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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反是冷冷回道:“沐大人此言当真让持盈受宠若惊。”
沐空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挥袖不耐道:“好了好了,你们那么紧张作什么,真叫人无趣。也无甚他事,在下告辞就是了。”一言未尽,他衣袖一翻,身形转瞬就已远在窗外。
澹台瑛不防他来去突兀,竟连他衣角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衣袂翻卷、消失在夜色之间。
持盈见此情形,一扫她心中为澹台瑛算计的怨忿,不由轻笑道:“那么,这里就交给澹台城主了。”她转身往内室移步,才走了几步便为苏折意唤住。
苏折意赶步走至她身边,轻道:“九公主可是当真不惧先前所立那誓?”
持盈手指攒得惨白,唇边噙着淡淡笑意,如同面具,只道:“苏先生觉得呢?”
“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苏折意神情安定,平凡无奇的容上一双清眸极是灵跃。
持盈拂衣而立,白色的狐裘大衣衬出她肤色如玉,皎皎清洁,然而这一瞬间,她捻出袖里又一张明黄色薄纸,慢慢在手心中将它揉成一团。
她云淡风轻地一笑:“我从来没有打开过它,又怎知其间的内容事真还是假,更不消说违背父皇的意思了。看过摸过它的,只有澹台城主呢。”
苏折意略略压低了声音:“澹台城主好快的手脚。”
持盈敛起目中冷意,将纸团放进苏折意手中,意味深长地道:“苏先生自个儿看着吧。”
苏折意慢慢展开被揉得满是折痕,上面原本属于郁行之的地方只写着两个字:郁浅。
这一年的春末,以郁陵的病薨、郁浅的登位为终结。
连昌的春日始终是这样的清碎香冷,郁陵出殡,浩大的阵势之后,郁浅亲自送他的棺木入皇陵,然而当郁浅俯身走出皇陵之时,手捧象牙玉盒,直递到持盈面前。
持盈刹那明了了那是何物,抖着手接过贴在胸口,心中百感交集。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将骨灰盒递还给了郁浅放回皇陵,与郁陵葬在一处。
那是对景妃最好的慰藉,尽管这不是持盈所喜欢的结局。
而与此同时,郁行之被囚,郁浅的登基大典便在三日之后。
世上有座桥,叫做奈何桥。世上有条路,叫做不归路。
而帝王脚下的,从来只有不归路。因为无数人要为他奔赴奈何桥。
沉稳平和的六王号为晋明帝,以谢黎为后、谢清宵为妃,却将其兄谢琛逐出连昌、有生之年不得再踏入半步,在这之后,予持盈以熹纯公主之号,与长公主同尊,只居于他一人之下。
这一日,持盈立在太庙之顶,接受册封。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郁浅显得那么不真实,谢黎在他身边冷着脸,尚带天真与欢跃的眼睛里也带着初为人母后的沉静,昔日在依白坊对着持盈执鞭相向的雀跃少女如今已是一国之后,然而在成为皇后的同时,她也必须面对家族与丈夫之间的分歧。
持盈一身金红色的长裙,裙摆覆了层层石阶落在身后,袖间金色粉色的披帛随风猎猎飞扬,一切颜色与装扮都不是她的,正如同一切热闹与喧哗也不是她的,于持盈而言,仿佛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冷眼相看,静若安澜。
此刻,她张开手就能看到霞光透过指缝绽放而出,抬起头就能看到被灿烂金光笼罩着的万里山河。
金红的衣带飘飞,高高盘起的长发上金色的步摇微微晃动,衬出她一张清冷素白的容颜凛然不可侵。然而在这一瞬间,这个独立山间的女子忽然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望遍山河万里,看尽繁花似锦,却终究少了她想要并肩而立的那个身影。
他曾说:阿盈,你可知道,我有多想看到,站在最高之处的你?
这一瞬,持盈蓦然回首,遥望远山之间,容上是抑不住的泪雨滂沱,满山遍野的姹紫嫣红入眼成伤,映出她眉目里的深深眷恋和隐隐长憾。
西辞,西辞,此情此景,你可能瞑目?
