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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芸池那一日,已足足过了七天。
西辞的头七,持盈一面也未露,形同消失。
而这七日,在宫中的少女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整个人沉在床榻上不曾起身,帘帐垂着,白纱逶迤,遮得一切阴冷又朦胧起来。
起初还有叩门之声,可在无人相应之后,渐渐的,也没有人再敢去敲响持盈的房门。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还是持盈极其幼小的时候,景妃一日之间尚还有清醒的片刻,她抱女儿坐在膝头,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为持盈梳着头发。
景妃笑得很恬静,碧色的眼眸里温情脉脉,她垂散的黑发与女儿细软的发丝混杂在一起,缠成一片。她搂着怀里小小的温软身体,听那个小人儿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挽碧还是个八岁的女童,她是冷宫的废妃与侍卫私通生下的孽种,原本不该活在这世上,当年被景妃发了慈悲养在身边,如今恰巧做了持盈的贴身侍女。她从景妃的手里接过持盈,抱起小主子,持盈还是不懂事的年纪,只张口冲着她笑,眼睛里的漆黑流动我o xiang着天真无邪的光。
在此之后,景妃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持盈多数都与挽碧为伴。
长生殿中冷香萦饶,满院凄清,挽碧与持盈度过了最初几年相依相伴的岁月,而后来,持盈误入芸池围场,与西辞同困于树林,这却是她的人生光芒初绽的开始。
温良沉静的少年保有着她不曾见到的干净和剔透,他低首帮她擦试跌破的伤口,轻轻呵气,他用他的笔墨书写了她在冷宫里的成长岁月。
西辞的静,像是云后的繁星,秀美而内敛地静着,然而外人却瞧得见那里头的流光清辉。
西辞的冷,像是树下投着的月光,你看他温柔似水,却不知内里冷凝如霜。
他的温柔里始终透着疏冷,执笔的时候,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白玉一样微凉清润,他若是微微笑着,眉眼弯起,颊边偶尔会浮出浅浅的梨涡,薄唇轻扬,甚是好看。
落落青衣,一笔朱砂——那是她的西辞,会翻墙递给她糖葫芦的西辞,会揽衣从树上抱她下来的西辞,会焚香沐浴替她清神誊抄佛经的西辞,会为了逗她开心去争一朵紫莲的西辞……
然而这样温柔疏离的西辞,已经全部全部湮没在黑暗之中,她再也触不到、看不着了。
梦到这里,却已经不是梦了,而是确确实实的回忆和思念。
慢慢睁开眼睛的少女侧枕在榻上,睁眼茫然看向漆黑的里屋,然后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木窗上——桃花开了,粉粉缀了一树,背后是一片不识的各色花朵,姹紫嫣红,端的是夺人眼球。
持盈直起身来,才发觉她的黑发乱了满枕,然而用手去摸那枕巾,却是湿漉漉冷冰冰的一片。
用手支着身子,双手挽起背后的黑发,持盈咳了一声,哑着声音轻唤道:“来人。”
她声音不大,可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分外清晰。
门霍然被推开,当先冲进来一个纤瘦的身影,喜极而泣道:“公主,您醒了。”
持盈抬首一看,正是已被她赶出觅云院的挽碧。
挽碧泪眼盈盈地立在她面前,看着她,道:“奴婢忧心公主,所以违命而归,还望公主能大发慈悲,允许奴婢在公主身子恢复之后再离开宫中。”
持盈垂下手,由着挽碧帮她束发,而她自己只偏首一味盯着那桃花,喟然道:“挽碧,你消瘦不少。”
挽碧忍住喉间的轻啜,只道:“公主言重了。”
持盈微微笑了一笑,起身道:“西辞呢?”她面色瓷白,笑起来素淡得好似梨花,一点血色也不沾,透白得让人心酸。
挽碧低首轻声答道:“明日出殡,皇上允了顾家,将西辞少爷葬在城外顾家族地之中。”
持盈的手指略略一收,指尖掐进手心,刺得生疼,她却不觉,缓缓凝视着远处,道:“我想明日去看看他。”
“是。”挽碧这样答道,“奴婢这就去回了六殿下,央他去求出宫的旨意。”
挽碧始终是最知她心意的人,持盈回眸静静看向面前坐立不安的侍女,唇瓣一抿:“别让顾家知道。”
