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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公子,这边请。”
西辞由一小书童引着去了台前,持盈替了宴卿捧了笔墨立于西辞身侧。
铺平了宣纸,西辞微微闭眸思索了半会儿,才挽起袖管,将右手伸至持盈面前。
持盈将笔递进他手里,搁下砚台,给他磨墨。
西辞作画,必然是全心地投入,哪怕是持盈,都从不敢打扰他作画。
青衣的少年,侧身握笔,轻描重画,时或抬首望向芸池,时或顿笔微思。
持盈在他身侧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苍白的面颊好似一瞬焕发了生机一般,光彩潋滟,他的眼睛如同照进了日光一样闪闪发亮。黑发垂在肩膀上,又滑下去,骨节分明的手,虽则消瘦,却是稳稳当当,笔墨抛洒,浓淡破泼渍焦宿,无一不是细心描绘。
约莫画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太阳照得他额上汗水涔涔,西辞才搁笔暂时停了下来。
持盈替他拭汗,一低头,就看到了未画完的那幅画。
西辞画的是持盈,秀美清冷的少女一身白衣坐于池边,衣袖沾湿,墨发赤足,手持纯白莲花,浅浅含笑。整幅画已近完成,唯独欠缺一双点睛之目。
西辞沉吟片刻,方道:“替我摘枝荷叶来。”
持盈招手唤来宴卿,宴卿几个来回,将数十片荷叶尽数塞进持盈手中。
西辞拿过一片,将荷叶在掌心揉碎,荷叶中黏稠的翠绿汁液滴入墨中,西辞蘸笔试后仍是摇头,再拿过一片叶子照同样的方法滴了绿液进去。
一直到第八片叶子,西辞才总算满意了这颜色,换了细笔狼毫小心翼翼地点缀上去。
持盈的瞳色极为少见,日光下漆黑入墨,一旦情绪加重,眼底的那抹碧色就会愈加浓深,以至于常有人会猜测持盈的生母景妃乃是异族之女,只是景妃失宠后这种说话也就不了了之了。
整幅画,西辞总共用了三个多时辰,光那双眼睛,就画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待得那画被挂起来之时,持盈才惊觉西辞所画的自己,那双眼睛丝毫不差。随着日光的变化,眼底的碧色也时浅时深,潋滟生色,栩栩如生。
而持盈之姿,被他画得极其干净简洁,手上白莲更是不加修饰,笔锋流畅。佛家以白莲为尊,更传说白莲长出之时恰是释迦降生之初,在泥不染,在世不为世污。
西辞不只是在画莲,而是以莲喻佛,以佛度人。
持盈怔怔望着,仿佛回到了当初在长生殿誊抄佛经的岁月,香气萦绕,清静熙怡。
沉寂了良久,叫好之声方逐渐响起。
“看来此次荷花宴头名,西辞定是当之无愧了。”郁行之缓缓步上台来,持扇而笑,“此画我瞧着很是喜欢,不如赠我如何?”
此言一出,台下谁还敢多说半句话,当下就有人道:“还请顾公子亲往池中摘那紫莲。”
西辞眉间有了细微的褶皱,眸色一深,青袖慢慢从手臂上褪下来,少年面容笑意不变,只道:“真是难为在下了。”
持盈敏锐地感觉到了西辞的不悦,不是为了要他亲自去取紫莲,而是为了郁行之的那一句话。
习丹青之人,总有几分傲骨,哪怕是稳赢的情况下,也要赢得堂堂正正。如今在场的是看到了西辞的那幅画,不在场的呢?传出去的只是七皇子一言定胜负的话题。当年西辞胜在光明正大,那幅莲叶图至今流传天下,复印万本,才证实了他的盛名不虚,而今郁行之不但抢先说明结果,还要走西辞那画。皇子要走的画,谁敢刻印?今日之胜负,日后定要起争执,好的只说西辞画技太高,连皇子都欣赏他的画,坏的呢?西辞与郁行之的关系,本就流言四起,怕是偏袒二字自此是再也脱不去了。
“兄长从不为胜负而作画。”持盈踏出一步,微微笑道,“那紫莲,不要也罢。”
“言筠小姐喜欢的东西,怎能说不要就不要?”
