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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说故事总是故事,总是一些善变的添油加醋或者粉饰太平。所有能流传下来的,都不是真的,而所有真实的,早已经泯灭。
有时候我一整天坐着,衣着端庄,穿上我少女时候梦想的所有衣裳,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那柄匕首始终冰凉而锋利的贴着我的左臂,而我右手始终保持着紧握的姿态,想要抽出那匕首,挥舞着,杀死所有的背叛者和欺瞒者。
东海郡(9)
杀。杀。杀。
因为我必须自己面对这沧桑天地,无论如何,再也没有父亲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天黑了,快睡吧。
那时候人们传说在冯翊郊外的十松坡居住着一位红发的美貌女子,弹奏仙乐,世上无双。于是各地的浪人狂客都来看望她。可是却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或许,有人见过,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出现,或者成为了冯翊城中的某一个疯子,终日来回走动,然后,某一天,突然撞死在一面墙上。
即便如此,传说只是传说,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存在,或者想要深刻的探究,因为在这乱世,年号替来更去,让人措手不及,流民四处窜奔,外族铿锵地踏上中原的土地,而在中原,司马家族的人们爆发着内乱,自相残杀,让无辜的士兵成批地倒下。人们借酒装疯,或者,真的疯了。
有时候时间不知不觉的爬上我的身体,我在每年秋天都会染上严重的风寒,卧床数月不起,直到冬日第一场白雪落下。我知道我已经衰老了,再也无法像鸟儿一样跳跃,大口喝酒,朗笑说自己要越过关河,去到北方,我知道关河是如此的遥远,即使倾尽一生,我也不能跨越。我终究不是我的母亲,任何猜想终究只是一种充满感情的揣测。
光熙元年六月,惠帝司马衷死去,带走了我对洛阳最后的回忆,而司马炽南面而坐,改年号为永嘉。我再一次深刻地明白,杜彻永远不会出现,他或许已经死去,或许终于逍遥世外,归彼大荒。因为,许多年已经过去,那些绚烂的暴虐的景象终于淡去,只剩下王朝苟延残喘的气息。
永嘉二年,名为刘渊的男人在平阳称帝,国号为汉。冯翊郡人心惶惶,各色米酒供不应求。
次年,他的儿子刘聪率兵南下,包围了洛阳,却又奇迹般的被晋军击退。人们松了一口气,死里逃生,继续忙碌着生活琐碎。沉沦或者揭竿而起,然后腐烂或者失败。隐者们哀声叹气,宣称大道将亡,圣人已没。我就想到我父亲的话语,他说一切圣人都是欺骗,一切大道都是呓语。逃避只是喟然叹息的长鸣。
那一年白雪久久未降,人们议论着这反常的暖冬,比喻着各式闹剧。我的伤寒似乎永远也不可能痊愈了,就只好在向府中翻阅看过多次的书籍,发现了它们霉烂的痕迹。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冬天就过去了,元日爆竹闹响,伴着东边洛阳的撕杀更加刺耳,然后元夕骤然来到。
我独自走上街头,寻找合适的香草焚烧以驱灭晦气。人们都盲目地低头行走,或者在盲目的喧哗中迎紫姑,祭蚕神——他们习惯了我的出现,习惯了灾难的降临,也习惯向神灵祈祷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幸福会如匈奴人的军队那样前仆后继的来临。
正月还未过去,我站在街头向东凝望,隐士的牛车如他们本身一样连绵不绝无孔不入的开着,行得飞快。我伤寒依旧,头微微疼痛,晕晕欲睡,站在大街上,见到远远牛车驶来,就和文士向季的那辆一样,那时候我在平原上奔跑,衣衫褴褛,悲痛欲绝,而如今我身着华美的紫碧纱纹绣璎双裙,滚边文绣两当衫,梳撷子紒,眼神空洞,左臂冰凉。
这时有一个男子温暖的手拉我的臂膀,他说,姑娘,小心点。
牛车飞快地从我身边开过,卷起男子的袖袍,带着凛冽的味道。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消瘦,阴郁,俊朗。他看着我满面的泪水,似乎不知所措,他说姑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哭,你脸色不好,是生病了吗,他说我送你回家好吗。
