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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房里边的胡里听见,是慌得要命,但于季友却不紧张,一样按原本步调做事。
“由她去,我都说过成亲前不好跟她见面,是她自个儿要跑来。”
“但是惹公主生气不好吧?”
“大不了送她回去。”于季友动动酸疼的脖子,云淡风清地说,接连几天从襄州到长安两地奔跑,铁打的身子也略觉吃不消。
见状,胡里赶忙帮主子捏背捶肩。
胡里跟在于季友身边也六、七年,最是了解他家主子脾气,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而瞧公主脾气,该也是个倔骨头。
这两个人还有得斗呢!胡里摇头,边捶背边说:“不过说实在的,公主长得真漂亮。”
胡里也是虏族,一般说来虏族女子肤色偏黑,少有机会出现像普宁那般肤若凝脂、丰腴娇贵的丽人。
闭眼假寐的于季友一哼。“长得漂亮又如何,瞧她动不动要人顺她的娇蛮脾气,她若愿意主动退婚,我倒额手称庆。”
胡里吓了一跳。“大人……不中意这门亲事?”
在襄州,打知道皇上允婚,可说家家户户都替少主感到荣幸;尤其是藩镇大人,更是开心至极,成天笑不拢嘴。
于季友不说话,只是回头瞅了胡里一眼。
一切心事,全写在那一双瞳目中。
里边人呢,是窃窃私语说个不停,外头人呢,则是等得心浮气躁,一会儿环胸一会儿跺脚,大有快忍耐不住的态势。
不过就是洗个澡,那家伙也能在里边磨蹭这么久--普宁第十五回站起又坐下,正打算拍门催赶,内厅木门终于“咿呀”开启。
小嘴儿打开正想开骂,可没想出来的,却是她先前见过的小厮。
“小的见过公主。”胡里弯身一拜。
她眼朝里边一斜,皱眉问道:“你家主人呢?”
“这个……”
“吞吞吐吐什么!”普宁一箭步抢过胡里,可一看,里边竟然没人!
“他刚不是还在里边?”她指着门问。
“回禀公主,我们家大人刚才确实还在,可一穿好衣裳,大人就从窗户那儿跳出去了。”
搞什么鬼!普宁气炸。“我不是叫他弄好出来见我?你怎么可以让他离开!”
“回公主,我们家大人是说,即将成亲的新娘跟新郎倌,真的不适合碰面,所以就……”
“鬼话连篇。”普宁跳脚。“说不能见面,早先他干嘛跑来绑我?还有刚刚,我不也看见他了?!”
“回公主,刚才小的也问过,我们家大人是说,他早先冒犯您,是职责所在;至于刚刚,也是公主突然闯入,大人回避不及……”
换句话说,在成亲之前,他打死不见她就对。
“气死我了!”见不到于季友,普宁只好空骂人出气。“区区一个小节度使也敢欺负我!他真以为我治不了他,好,我现在就写信告诉我父王,要他帮我评理。”
胡里一听,忙跪下求情。“不行啊公主,您不能这么做。”
“你一个下人也敢指使我?”
“小的不敢,小的的意思是,我们家大人会这样对公主您,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普宁横眉竖目地说:“他有苦衷就可以绑我,就可以不听我命令?”
“公主……”胡里答不出话。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话声--
“要是公主能够明理一点,下官自会以礼相待。”
是他!
普宁一箭步追出去,可先前还站在门外的于季友,却早一步退到花园外。
她越追,他就退得越远。
“是个男人就过来跟我说话。”普宁指着自个儿跟前。
于季友摇头。“很抱歉,就这事不能依公主。”
这家伙!普宁大叫:“来人呐,拿下他。”
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将来的驸马,站在门房四周的护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反应。
“你们造反啦?”普宁惊讶。“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要你们拿下他,你们竟敢不听!”
“他们当然不会听。”于季友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令牌。“瞧瞧这是什么--”
御赐金牌,犹如皇上亲临。
这方令牌,是皇上担心途中发生危险,特让于季友带在身边,好调度周边镇甸差吏用的。他大概也没想到,这方令牌头一个治的,会是自个儿的掌上明珠。
在场所有人一见,同时屈膝跪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儿臣叩见父王。”普宁银牙一咬,不得不屈身拜见。
“都起来吧。”于季友将令牌收回,然后眼一瞟,要伺候公主的女官们向前。“带公主回房休息。”
普宁甩去女官们的搀扶。“不用,我自个儿会走。”她气闷地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气忿地吼道:“于季友--你给我记好了,你今天的所做所为,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付出代价!”