朗朗笑声霍然乘风而来,持盈方一回首,就见红衣翻飞于绿荷之间,不过一眨眼,已到了眼前。
朝华红衣灿灿,衬得他星眉剑目,甚是俊朗,他手上堪堪握着那枝紫莲,送到持盈面前,偏首一笑:“摘莲这样的粗事自是不劳西辞动手,在下代劳即可。”
持盈本就想借不要这紫莲的借口替西辞将名誉扳回来,此刻却被朝华搅了局,现在说不要,就是矫情,说要,西辞的名誉却重于这紫莲千万倍。
紫衣的少女终究还是恼恨地一跺脚,拂手一挡,沉声道:“不敢劳烦朝华世子,这紫莲,世子还是自己收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荷花节(下)
“既然世子屈尊为你摘了这紫莲,你就收着吧。”西辞神情已然恢复了平常清雅俊秀的模样,眼眸深深,静无波澜。
持盈沉默下去,定定瞧了朝华半晌,方伸手接下,福身道:“多谢世子。”
朝华灿然一笑:“言筠小姐太客气了。”
“朝华世子远道而来,着实令人受宠若惊。”郁行之含笑踏步而来,“不如一起喝杯茶如何?”
“却之不恭。”朝华瞳色清朗,好似日光三寸,既明且亮。
“西辞和言筠也一起吧。”郁行之率先走下台去,流岚长衫翩翩秀雅。
西辞也不推托,只笑道:“叨扰七殿下了。”
持盈怀中抱着那枝紫莲,默默跟在西辞身后,却见朝华行至她身边,神采飞扬道:“我就知道你定会来这荷花节。”
持盈抬头睨他,淡道:“我说过西辞自会带我来。”
西辞闻言不由回头笑看了持盈一眼,似是在说“原来你不想来这荷花节是因为这个”。持盈也一眼瞥了回去,西辞方轻笑一声,回身继续往前走。
“你们兄妹感情真好。”朝华如是笑说。
持盈微微顿步,不动声色道:“世子不也有妹妹么?”
“是啊。”朝华笑容似是多了一些什么,只大步流星走在她身侧,“只是她现在离我,太远了一些。”
和番王共有二子一女,朝华是次子,才会被送来连昌作为质子。
“舍妹定然要比言筠乖巧许多。”持盈淡淡一笑。西辞既对与朝华合作有兴趣,她也不妨趁这个机会同他好好聊一聊。
提到妹妹,朝华的神情一瞬明亮起来,朗朗笑着,眉目之间透着一股大男孩的英俊以及活力:“夜吟向来任性,从小就比我还要顽皮,整天舞刀弄枪的。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只有九岁,如今应当是十九岁,也该出落成英姿飒爽的姑娘了。”
“世子来连昌已有十年?”持盈见他神色明朗,并无被禁锢帝都的抑郁,只是那目光却投向了头顶的青天白日,好似下一秒,他就能展翅飞翔。
朝华颔首:“是。”
一个在连昌呆了十年的异族质子,他的笑容里竟毫无阴霾,没有惯常的郁郁寡欢,也没有旁人猜测的愤恨不满,而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自在过活,无拘无束。
“世子一定很想回去吧?”持盈含笑,握了紫莲立着。
朝华朗笑三声,直道:“言筠小姐莫不是在怂恿我违抗皇命?”红衣肆意的少年目光一沉,“有时候,身在连昌还能落个清静。”
持盈哑然,在回首看到郁行之与西辞言笑宴宴之时,不由极为赞同。皇族之间,争权夺利再普遍不过,若是可能,她也希望能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言筠。”西辞远远唤她。
持盈正欲快步过去,却被朝华一拉袖子,听他轻道:“明年三月初三,言筠小姐可还会再去飞音寺?”
持盈心头一震,脑海里飞转过无数个念头,她甚至觉得朝华定然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可面前少年笑容坦荡、不似作伪,她怎么都无法开口反驳,只得勉强道:“或许吧,明年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朝华笑道:“我每年都有大半的时间住在飞音寺,随时恭候言筠小姐大驾光临。”
持盈心生疑窦,却又无法问个明白,只得道:“兄长叫我了,世子放手罢。”
朝华一松手,持盈忙抱了紫莲快步去了西辞身侧。
郁行之正与西辞在下棋,待朝华慢慢走进亭子,郁行之懊恼一声低呼,笑道:“世子,你这慢的一步,让我又输给西辞一个人情。”
朝华失笑道:“那确是我的罪过了。”
“那我罚世子一场可好?”西辞目光往持盈身上微微一顿,随即向朝华如是笑道。
朝华目光动了动,应道:“请说。”
郁行之似是对西辞的出言颇是意外,轻压了声音道:“西辞。”
西辞容上带笑:“七殿下省得,我自知分寸,想来朝华世子也是磊落大方之人,定然不会计较。”
朝华微怔,见西辞目光清冷,方笑道:“要罚我做什么,只说便是了。”
“素闻世子剑技极佳,不如给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开开眼?”西辞含笑支着头,偏首看过去,面上笑意温朗,语气神态如同谈论家常一般平静。
持盈闻言,几不可见地一皱眉。西辞从不是擅于挑衅的人,更何况是做这样招人嫌隙的事?她与郁行之相视一眼,目光隐隐焦急,郁行之却向着她微微摇头,示意她看下去。
朝华忽地笑道:“剑舞剑舞,无丝竹之乐可不行。”
“这有何难?”西辞随手折了片树叶,凑到嘴边轻轻一呵气,轻快的乐曲跳出了几个音,“我为世子伴奏,世子意下如何?”