他身边清秀的小男孩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我突地打了一个寒颤,关于洛阳那被遗忘的种种如潮水般向我汹涌而来,我浑身滚烫地颤抖着,看着他,泣不成声。
多年前我还在洛阳,杜彻着我笑。他说兰汀,你老是像个孩子,莽莽撞撞,让我担心。他说你答应我,别再让我担心了。好吗。
我笑着不肯回答他他就一直问我,好吗。好吗。
东海郡(10)
我终于轻笑出声,埋头入他怀里,我说,好。
史官自称来自洛阳,姓杜,单字名善。我在不系舟堂中用京兆的美酒款待他,他却谢绝了我,他说,他讨厌喝酒——就像杜彻那样,只饮茶,不喝酒。于是我让家仆给他上最好的清茶,他则笑着接受。
他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是兰汀。
他沉默的回想,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想起,只是抬起头,笑,然后说,好美的名字。
我于是相信他就是杜彻,只是不知为何,把过去的一切都忘却了。而他身边散发早慧光芒的男孩莫轻寒,沉默地看着我,不愿意告诉我关于他的任何。
他把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自己是广陵杜家的传人,必须追寻真相,即使不得好死。因此当我想要挽留他的时候他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我。他说姑娘,我在此停留多日,应该离开了。
我看着他温和英俊的脸孔,知道对于他我已经是个陌生人。他把我彻底地忘却了,无论我们曾经如何想要一生相守——于是我想到关于我的父亲离开东海郡的另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突然失去了记忆,忘记了他的妻子是他自己的妻子,只记得我是他的女儿,忘记了东海郡是他的故乡,只记得自己必须到洛阳去,于是他抱着我匆忙地离去,任我的母亲在他身后如何呼喊也不回头,他决然地离去,并且诧异自己为何流落到如此遥远的地方。
于是在牛车上,面对我的问题,他只能无言以对。
他沉默地看着我,突然抬起手,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覆盖我湿润的眼睛——就像我的父亲曾经对我做的那样。他说,兰汀,我真的必须离开,我和你素不相识,没有理由在此停留,而我家族的使命背负在我的身上,我不得不去寻找真相,即使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即使我最终不得好死。
他说你不要哭。
我从他掌心抬起头,看他阴郁俊朗的脸孔,我头痛欲裂,浑身冰凉地颤抖着,我想到多年以前,我在野地里疯狂地跌倒而奔跑,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被一种巨大的空旷深深撕咬着。那时候我一直想着远在洛阳的杜彻,他说,兰汀,如果你离开了我,我就去寻找你,即使越过关河,来到北方,也要寻找你,找到了你,就再也不和你分离。
我终于缓慢地说,既然如此,在分别之前,请让我为你弹奏一曲吧。
我为他弹奏广陵散,虽然我的父亲不曾教给我这曲子,但它却深深在我的骨子里,即使嵇康无耻地把它广播天下,它也依然是属于兰家的乐曲。那样决然清冽,那样超凡脱俗,洗尽凡尘。我的手在纤细的琴弦上颤抖着移动,面无表情,呼吸深重。调子高入天际然后落下,我就开口歌唱: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我抬头,看着他,我说杜彻,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好吗。
他眼神空洞,茫然地注视着我,然后说,是。
而诡异的小男孩莫轻寒,则轻蔑地笑着,最终,沉默地起身,关门离去。
我的父亲出现在我梦中,他说,兰汀,你这个傻孩子,为什么这样折磨你自己。他已经忘记了你,他就不再是他,你为何要如此地留下他呢,你留下他,他依然忘记了你,你留下他又有什么用。
在梦中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抱住我父亲的脖子放声大哭,我说,他为什么忘了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他找到了我,却要离开我!