说完,她重踩着脚步离开。
一整晚,普宁怨气难消,不管女官们送来什么吃食,再怎么苦劝,她一概不吃。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她想。
“公主,再没胃口也得多少吃点,万一饿坏了身子……”
“怎么样?”她板起脸。“怕我有个万一我父王会唯你们是问?原来本公主吃饭不是因为我自己高兴喜欢,是为了保有你们头上这几颗脑袋?”
“不是的公主,小的们是真的担心您的身体……”
普宁驳斥道:“我才不相信你们是真的关心我,早先我要你们帮我松绑,要你们想办法把于季友找来,你们做了什么?”
“公主……”女官们满脸疚色。
“少在那找藉口,我才不相信你们。”普宁一抹眼眶。
说到底,她的娇蛮、逞强、任性,不过是种伪装。她在宫里十七年,见过太多嘴脸,更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打自内心喜欢她、接受她。
她恐惧让人发现,她怕寂寞、怕人不理她、不在乎她。
所以她不给人选择的机会,直接下达命令,要所有人全按她指示行事。这样一来,她就永远不会知道有人不喜欢她,但相对的,当她发现连命令都无法使人听命的时候,她便手足无措了。
她很寂寞。但是这一点寂寞,她又没办法向其他人吐露。
要她说什么?高处不胜寒很苦?受太多人的期待重视,只会让人倍觉沉重?
这些话语,只会教人更觉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很清楚,高高在上受人拥戴的公主,不应、也没资格抱怨寂寞。
“你们走,全都给我出去,我看到你们就烦。”普宁连抓带轰将女官们推出她房间,门一关上,她在里边推桌踢椅,闹了个天翻地覆,才扑上雕花大床,埋头痛哭。
候在门外的女官们一直等到哭声隐去,才胆敢推门观望--房里乱成一团。
普宁呢,应该是哭累了,绣鞋也没脱,趴在床上睡着了。
几人看着床上如花似玉的脸蛋,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她们这个公主啊,心情好的时候,笑靥如花,出手更是大方不吝啬,只可惜太孩子心性,一闹起脾气,说风是雨。
但就算她不好伺候,宫里却没人不喜欢她。她有股奇妙的魅力,只要看过她,就忘不了她甜甜的笑脸,让人发自内心想替她效命--就像宫苑里带刺的蔷薇,照顾起来费心费时,但一当盛放,又立刻让人忘了先前的辛劳。
只希望将来的驸马爷能看清楚公主的伪装,知道她刁蛮的外表下,不过是个没心机的孩子。
女官们合力将桌椅搬回原位,撤下菜肴;又帮普宁脱去鞋袜,卸去她满头的珠花翠饰。
蹑手蹑脚,女官们拉来棉被帮她盖上,吹熄烛火,将房门关起。
第二章
翌日,天色刚露鱼肚白,迎娶队伍已经在路上。
昨晚普宁大闹行馆的事,于季友都知道;而今由普宁没用膳的事,女官也来通知他了。女官问他怎么办才好,没想到他的答案竟是--
“等她饿了,她自然会吃。”
也就是说,普宁吃不吃饭,他一点都不在意。
女官还以为于季友会怜惜,会愿意跟她过去说两句好听话,没想到得到这种答案,只好黯然离去。
趁帮主子穿衣的时候,里小声问:“公主不吃饭,大人真的不担心?”
“我担心有用么?”于季友反问。
“说得也对--”胡里欲语还休。“好啦,小的就直说了,小的是觉得,大人多少该盥去一点关心……”
“不要。”于季友毫不妥协,打从见到普宁,他就对她有成见,打定主意认为两人不适合。更何况昨天的事他根本没错,凭什么要他主动示好?
