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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杞还太小。”持盈这样说着,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更何况,西辞去后,我再别无所求。”
朝华沉默半晌,唯有二字:“抱歉。”
持盈又坐了片刻,便寻了理由与朝华告辞,朝华亦不作挽留,任她而去。
书竹走在持盈后头,行至半途,意外地开口问持盈:“公主可是记恨世子当日迫得公主亲见西辞少爷入葬?”
持盈指尖狠狠一戳手心,定神轻道:“你怎会作此想?”
“奴才看公主笑,却也不是笑在心里的。”书竹如是回答,眉间清清淡淡的笑,带着孩童一样的干净与诚挚。
持盈抬首正看晴空万里,流云如遏,闻言只道:“说恨也不恨,说不恨却也恨,你要问我,亦是说不清。”
书竹笑了,还有一句他尚未说出口,那便是“若是见不到西辞少爷入葬,只怕公主日后定会悔恨终生”,然而在思虑良久之后,他仍是未说,因为持盈总有一日会明白,越是痛极一时的伤口,越容易愈合,越是细小漫长的伤痕,才会始终折磨着自己。
朝华其人,口中虽说着永不原谅,只怕也是对持盈恨不起来的。
书竹如是想着,看向依然茕立的女子,柔声道:“九公主,该回去了。”
持盈蓦然回首,神情里还带着迷茫和郁郁的冷清,与西辞昔年所绘之容色别无二致,然而那种清冽里透着安宁的神色,在触及到远处飞扬的檐角之时,陡然化作了森寒的冷意。
那里朱墙环绕,檐翼张狂,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盘龙张牙舞爪地宣誓着不可侵犯,正是帝王天子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
、命无断
自长生殿归来后,持盈在屋里郁郁坐了一下午,直到落日的霞光照进房内来,她才回神唤来挽碧准备了粥水喝了几口,便摒退了下人退回房内歇息。
没有丝毫的睡意,她合衣侧卧在榻上,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长生殿内外的场景。
那里的一草一木,总能叫她想起小时候的时光,总能让她一次次地想起景妃与西辞,想到他们的相继离开,一念及此,她就克制不住的惶然无措。
桌上搁着一沓佛经,都是西辞从小到大替她誊抄的,她起身披了单衣坐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卷卷的佛经,翻开、细阅。
书页还未黄,有些甚至还崭新得像是刚誊上去的,漆黑的墨迹力透纸背,还带着新墨的香气。
闻着那香气,就好像回到那时的午后——殿里沉香缭绕,景妃正自后殿安睡,挽碧在院外料理着那些花草,持盈捧书立在窗边,暖光透过纸窗落进来,正笼了西辞一身,青衫的少年正伏在桌上,一手支着面颊,一手执笔,神情懒散地誊着经文,偶尔还会看向持盈,与她微微一笑。
这些经书的笔迹,从稚嫩到流畅,从端正到凌厉,都是西辞一年复一年的成长历程。
他清朗俊逸的字迹,是从为持盈开始一字字誊抄佛经诗文而来。
他栩栩如生的书画,是从一笔一华替持盈画像开始的。
年幼顽皮的丞相公子在围猎场上救下了误入其中的冷宫小公主,用几乎是一生的时间将她生命的轨迹扭转了过来。
如果没有西辞,从小就面对着疯癫母妃和死一样静寂的长生殿的少女,也许不会有力量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如果没有西辞,被逐出皇宫的郁持盈在顾府只能是茕茕一人、孤立无援,她可能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回到皇宫里,平安地坐在这个觅云院里。
而现在,面对着满桌散乱的经书,持盈眼底再度涌出湿意,她伸手去拾起那一本本厚厚的经书,复又叠好,而后起身去够放在架上的卷卷画轴。
八十六幅画,她一幅幅地打开,手抚平画卷的同时,低首去翻看西辞题在画卷最下的行行小字。
他从不用年代做记,而是以持盈的年纪来写。
七、八、九、十……十五、十六、十七。
那些定格在十七的数字,用清秀的小楷写在右下角,再往下,便是“西辞”二字。
持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字迹轻微凹凸的地方,然后才不舍地将画重新卷起。
“叩叩”地敲门声倏地响起,尚且沉浸在回忆里的持盈蓦然一惊,手肘正撞在画轴上,一幅已卷好的画轴骨碌碌地滚下桌子,散了开来。
持盈顾不上门外来人,忙伸手去拾,却不料那轴顶“啪”地一声裂开来,木屑落了满手。
她起初又气又急,只恼道:“谁?”