乐师叹息然后抚摩我的头发,他说兰汀,你已经长大,他也已经死去了,他不再是他自己,你们的缘分早已经尽了。
那洛阳城中的史官,那个我幼年的梦想,我深刻的明了了,一切都是虚幻,他终究只是一个梦想。即使我的裙子如何华美,发髻如何流畅,他也不可能拉着我的手,和我在夜里,快乐而隐秘地奔向北方。
东海郡(11)
关河如此滔滔。
是夜,我和他坐在洛水轩中,对他讲述我们在洛阳的年年岁岁。那些甜美温暖的回忆,那些转瞬即逝的笑颜。我说,你还记得吗。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我想知道是谁造出了伏羲琴,又是谁让兰家代代把它相传,它摄去人的心魂,只留下如此空洞的躯壳。它为什么流传人间,是一个毫无心机的意外或者是一次深谋远略的阴谋,一切不得而知——世事有无数的原因但只有一个结果。我的父亲早告诉了我。
他早已经死去了,他早已经忘却了我。只能执行我的命令,看着我,亲吻我湿润的嘴唇。我抱着他号啕大哭。
时为永嘉四年,王朝尽头的阴影已现,天下滚滚宣宣,焦灼枯朽,已经无处可逃。人们等待着那个预料已久的结局,嘲笑着看到东海王司马越离开洛阳,在前往项城的路上陷入疾病。我知道洛阳已经陷入一场空前的绝症,它将彻底而决绝地死去,成为一片废墟,它不再是洛阳,永远也不会是洛阳,因为司马家,杜家,兰家,那些曾经眷恋着洛阳深深纠缠的家族都将它抛在身后。
我的风寒则连绵不绝地驻扎下去,永远没有痊愈的那天,我连日咳嗽,杜彻就站在我身边为我抵挡初秋的寒风,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并没有让你这么做。他依然眼神呆滞,一言不发。
我于是不断地对他讲话,我说,杜彻,若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你会铭记着我的名字,再也不将我忘却吗。我知道我得不到他的回答,就不停地问他。没有人来回答我的问题,我是对的,还是错的,我是如此愚蠢,如此决绝,又是如此忧伤。
我知道我将要死去,就用力地拥抱他温暖的身体,他干爽的皮肤发出凛冽的气息,我叫他说,杜彻,杜彻,杜彻。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抚摩着我伤痕累累的皮肤,他说,你不要哭。
我陷入恍惚连日粒米未尽,高烧不断,对杜彻说着各种奇怪的话语,我怀疑其中甚至有属于我母亲那属于鲜卑人的语言,我连连重复着这一个词语,杜彻,杜彻,杜彻。
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在这里,你不要哭。
我不知道是我命令了他还是他自己这样告诉我,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有说过,他只是站在墙角呆滞地看着我,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幻觉。
这时候少年莫轻寒推门而入,他的手上拿着一碗焦黑的药汁。我说,你干什么。他说你必须把这个喝下去,你必须活下去,因为你的腹中已经有杜家的孩子,你明白吗,是一个孩子,你和杜善的孩子。
我茫然地看着他,看着他说出这些诡异的话语,感到腹中那些温暖的重量。我听到我的母亲对我说,兰汀,到北方去。越过关河,到雁门郡去。
于是我对杜彻说,我想要去北方——我烧毁了那祖传的木琴伏曦,它上古的干枯身体在火中很快的引燃,一眨眼就变成了烟尘,浩浩汤汤地飞离了。我说我要去北方。一字一句。我要越过关河,到雁门郡去,即使我已经时日无多。
他看着我,依然空洞的眼神,他说,是。
莫轻寒则一言不发,跟随在我们身后,照顾我们的生活,闪耀着锐利的眼睛。
永嘉五年,九紫吉星当空高照,洛阳终于在战火中沦陷了。汉军杀入城门,从衣冠里到广步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晋王司马炽被俘,走向通往平阳的耻辱的道路,在他的身后,洛阳终于彻底的坍塌了,化为一片废墟。
而我在通往北方的道路中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我终日昏迷着,时而见到我的父亲,时而见到东海郡天香楼中的繁华,洛阳的大道上永远牛车鸣响,隐士们来了又去,去了又归。我对莫轻寒说,我快要死了,马上就将死去。
他沉默的看着我,杜彻亦然,然后他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和我父亲给我的那柄无比相似,又或许,这天下所有的匕首都相似,所有的人,都死于相同的原因。
他说那么,让我划开你的肚子,取出你腹中的婴孩。你可以死去,但是它必须活下去。
东海郡(12)
我看着他然后点头,并且呼唤杜彻的名字,他走过来拉我的手。我说,杜彻,你要带着这个孩子,到北方去,到雁门郡,一直走,不要回头。
我一边对他说话一边听见我皮肤裂开的声音,像混沌之初,或者天地之末,那一瞬间的日月变色。我感到来自北方的寒风,穿越我的身体,凛冽的吹过。莫轻寒把血淋淋的婴孩从我腹中抱出,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