挽碧躬身一福:“奴婢明白。”
西辞出殡的那一日,正是立春。
持盈扶着青砖的城墙等在高楼上,低首看着棺木慢慢越离越近。
因着不愿见到那些嚎啕大哭的逢场作戏,她没有去辞灵,而她也厌恶那样的场景,西辞一贯喜静,不会喜欢吵嚷的场合。
言筠也没有出现,只有顾珂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捧着灵位的白芷,一身素服,哭得双目通红。
持盈没有穿丧服,穿了一身碧衫,立于墙头。高处风劲,吹得她宽袖鼓起,在风里翻卷,凝成一道狭长的流光。春寒料峭,墙砖上还覆着清霜,她的手指触在上面只觉一片冰凉,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棺木渐渐近了,她才缓缓步下城墙,走到城门口的时候,队伍正停在那儿递交出城文书。
白芷第一个看见她,张大了嘴怔在那里,持盈越过她走近棺木,顾家下人左右一避,不敢拦她。
持盈立在棺木前,低首看向盖了白布的长棺,久久不动。
冷风拂过,绕之一匝,吹得她发丝一扬,贴在面颊上,分外萧索。
“九公主。”顾珂在她身后低叫了一声。
持盈头亦不回,淡淡道:“就一会儿,不会耽搁了时辰。”
她伸手覆在棺木上,只觉得手下硬邦邦冷冰冰的,一想到西辞此刻便躺在里面,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疼,隐隐遍布心头的每一个角落,钝钝的,像被刀锋磨过一般。
手指僵直着,平铺张开,棺木上的白布被她下意识地揉在手心,紧紧抓着。
她想起当日在芸池时,正是深夜,西辞的手也是冰凉的,在夜色之间向她伸来,枯瘦如柴,在月光下甚至能看清他煞白肌肤下流动着的青色血管,白色囚衣翻飞,衬得他的笑颜如同虚幻。
他原本没有那样清瘦苍白,反是自小沉静雍容,若非长大之后娘胎里带出的阴毒发作,加之顾珂迫他刻意服药示弱,到最后也不至于仅仅的天牢湿冷就能夺了他的性命去。
一念至此,她蓦然收紧了手,神情也一瞬阴冷下去,捏得手下白布几乎要碎裂开来。
“九公主。”顾珂在身后道,“时辰到了。”
持盈眸光冷斜,手上顿了一顿,慢慢收了回来,侧身让到一旁:“走吧。”
顾珂抬手,命队伍继续往前走。
“等等。”持盈忽地喊道。
“不知九公主还有何事?”顾珂如是皱眉道。
一袭碧衫的少女再度拨开人群走到棺木旁,整了整白布,从袖中取出一枝略有残瓣的桃花,轻轻搁在布上,花蕊因为长久的藏在袖中而有些枯败,花瓣散开,风一卷就飘下几瓣落在地上。
碧衣桃花,持盈这一身装束,曾是西辞最喜欢的模样,而今她清晨从觅云院中撷下一枝春桃,搁在他棺前,不禁悲从中来。
抬棺之人从持盈身边擦身而过,她略退了一步,倚门而立,眼帘低垂,目光投在地上,捕捉着满地散乱的人影。
她久久地站着,也未跟去,然而立得越久,日头上来,照得背上暖融融的,却教她渐渐生出了迷茫。
人群推搡着来来往往,持盈蓦然回首望见送葬的队伍已然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她慢慢挪动脚步往前走,走了几步,就被困住在人群里。
人群突然起了躁动,在一阵喧嚣之后,持盈被推得踉跄一步,挤出了人群。
作者有话要说:出版停更,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鞠躬~
、桃花凉(下)
遥遥看见尘埃扬起,远处有了奔马,一路狂追而来,惊得行人纷纷避逃。
持盈抬眼望去,正见那马停在自己面前,马上少年勒马低首,只清了嗓子道一声:“九公主。”
四周行人闻言大惊,回首打量过持盈之后,又似是恍然大悟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默契地退开几步,呼了声“公主千岁”之后,人群聚在外头,看热闹一般围着。
持盈眉头微微一紧:“朝华世子?”
“多日不见,九公主清减不少。”朝华在马上拱手而笑,他依旧是旧时模样,暖如骄阳,可笑容里却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持盈在此刻不欲与之客套,只勉力笑了笑:“世子见笑。”她的面色煞白,被日光一照,愈加惨淡起来,瞳孔里的漆黑浓墨像是被湿了水,盈盈清润。
朝华扬了扬眉毛,道:“九公主不追去么?”他指向远处,意有所指。
持盈眼帘一垂,眸光黯淡:“追去又如何?”
朝华反是一问:“不追去又如何?”
持盈手心略收,语气也生硬起来:“这是持盈自个儿的事,与世子何干?”
