的王印,可不只是统率洛淼而已。”西辞熠熠眸光转过来,含着笑意笼在持盈身上,娓娓道,“你说若是楼越参倒了谢家,那会是什么局面?”
持盈蓦然回身,眼里冷光一绽:“你要借楼越的手对付谢家?”
“也不尽然。”西辞笑道,“楼越未必有那个魄力。”
持盈一瞬明了过来,西辞所求,不过是为防止北静王与谢家因为一个谢清宵而联手共进。而谢家往上,攀上的姻亲正是六皇子郁浅,明眼人都会清楚谢家把女儿嫁作六王妃的用意何在,压制住谢家,也是对郁浅的制肘。
想到了这一层上,持盈的忧虑却更甚,西辞这般殚精竭虑地为郁行之铺平前路,得到的又会是什么?郁行之此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到最后西辞怕是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周全。
她在床侧坐下,轻道:“七哥他……”
西辞偏首含笑看向她,眸光清潋,澄澈宁净:“七殿下如何?”
持盈突然有些犹疑起来,她不确定那句话问出来之后,是否会落进郁行之耳中,尽管她笃定西辞定然不会害她,可此刻她竟有一种惶恐,直视着西辞漆黑瞳仁的时候,她居然开不了去问心底盘桓已久的疑问。
西辞伸出手,贴在她的面颊上,他烧还未完全退,手心里尚有些滚烫,而持盈的脸颊却被窗外带着雨丝的风吹得苍白而微凉。
“七殿下不会伤害你分毫的,这是他对我的保证。”西辞的手指揉着她的额头,缓缓道,“而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他往后记得更明白罢了。”
持盈为他语气里暗含的阴冷所悚,猛一抬头道:“你想让他记得什么?”
西辞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一种她所不熟悉的清冷目光,令她想起长生殿内湿冷阴沉的月光,看的时间长了,就会有寒意一寸寸噬入肌肤,陌生且冰凉。
“阿盈。”西辞慢慢念了一声,敛起眼中森寒,复又回到那个温润谦和的模样来,“往后你总会知道的。因为你还会走得很长、很远,而这条路可能会很崎岖,也可能会很风光。你可知道,我有多想看到,站在最高之处的你?”
“所谓的最高处,又是哪里?”持盈眼帘微垂,眉睫轻颤,“没有你的最高处,我不要也罢。”
她抿唇一字一字道:“西辞,这些日子以来,我从来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做什么,你好像带着我绕了一个大圈子,给了我这样或是那样的承诺,可是我不想听那些,我只想要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不要对我说‘以后你总会知道的’,我要的是现在——你清楚明白的答复。”
耳旁雨声淅沥,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外清晰,在持盈说完这番话后,西辞长久地静默下去。
他几乎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坐着,只有绵长轻微的呼吸声才令持盈觉得他还在听自己说话。
持盈抬首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这样近的距离几乎可以看清他皮肤下浅青的血流,狭长的眼角四周竟也有了淡淡的细纹,他还只有十九岁,可那清瘦憔悴的倦容,却像是心已老去。
他的眼睛半合,余光凝在不远处,似乎在沉吟着什么。
持盈心底起了恼意,倏地立起,就要拂袖而去。
西辞伸手牵住她的衣袖:“阿盈。”
这几近哀求的语气,让持盈忍不住侧身复又看向他,静静等着他迟来的答复。
“不要逼我。”他只留下这四个字,然后慢慢合上眼睛,松开了抓着持盈衣袖的手。
持盈眼底里漫起雾气来,胸口一起一伏地长声呼吸,心底里有种说不处的感觉翻腾着,让她气闷得难受,可面对这样缄默而疲惫的西辞,她却是无法再步步紧逼下去。
她僵立了片刻,陡然甩门离去。
有些事,即便妥协,也到底心气难平。
翌日,西辞就遣了写语先行快马加鞭前往南宁向谢家讨要汛期所需粮草,而他与持盈则从千辞出发,向洛淼而去。
那日持盈面上不说,可心结却是难解,一路上除非必要,她几乎不与西辞说话。
而西辞似乎也在和她杠着,持盈一日不说话,他便一日不肯服药。
到了第三日,两人到达洛淼,持盈终于服软,放弃了与西辞的较劲,这才劝得他吃药休息。这一场冷战下来,两人俱是身心俱疲,心生怠意。
西辞持着写语给的王印,再加之其本身的特殊身份,是以一路被客气地迎进了北静王府。
与此同时,写语也带着南宁的粮草冒雨赶回了洛淼,在看到出城迎接他的,依旧是带病支撑的西辞,而非楼越之时,他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下去——谢清宵一去无音讯,楼越依旧生死不明。
当写语遥望千辞方向忧心忡忡之际,西辞照着新誊的账薄清点粮草,却点出了巨大的差异来。
昔年账薄上所写之数,虽有误差,但在合理之间,而今却是大大的缩了水,明眼人一看即知。
西辞叫过写语:“这粮草可是你亲自看着从谢家粮仓提出来的?”
写语肃然道:“是。”
“路上可曾大量损毁?”