“奴婢挽碧,有要事禀告。”挽碧沉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远不近地传入房内。
持盈的动作顿了顿,她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混杂在碎屑里,探身去捡了起来,一面随口道:“进来。”
挽碧推门而入,掀了帘子进到内室,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却叫她霎时一怔。
持盈呆呆坐在地上,也不说话,就只看到她面颊上扑簌簌掉下来的眼泪。挽碧再仔细一看,她手里攒着一团旧纸,抓得极紧极紧。
“公主?”挽碧轻声又唤了一遍。
持盈像是猛然醒过来一般,抬首抓过又一卷画,将轴端敲在桌上,“啪嗒”碎裂之后,又是一卷小纸掉在地上,她展开看后,眼泪流得更凶,却不再敲那些画轴,只是坐着,安静地流泪。
挽碧往前走了几步,见持盈没有反对,便弯腰捡起那张纸,摊平了细看起来,一看之下,她却也愣住了。
“今岁十四,与阿盈共庆诞辰于芸池,然穷鄙一生,唯有一愿,愿阿盈一生平安,神佛眷顾,免其苦,免其惊,免其四下流离,免其无枝可依。”
想起持盈手里还有一团纸,挽碧却也猜得到大约内容。
西辞的画,都是由他亲手装裱,持盈一贯珍之爱之,从未想过损毁其一分一毫,而今失手摔坏,却摔出了这样一桩秘密。
挽碧再回首去看持盈,见她依旧是怔忡模样,容上泪水却是止都止不住地往下流。
自那日送葬回来,持盈从未落过一滴泪,也未有任何异常言行,可挽碧却知道,她一直把这些感情埋了进去,用时间和别的琐事将缝隙一寸寸地填补满,而现在,这些东西被重新挖了出来,复又摆到了面前,怎能不叫持盈情绪失控?
“公主。”挽碧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狠了狠心,将她进屋来的最初目的一字字地说出来,“皇上召您觐见。”
持盈神情略恍,不答挽碧之言,只回头看着地上的画卷默默流泪。
这一幅恰是西辞的自画之像,青衫秀美的少年正自画上与她微微笑着,手上一枝画笔,袖口轻扬,指尖沾着墨迹,一身的狼狈,然而持盈却看得亲切,亲切到她几乎以为西辞活生生地立在眼前。
“公主!”挽碧生生将她的身体转回来,清声道,“高总管前来传召,皇上突病,急召公主觐见。”
持盈似是被她言语一激,这才慢慢抬起眼,缓缓道:“你说什么?”
挽碧轻压了声音:“高总管私下对奴婢说,皇上的症状像是中了毒,御医们也议论纷纷,束手无策。”
持盈悚然一惊,神智像是被泼了凉水一样清醒过来:郁陵中毒?太医无能?
“你说,父皇召我觐见?”持盈眼神沉下去,渐渐恢复了些许冷静的神采。
挽碧心底轻松一口气,颔首道:“是,高总管是如此与奴婢说的。”
持盈低首沉吟片刻,抬袖轻拭去脸上的泪,收好西辞的书画,起身拂衣道:“替我收拾下,我去了便是。”她语气顿了顿,“你和书竹跟我同去。”
挽碧见她神情素冷,知她又一次将濒临爆发的情感压制了下去,既疼她这般压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福身郑重道:“是。”
夜风冷清,寒露深重。
持盈随高总管匆匆赶到郁陵的寝宫,那里戒备森严,被内侍和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持盈一眼就看见了被拦在门外的郁浅、郁行之、郁漓三人。
高总管催得急,持盈与郁浅相视一眼,略一福身,便进门而去,只留下门外三人各怀心思地枯站着,挽碧与书竹亦同样被拦在门外静静等着。
寝宫内里灯火昏昏,龙诞香的味道极浓,冲了满鼻,惹得持盈略略一皱眉,平息了呼吸才掀帘而入。
郁陵长卧在榻上,气息听来极其微弱,持盈由高总管引着走近床榻,见苏折意正立于一旁,便问道:“父皇情况如何?”