朝华朗声轻笑:“当日九公主予朝华的恩情,朝华自不会忘,如今怎忍心看九公主连西辞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他将“恩情”两字咬得极重,仿佛带着恨意,可面上笑意清逸,坦荡自如。
持盈冷笑起来,声音亦凉了三分:“我并非世子,西辞也并非太子齐桓,世子多虑了。”
朝华勒了勒马绳,只笑道:“多虑?朝华特备了骏马前来送九公主一程,不过一番好意,九公主何必推辞?”
持盈轻扫了一眼身边看好戏的人群,顿了一顿,方道:“持盈说了不想去便是不想去,世子何必苦苦相逼?”
朝华清声长笑,眉梢眼角皆是灿灿讽然笑意:“九公主怕不是不想,是不敢吧?”
持盈眉黛微微轻敛,目光里满是漠漠冷色,闻言不由冷笑道:“世子说不敢,那持盈便不敢罢。”
她转身欲走,朝华牵马拦在面前,笑吟吟地看向她:“九公主还是随在下一同去看看,往后也好安心。”
持盈明白今日她若是不去,朝华也不会让她轻易离开,当下抿紧了嘴唇,沉默良久,方她递手与朝华,翻身上马,神色极为不豫道:“还不走?”
朝华眼神略略一深,笑意滑进眼底,清叱一声,就促马前行。
马蹄一动,人群皆四散而开,迎面清风吹来,带着冬末初春的凉意,扑在持盈面上,让她想起多日前宴卿带她去芸池的那个夜晚,夜风凛凛,清冽的露水落在面颊上,像是滴滴清泪,冷得她不知所措。
而朝华所言隐隐触动了她曾经犹豫不定的决定——她不想亲眼看着西辞入葬,也受不了那样的场景。
当日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朝华见到了亲生兄长血迹未干的人头,而今他却特特来送她一路去亲见西辞下葬,也算是因果报应。
朝华骑马,送葬的队伍却是慢慢步行,是以追上去的时候,棺木适才下地。
持盈抓着马鬃的手蓦然一紧,怔坐在马上,动也不动。
朝华翻身下马,牵住缰绳,也未催她,只轻声“吁”着让马安静下来,停在离墓地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正是树林遮蔽,从对方看来,若不细看,也是分辨不出的。
顾家的祖坟选地风水极好,四周有山有水,墓穴也是早已自出生起就会备着的。
起棺之后送进穴地,白芷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顾珂沉着脸色负手立在后头,看不分明他的神色。
然而持盈看不到那么许多东西,她看到的唯有黄土轻抛洒下,慢慢盖住棺木上的白布,白布上点点嫣红桃花花瓣一同被尘土掩盖,沉进了地下。
棺木里的不是旁人,是她的西辞。少时他以一笔绘千般风华,青衫湿遍,眉目入画,而今却以一副棺一掊土掩了一生,怎叫人意能平?
持盈端坐在马背上,手指紧紧抓着马鞍,几乎将指甲深扣进去,然而清冷分明的双眸静静地望着远处,看着那一捧一捧的沙土盖下,没过那面白布,没过她心里那些誓死不忘的回忆。
朝华从袖里取了一方帕子递进她手里,只道:“把眼泪擦干净吧,若是见了珍视之人的眼泪,死去的魂魄是无法安心轮回的。”
她多想说那就不需轮回,留在她身边也好。可是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目光静静地投于那个方向,试图将到了眼眶的泪水忍回去。
朝华硬将帕字塞进她手中,喟然叹道:“拿着吧。”
持盈摇头推开他的手,只提袖拭去眼角的泪水,抬起头,向着尘埃起扬之处,绽开笑颜,如同她过去一直做的那样,温软地静好地笑着,浓黑深碧的眼眸略略弯起,唇角定格出姣好的弧度,用她脉脉的眼神安静地望着,滚滚泪水从眼角坠下来,滴在一身碧衣上,渲出一个又一个的深色小圆圈,像是西辞当年画下的荷叶小苞——那一日,他以荷叶汁水为墨,绘出她眼底流光变幻的颜色。
直到棺木完全被黄土掩埋,持盈才终于忍不住低首伏在马背上大哭起来。
单瘦的双肩耸动着,一贯冷傲的少女难得露出这样的软弱,只因为,西辞始终是她心中唯一能够软弱下来的地方,她自生长于冷宫之日起,在长生殿内,便只有疯癫的母妃、沉默的挽碧、温良的西辞相伴,而今景妃辞世、挽碧背叛、西辞病故,那段安静的岁月,终于完全湮没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了。
她从来不想顾念什么国家大义,她只是不舍,不舍西辞就这样离她而去,郁行之与郁浅斗得如何又与她何干?她所珍视在乎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