作者有话要说:
、定风波
春末的冷清才刚过去,枝头还留着桃色芳华,又逢一年荷花节。
今岁的荷花节因郁陵的辞世而无法大肆张扬,然而郁浅却破格特允了荷花节的举行,让满朝上下颇是议论纷纷。
朝华与去年一般,在荷花节的前一日邀了持盈同去,持盈在觅云院接过拜帖,沉吟了许久,方特地遣了幼蓝前去长生殿回话——郁浅曾许朝华出殿,却被他含笑拒绝。
“挽碧怎的多日未见?”持盈抿着清茶如是问书竹,“先前你同我说挽碧去了皇后娘娘近前伺候几日,可我今日问了皇后,她可从未见过挽碧。”
书竹略一怔,随即低首不答。
持盈看了他一眼,声色泠泠道:“幼蓝,你说。”
幼蓝微微福身,答道:“奴婢确见挽碧姑娘往皇后娘娘那儿去了,可姑娘曾回来过,后来又像是往长生殿方向去了,其余亦是不知。”
持盈将手中书卷一合,面若清雪,眼里霜也似的微寒,唇角却带着笑,只道:“那明日我便问问朝华世子便可,你先下去吧。”
幼蓝应声退下,恭顺地合上了房门。
持盈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沐空可还住着长生殿?”
“是。”书竹此刻方才温然出言,“皇上业已下旨于和番使臣夏大人,偕同和番大司命慕涵一并处理夜吟郡主一事。”
“那皇兄可提及朝华世子一事?”持盈手指轻叩桌面,若有所思。
书竹是郁浅一手培养出的密探,许多政事亦是通过书竹来说与持盈听的,是以持盈愈加信赖书竹,反是幼蓝,始终对之不冷不热。
“皇上似有放世子回和番之意。”书竹安顺地回答。
持盈颔首,手里转着紫砂茶杯,素白的指尖衬在深妃色的杯身上,静默而单调,她续续道:“他不过是需要个开口的机会罢了,夜吟郡主谋反一事不过是个起子。”
书竹目光闪了闪,道:“朝华世子为人坦荡,皇上很是放心。”
持盈渐渐敛起了面具似的笑,眸光流转,竟翻腾出了萧索的意味,只听她声色清越道:“听话的人,总比不听话的人好用,倒也是大实话。”
书竹无声地笑了笑,轻道:“公主明白便是了,何必要与皇上说穿。”
持盈微一沉默,转瞬低首再不与书竹搭话,落在书页上的目光却并没有凝在那里,她的眼里黑沉深郁,宛然风雨欲来,却又清净似琉璃,通透得看不清情绪。
荷花节那日,持盈应邀而去,管理芸池的官员却将礼仪做得极为盛大,持盈与朝华一下马车,便听到如雷的“公主千岁”,引得她直蹙起眉头。
朝华在她身后笑道:“公主今时身份不同往日,底下的人,自然须得提心吊胆着,生怕公主一个不高兴便去皇上那儿告一状,他们可不是皇亲国戚,哪里受得起?”
持盈闻言略略舒展开眉目,目光里却染上了薄薄一层惆怅。当年西辞与她多次游览荷花节,莫不是轻衣缓带、悄然无声的,至多西辞愿意动笔作画,适才有人捧了笔墨相候。而今故地重游,身边的人不是当初那个,看到听到的,也不似当初那般朴实无华。
就好像今日她也着了素白衣衫,袖边卷了金线,腰带上挂了玉束,与她当年偕同西辞出游时一般无二,只是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重要之人的少女,已穿不出那种清婉秀丽的味道了。如今的她,清瘦倦怠,已然瘦削得衣服都撑不起来了,下颚尖尖,本就就苍白清瘦的脸颊上,那双漆黑深碧的眸子愈加大得惊人。
挥手命人群散去之后,持盈与朝华摒退了侍从,仅两人在芸池四周走动着。
芸池今日人声涌动,繁华无限,却教持盈想起了西辞离去的那一日,水面凄冷幽暗的波光,映照着带霜的粉色花苞,万分寂寥。
少年的面目映在记忆里,清晰俊朗的眉眼,笑得宛如莲花盛开,轻轻地化开,瞬间淡得模糊起来。
持盈合了合眼,复又睁开,正见朝华眉间含笑望着她,神情气韵上竟多有几分神似西辞。
朝华该是恨她的,不是么?
这样想着,持盈这才平定下心头思绪,微微笑道:“世子似是有话要说?”
朝华略一低首,拂开衣袖上沾上的花瓣,只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必空儿前些时候给公主添了不少麻烦,在下特来代其请罪。”因着丧期,他没有穿那一身惯着的红衣,只披了墨绿色的长衫,却也英姿不减,眉目之间的线条略柔,不似红衣时那般分明夺目。
“请罪?”持盈忽地笑了,“这倒不必,持盈只觉沐大人性格有趣得紧。”
“空儿嘴上不饶人,心肠却是极好的。”朝华略有感慨。
持盈对当初沐空与朝华冲突那一幕记得深刻,此时朝华谈及沐空的语气却不似她想的那么简单。她静了一瞬间,才缓缓抬头直视着朝华,眸色漆黑,隐隐迸出琉璃样的光泽,好似已运筹帷幄于胸怀一般,眉眼轻扬,容上化开了浅淡的笑容,犹如江南布衣上的蓝印碎花,温软清郁:“若持盈所猜不错,世子当是要与持盈讲一段故事了?”