“不曾。”写语答得斩钉截铁。
西辞将账薄掷在随写语而来的谢家仆人面前,声色端得冷厉起来:“你们自个儿数数这究竟少了多少,莫不是谢家欺北静王年少目盲,就真得不把王法放在眼里了。”
谢家那老仆诚惶诚恐起来,只道:“老奴只是奉命运送,其他毫不知情。”
写语却是一跃而起,怒道:“呸,谢家年年都是如此,还私蓄兵马,以洛淼全城之安危胁迫少爷,逼得他自改账薄,替你们掩饰,你倒是给我摸着良心说你一丝一毫不知情?”
他的眼睛瞪大,炯炯怒然相视,瘦高的身材本就占了优势,此刻捏紧了拳头,竟迫得那老仆说不出话来,只指着他颤颤巍巍不语。
西辞心头雪亮:果是如此。楼越旁敲侧击,提醒他谢家有贪污粮草之嫌,却在他表示犹豫不决时勃然大怒,一口咬定他是一丘之貉。原因正在于楼越本就知晓谢家这一桩肮脏的事,却又因弱冠不更事而被逼得节节败退,所以语气才那般笃定。而与谢清宵之事,怕也不只只是儿女情长这么简单,其间牵扯出的家族利益,恐怕也是楼越心中所厌。
一旁冷眼旁观写语与谢家翻脸的持盈,正低首侧身取了几把粮草放进随身的锦囊里,以备日后之需。
一只白鸽扑腾着落下,停在她的肩膀上,持盈起先以为不过是路过贪吃的鸟儿,而后瞥见鸟儿的前爪,正见一小卷纸条被紧紧抓着,显是大有猫腻。
隔了人群,西辞的目光轻扫而过,持盈向他略一颔首,方解下白鸽爪下纸条。
一看之下,着实出乎她的意料:这纸条竟是书竹所写,而所要传达之人,也正是她。那么肩头这只也该是为书竹所训练有素的信鸽,只是书竹的身份因此而愈加扑朔迷离起来。
书信的内容只有四个字:南宁谢琛。
出宫之前,持盈曾令书竹以一月时间查清在宫中所遇的那名放肆男子的身份,出宫之后,她几乎要忘记此事,而书竹的这封信却恰恰提醒了她,谢黎的出嫁,看来也并不简单。
谢琛乃谢家长子,随行送嫁来连昌,不可能不通报皇帝,而至今为止一点风声也未走露,那么他偷偷潜入连昌的目的又是什么?
持盈蹙眉沉思片刻,走至西辞身侧耳语了几句,西辞起先微怔,而后神色立即恢复如常,只随口答说:“我知道了。”
持盈知道西辞的分寸,也不多言,就慢慢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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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情约(中)
次日,西辞便直呈奏折,指谢琛有违宫规,私自入连昌,而同时将谢家粮草一事悉数写尽,果然引得郁陵龙颜大怒,责令郁行之在郁浅大婚之前查清谢琛私入连昌之事。
朝中风向陡转,郁行之风头正劲,俨然有压过郁浅之势。
此事之后,谢家就有了动静,此来洛淼之人正是四公子谢桓。
谢桓一进洛淼城就直冲北静王府,点名要见西辞。
他驾了匹枣红骏马,一路飞驰电掣而来,惊翻行人无数,西辞闻言当即搁了笔,拂袖起身出府,正立在王府门前相候。
马蹄飞起,尘埃一扬,西辞抬手拂开,冷冷看向马背上锦衣玉冠的少年道:“纵马扰民,总不会是谢家家训罢?”
谢桓目光锐冷,较之谢琛的阴沉,更多了分跋扈在内。他坐在马上向下望,笑答道:“事有轻重缓急,想必顾大人定然不会因此小事而再参谢桓一本吧?”
西辞眉若远山,轻轻一拢:“那敢问谢四公子是因何‘急事’而来?”
“谢桓别无他事,只为问顾大人一句话而来。”谢桓没有丝毫下马的意思,就这样高坐马背之上,俯视着西辞。他有一张与谢清宵肖似的脸庞,秀雅大方,却缺少谢清宵身上那种洒脱放肆的傲骨,反而因为常年的养尊处优,使得这种白皙干净里透着一种病态的惨淡。
“四公子此言着实令在下惶恐。”西辞笑了,“既然如此,四公子不妨直言。”
“我谢家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顾家的事,才让顾大人这般痛下杀手?”谢桓冷哼一声,形同质问。
西辞眉尖一挑:“痛下杀手?四公子怕是言重了。根深蒂固的南宁谢家若是连一封奏折都要称作‘杀手’,那还会是南宁谢家么?”
谢桓一勒缰绳,沉声道:“我若是说得轻了,照着大哥的脾气,怕是洛淼城也会被铁骑踏平。”
西辞眼帘一抬,眸里冷光微起,蓦然振袖道,“天子脚下,岂能言兵?”
谢桓猝然住口,只笑:“抱歉,失言了呢。”
“呵。”西辞轻笑,细长的眉睫掩住眼底清冽的寒意,漆黑如墨的一双眼笑得弯起来,长身玉立,自是风姿清艳谦和。
“你笑什么?”谢桓眯眼问道,手上不自觉地捏紧了缰绳。
西辞走下台阶,伸手抚着谢桓的坐骑,赞道:“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