苏折意神情略有几分凝重,只向着她轻摇了摇头。
持盈大约明白了情形,心底默默一沉,却也说不出是恨还是怅,只一挑帘,静道:“儿臣拜见父皇。”
那厢郁陵却未给她回答,回应她的,只有细长微弱的呼吸声。
持盈抬起头,目中所见却叫她瞳孔蓦然紧收——郁陵面色蜡黄,合眸沉睡,指尖皆成紫青,分外可怖。
持盈正要低首细看,却为人伸手一拉,身后一压低了的声音道:“小心沾了毒气。”
她回首一看,险些惊呼出声,拉着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只有几面之缘的澹台瑛。
持盈心里飞快地转过了念头:澹台瑛明显是郁浅手下之人,在昀城分量不轻,与云旧雨亦是旧识,身份非同一般。苏折意是苏家之人,苏杭人虽不在,苏折意却代了苏家的眼和耳,郁浅与郁行之深夜候在门外,郁陵明显已神智不清,在这样敏感的情况下,在场诸人的身份就变得愈加敏感起来。
正在沉思之间,又听高总管小心翼翼地道:“公主,您上前与皇上说说话儿。”
持盈沉下心思,微俯下身,清声道:“父皇,儿臣来了。”
郁陵此时方微微睁开眼,瞳色混沌,略略凝起目光看向持盈,嘴唇动了动。
持盈听不分明,只得再度矮身坐在郁陵床边,侧耳倾听他口中的喃喃自语。
在听清了之后,她却蓦然怔住。
郁陵在轻唤“晚晚”——那是景妃的名讳练晚。
持盈霍然站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瞬冲到了头顶,手指紧握成拳,忍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躺在榻上已然病危的郁陵,眼神里透出刻骨的冰冷。
床边挽帘的侍女刹那立到了她的身侧,似在防备她突然做出什么对郁陵不利的举动。
持盈慢慢松开手,容上缓缓露出温柔的笑,眼睛里却是盖也盖不住的冷意,她轻声道:“父皇,您在叫母妃么?”
高总管轻呼一声,竟堪堪倒退了一步,目光悚然地看向持盈。
昏黄明灭的灯火下,持盈面容带笑,眸中碧色清盛,眼神缱绻而温婉,宛如景妃鲜活得复生于眼前,惊得高总管霎时说不出话来。
郁陵目中蓦然一刺,而后黯淡下去:“阿盈,晚晚没有那样锋利分明的五官。”
持盈唇上微勾,只道:“父皇,您记得的晚晚,又是如何的?”
“晚晚温良宽容,她笑起来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她的眼睛是浅浅的碧绿,像是芸池的湖水,漂亮极了。”郁陵说完这一长段话,已是忍不住重重的喘息。
侍女弯腰轻替他捶着背,郁陵才勉力回过气来。
“闭嘴。”持盈骤然清喝出声,“父皇您可知,到最后,她疯得神智不清的时候,爬在泥里啃着草根是什么模样!你可曾见过她握着那把草根塞进我手里,还一边笑着说,阿盈不要怕,母妃找到吃的了。”持盈目色森冷,带着经年沉积的恨与怨,她拂袖一扬,指着高总管,怒极反笑道,“您不待见母妃,连带着这些奴才也跟着欺负母妃,长生殿曾经长达三月不曾有过干粮和清水送达,曾经整个冬天都没有暖炉,曾经饿到只能爬在地上吃草根!”
“可母妃是谁,我又是谁?”持盈蓦然转首冷冷看向郁陵,冷笑道,“当年怎得没有一人记得我身上流着郁家皇族的血脉,记得母妃的温良宽容,记得她眉梢眼角的笑,记得她碧绿温柔的眼睛!哪怕是一点点,她也不会是后来那个模样。”
“别说了……”郁陵微微合上眼眸,“朕不可为一女子舍了江山。”
持盈冷笑连连:“是舍了江山还是舍了性命?”
“九公主,谨慎言辞。”苏折意慢慢抬首,轻轻提醒了一句。
持盈“嗤”地一笑,反问郁陵道:“父皇深夜命持盈前来觐见,该不会只是来悼念母妃的罢?”
郁陵重重咳着,招手让她过来,只虚弱道:“朕中的毒,苏太医诊断无解,思来想去,如今却也唯你一人可托。”
持盈眉间一挑,似带讽意,却又带着冷清的怜悯,她的目色里不光有恨,还有不屑,她矮身凑到郁陵耳边,微微笑着轻道:“儿臣可以理解为,遗旨么?”
郁陵的手猛地一震,眼中滑过震怒之意,然而在一瞬的急怒之后,又慢慢平静下来,归为沉寂。
他竟缓缓笑了起来:“不错,便是遗旨。”
持盈闻言,并无解恨之感,反是觉得心中烦闷,眉头一皱,道:“父皇有何要交与持盈的?”
郁陵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只慢慢道:“朕知道是谁下的毒。”
持盈轻轻“哦”了一声,微微笑道:“是谁?”
“行之。”郁陵如是回答,眼中带了志得意满的笑,让他的眼睛看起来不似垂死之人,反是神采熠熠、炯炯有神。
持盈莫名觉得悚然,压下心头的不适,静倚在床边,只看向郁陵道:“父皇先前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下了不少功夫。如今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