朝华大笑道:“幸何如哉。”
说罢手掌往腰上一解,长剑峥地一声落在手心,朝华目光濯濯看向西辞。
西辞临风一笑,长身玉立,唇上绿叶微含,激昂之乐一瞬流泻而出。
《兰陵王入阵曲》,朝华定定盯了西辞一眼,终究还是含笑起舞。
朝华身量较之西辞略高,也不似西辞那般瘦削,反是俊朗挺拔,英气勃发。他手上的剑未开锋,舞起来杀气不盛,反是多了靡靡之感。朝华的动作极为流畅,一起一扬之间如捻花拂叶,雅丽非常。
收剑之时,西辞将手中叶子一掷,含笑不语。
郁行之起身拍手道:“世子好剑法。”
朝华低首,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额头,良久才抬头笑道:“七殿下过誉了。”
郁行之正欲再说什么,却见身侧一侍卫凑上前说了几句,他脸色微变,复又叮嘱了几句,方回身道:“宫中有事,我先行一步。”
西辞容色不变,含笑道:“七殿下慢行。”他回首向朝华道,“不知世子……”
朝华心领神会,笑道:“在下亦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了。”
西辞微微颔首,向持盈道:“还想再走走么?”
持盈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然心生疲倦,摇头道:“不了,这就回府吧。”
朝华已走出几步之遥,闻言一转身,高声道:“言筠小姐。”
持盈蓦然回首,容上尚带浅浅微笑:“世子还有何事?”
“这枝紫莲,两个时辰内须要沾水,水要是活水,且要避免日光暴晒。”朝华含笑温声说道。
持盈未曾料到朝华对养莲亦有所研究,她稍稍一俯身:“多谢世子提点。”
朝华只一摆手,就去得远了。
持盈回转过身来,瞧着西辞,轻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西辞含笑,揉了揉她的碎发,“不要想太多了。”
持盈苦笑:“你向来待人客套,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之人都是如此,今日却对朝华世子……”
西辞看了她一眼,眸色深郁,笑道:“怎么,阿盈看不过了吗?”
“没有。”持盈听得他语气,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霍然一笑:“那么,西辞为何今日会说那样的话呢?”
西辞见她璨璨笑颜,不由莞尔,弹指敲在她额头上:“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
持盈却不依不饶了:“可是因为朝华替我摘了紫莲?”她本就目光静好,此刻明亮起来,两颊嫣红,分外动人。
西辞别过头去:“我只是压压他的傲气罢了。”
持盈牵着西辞的手,嫣然笑道:“西辞,你耳朵都红了呢。”
青衫的少年抿着唇,眼底笑意清澈,拍了拍她的手,叹道:“你啊……”
持盈还待再说什么,却听一声高吼“少爷!”
宴卿飞奔而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怎么?”西辞抬头斜他一眼。
“小姐,小姐和云旧雨一起不见了。”宴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西辞神色瞬间惨白了下去,持盈急道:“怎么会不见的?云旧雨功夫不是很好么?”
宴卿脸都急红了:“我……我也不知道,我和他们约好了在芸池西边见面的,结果我绕了芸池好几遍,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西辞似是忽地想到了什么,厉声向宴卿道:“宴卿,你偷偷去七王府探一探。”
宴卿不敢多说,只道了声“是”,领名而去。
持盈走近西辞身侧,低声道:“怎么会是七哥?”
西辞不怒反笑道:“只有行之才知道云旧雨身边的是正牌的顾言筠,也只有他会想出这样的法子给我个教训。”
教训?持盈悚然一惊,细细想来,西辞今日大约拂了郁行之两次面子,一次是荷花宴上没有直接接受郁行之给他的头筹,二是不顾郁行之的阻拦要朝华舞剑。可这两样,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么?更遑论,他和西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持盈顿觉手足冰凉一片,喃喃道:“好喜怒无常的人。”她本以为自己已练得铁石心肠,却没料到她的兄长们个个都是人精。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