朝华朗声一笑,容上笑意灿灿,竟明澈如初见之时,日光轻抛,只照得他面容如玉,然这清澈平和之间,又多了当时不曾有的沉默与计量。
“不错。”他注视着远处,“沐空身份远不似公主所知的那般简单。”
“持盈洗耳恭听。”持盈静立池边,目光平落于池面,幽光隐约。
眼眸深黑如墨,眸光却灿烂如琉璃,朝华恍然笑道:“沐空原本姓慕,便是慕涵的那个慕字。他是慕涵嫡亲的弟弟,只比他小两岁。慕家是和番最古老的家族,历来承袭司命一位,然而说来也奇怪,一代只得一子,若有双生,即是灾祸。”
持盈的容色渐渐明晰,接下他的话头道:“所以沐空便不被接纳?”
“空儿出生之时,和番上下皆是惶恐,因他不哭不闹,一经人手,便已会笑。”朝华目带怜色,“更惹人非议的,空儿长到八岁之时,恰恰在那一年,和番遭逢大旱,这在和番众人看来,是为不祥。”
余下的几乎已不必朝华多言,持盈便能猜得一二,无非是大家族弃车保帅的故事。
果不其然,朝华接着道:“慕涵历来沉稳早慧,深得民心,十岁即接下司命之职。而这一次,他却保不得亲弟。从父皇到长老纷纷施压,他只能流放那一年才将将八岁的弟弟。空儿那时还是不晓事的年纪,对兄长自然是恨的,这一恨,经年累月也就到了今日。”
“空儿流放之地,阴寒偏冷,寻常人自是活不下去,慕涵特意托我寻人将空儿掉包,藏进宫中,多年的不见天日,他想必也是怨的。”朝华微微笑着,眼里却也含了几分无奈,“说来也是巧合,和番自此无病无灾,一切太平。”
“这么说来,世子乃是沐大人的救命恩人?”持盈回以淡淡一笑。
朝华轻挑了挑眉:“公主要如此说,也未尝不可,只是在空儿心里,他恨的还是他的兄长,至于我,也不过是有份恩情要还罢了。”
持盈一瞬明了:“所以他才与世子当日在长生殿演了场戏给高公公瞧?”
“是。”朝华坦然答之,“夜吟与他有知遇之恩,可他却欠我一条命。”
话已至此,自不必朝华再说下去,沐空此来连昌,其意图已是再明白不过了。他告夜吟谋反,不过也只是助朝华返回和番的手段之一罢了。只不过,持盈未曾想到,当日太子齐桓之死竟对朝华触动如此之大,她还清楚地记得朝华昔时谈及和番王位时的无奈以及对夜吟的疼爱,而今却不惜一切想要返回和番夺回王位,甚至这是以伤害自己的亲妹为代价的,委实令人难以想象。
持盈斟酌半晌,轻道:“世子可知,沐大人在父皇驾崩那一晚,人在何处?”
朝华却似极不在意,笑道:“他去了先皇寝宫是也不是?”
持盈回首,只微微一笑,也不答他话,算作默认。
“他会想着去那儿,不过也是想替我争取个筹码罢了。”朝华反是坦然相答,却让持盈多了几分意外,“至于是何筹码,想必九公主心中必定明白。”
郁浅这个帝位是否名正言顺的把柄握在朝华手中,这份筹码可不是普通的筹码,而是如巨石一般沉甸甸地悬在了每个知情人的头顶,每落下一分,都有头破血流的危险。
持盈想到这里,不由哂笑:“世子所求,左右不过一事,持盈自然明白。”
她轻轻长叹一声,转身往芸池边而去,湖面水波轻漾,湖面微风拂面而来,吹动她一身素衣清影,只是那素,却素得极为萧索。
和番一事,动辄便会牵扯到她与朝华之间最敏感的话题,此刻身在芸池,身在西辞离世之处,她确实不想再同他谈起这个话端。
“九公主可恨顾家?”朝华随在她身后,突地冒了如此一句,声色甚是低沉。
持盈不防他问话如此直率,反是一怔,虽觉突兀,却仍是反问道:“那么,世子可恨持盈?”
“自然是……恨。”朝华语气顿了一顿,终究还是答了她话。
持盈闻言,又是一笑,眉目里含着霜,只道:“那便是了,世子又何必多此一问。”
朝华也觉问得唐突,便左右又绕至持盈身侧,解释道:“我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