糟了糟了,他就担心会这样。肙里叹气,两个人脾气都倔,谁也不服谁,结果就是这样,强成了一团。
不过话说回来,昨天的冲突也不能全怪公主,他家主子也有错;人家好歹是公主,他把人当马似地栓在轿子里,任谁都会生气。
只是这种话,胡里还找不到机会说,他也怕主子生他气。
正午,于季友下令停轿歇息,随行的厨子就地熬了一锅全羊汤,添上硬发的面饼,就成了羊肉泡膜。
女官端来一碗。“公主,刚煮好的羊肉泡膜,您试试,闻起来香极了。”
但普宁一瞧碗里褐褐白白单调的配色,摇了摇头,连口汤也不愿意喝。
“但您已经连着两顿没吃……”
“要我吃也行,只要把那家伙找来。”
“这个……”女官们面面相觑。
“办不到就退下去。”普宁撤下厚帘,再不肯开口说话。
女官们没辙,只能再向于季友求援。
没想到他仍是老话一句:“我说过成亲之前,绝不与她见面。”
怎么办?端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泡膜,女官们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
稍后,大队开拔,正式迈入前后不着村店的深林野地。于季反派胡里过来提醒,说接连几天,大队得在野地扎营,一干女眷绝不可落单行进,以免发生危险。
女官们表示知道。
胡里一看彩轿,小声探问:“今天公主很安静啊?”
一女官瞪眼。“要你饿了三顿没吃,还能活蹦乱跳?”
胡里一惊。“哎呦!那水呢?总有喝水吧?”
“喝了。”女官一脸愁。“但光喝水也不是办法,我们几个正在想,该用什么法子诱公主吃点东西,我们真担心她。”
胡里把消息带回于季友那。
“大人,小的劝您,还是别再跟公主斗气了。”
于季友皱眉。“你觉得是我不对?”
“小的不是这意思。”胡里很清楚这时候绝对不能扯上“对,错”两字。“小的是担心公主身子。您想想,她一个千金娇公主,从小到大没捱过一点苦,突然来个三顿没吃,别说下月初一,怕过不了两天,公主先病倒了。”
“那个刁蛮公主到底有什么魅力?值得你这么替她说话?”普宁会不会生病,于季友压根儿不在乎,但他从胡里眸里看出,他这随从似乎已经倒戈站到她身边去了。
“公主很漂亮啊,像朵花似的,让她成天开开心心有什么不好……”胡里嘟嚷着。
见色忘义!于季友鼻一哼。“说来说去,你就是希望我去劝她?”
胡里揉手陪笑。“小的是觉得,不看曾面看佛面,大人好歹看在皇上,还有老爷的分上……”
于季友总算听了劝,觉得胡里说得也对,不管私底下他多讨厌这门亲事,既然他已允诺要娶,就该负责到底。
“我知道了。”说完,于季友调转马头,迳自往队伍后边骑去。
当天晚上,大队驻扎在翠华山麓,普宁的彩轿就停在队伍正中,四角皆以红布掩绕,成了一个回字。
一待安排好守夜的人手,于季友便拎着一只布袋来到回字中央。
一见他来,女官们正要问安,他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公主呢?”他放低音量问。
“在彩轿上睡着了。”一女官小声答:“要不要小的唤醒公主?”
“不用,我有其他事要你们去办。”于季友头朝外一点。“我刚才要厨子帮我做了点东西,你们去看看,好了就帮我端来。”
女官们不敢怠慢,几人福身,依序退下。
缀满珠花的彩轿周围,只剩下于季友,还有伏在上头熟睡的红影。
他放轻脚步走到普宁身边,本意只是想把东西留下,可一看见枕上娇颜,他脚步倏停。他从没想过,向来倍受宠爱的公主,也会有这种表情。
一直以来她给他的印象,尽是娇蛮霸道不讲理,可她睡着模样,却显得忧愁脆弱。他想,难不成身份高贵的娇娇公主,也有旁人难以理解的寂寞?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七岁,一个十七、八岁姑娘,不管她身份多高贵,说到底,仍旧是个孩子。
是他太过苛刻,不该奢想她现在就能有他这般的冷静自制。
也难怪胡里动不动帮她说话,回想过去两天的行径,于季友叹气。动不动与她斗气的他,也不怎么厚道。
“这东西,就当作是赔礼吧。”他低头打开布袋,从里面掏出一把把洁白若雪的槐花瓣,扬手撒在彩轿上。
这花,是他早先去摘的。
行前,普宁在宫里的随行护卫李进曾经暗访于季友,当夜便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