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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穿点衣服。兰汀,你的病什么时候才好。兰汀,不要哭。
长久以来,在孤独的雁门郡,在破损的兰汀园,只有莫轻寒知道我的真名,只有他愿意叫我杜若,他说,杜若,我带你去逛街好吗。
七岁那年,因为杜善茫然无休的呓语,我一度以为我就是那个叫做兰汀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我想象自己隐匿在一个七岁女童的身体中。我是兰汀。
在南方的故都洛阳,我遇见显赫史官世家的独子,他微笑叫我兰汀并且亲吻我的脸颊。他说,兰汀,我独自从远方来到洛阳,孤苦无依,你能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吗——消瘦的男人,有俊朗明媚的脸庞,我被他眼中的光芒迷惑,终于缓慢地点头。
雁门郡(4)
可是,他违背了他的诺言,他并不是那个和我共度一生的男人。我明白这一点,即使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我却不可控制地在黑夜里哭泣。莫轻寒闻声赶来。他说,杜若,你怎么了。
我绝望地看着他,用这个七岁女童稚嫩尖利的声音说,是你杀死了我的丈夫吗——是谁杀死了我的丈夫。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的心脏绝望而疼痛地颤抖。是谁杀了他。让他死在遥远的南方。
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摔所有能摔的东西,扯自己的头发,像野兽一样看着他,嘶声哭泣并且号叫。
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并且扇我的耳光。他叫我说,杜若!杜若!
他这样抱着我叫我的名字,他是那个北方土地上唯一相信我是杜若的人——就连我自己也未曾完全相信。我怀疑我的母亲从未死去。我怀疑她尚且活着,在逃难的人群中,她的灵魂终于残留在我的身体内,她的眼睛烛然注视着我的言行。
谢归葬说他在兰汀园东见到了这鬼宅传说中的主人。那是一个红发女子,眼幕低垂,扶弄着一尾破旧的木琴——那琴音如同天籁。看起来像一个鲜卑人。他说。
我在怀梁堂中谱写新的曲子,在琴上弄响片段的乐章,对他频繁造访沉默以对。他说杜若,你弹得一手好琴,可惜是个哑巴。他走到我身边,低头看我,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了莫公子,就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明年夏天,我爹的忌辰过了,我就娶你过门。
在绿意坊,年恋舞唱着我新的曲子,问了我同样的话。她说,姑娘,我听说太平当的少东谢归葬要取你过门。她笑,千回百转,温婉动人。她说谢公子一表人才,温文尔雅,你这一嫁过去,自是过上好日子了。她说姑娘你真是命好,哪像我,守着这破阁子,人来了来,走了走,什么也留不住。
留不住的,都是留不住的。
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杜善,兰汀,莫轻寒,还有传说中杜家无数位死去的史官,他们都去到了南方,越过关河,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我。而我,我只能沉默地看他们离开。始终不愿意告诉他们任何人,我希望他们留下来——
——数年以前,莫轻寒念给我那古老美丽的诗歌,说是他父亲教给他的: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可是,兰汀园中杂草从生,所有的花朵绿树都被北方萧索的寒气杀死了。
而我固执的紧闭嘴唇,不愿意重复他念的诗句,永远不会告诉他,我在怀梁堂安静地等待他的那些日子。我在心中对这诗歌永恒的记念。也不会告诉他,我从来都不想锦衣玉食,就如同我不想他回到南方。离开我,离开雁门郡的寒冷,回到南方。
后来,我在纸上与谢归葬断断续续地交谈。我问他说,你最远到过什么地方呢。
他想了想,说,大概是凉州。我说你没有去过南方吗。
他笑,他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
我能够想象凉州的样子,所有北方的城市必然都如此相似,夯土的城墙映衬太阳,透出金黄的光芒,树木高大单调的伸向天空,天空蔚蓝无边,一望无云。虽然我从未离开过雁门郡可是我却可以想象,那些还是一个婴孩的我经过的迢迢土地,而现在,莫轻寒逆着我们的来路奔跑,要回到万劫不复的南方去。
我告诉谢归葬说我从未离开雁门郡,他就骑着马带我出城。从宝昌门往北,访问鲜卑人的平城。他本是一个羯人,面容明朗,神情逍遥。在马上他告诉我,杜若,我有一个梦想,就是把太平当的分号开遍整个并州,寻到各种珍稀宝物。他说你听过女娲石吗。那补天的石头,能让人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等到有一天,我找了女娲石,把它送给你。那么,你便不再是一个哑巴,那时候你唱歌给我听好吗——我们把兰汀园翻新修葺,做成南方房子的样式,流水山石回廊,种上杨柳明荷,样样不缺,然后你弄琴唱歌给我听。他笑,他说,你说好不好。
雁门郡(5)
我依旧沉默,看着扑面而来的,属于北方的坚硬冻土,轻轻地点头。
平城酒香四溢,城墙矮小而断续。谢归葬告诉我鲜卑人不爱修高大的城墙,因为城墙并不足以保卫他们的家园。他们都是些牧人,追逐水草财宝,难以安然,在烈马上,快速奔驰,大口喝酒。
他拉着我的手在平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行走,爽朗快乐地笑。他说杜若,你知道吗,我每次来到这里,就会把烦心的事情都忘记——我们羯人,本来也该这样生活,在马上奔驰,永不停止。这是属于血液中的东西,无论我们安定下来多久,也是无法抹杀的。
莫轻寒也这样对我讲起。他说杜若,血脉无人可以超脱,就像广陵杜家的史官们,怀着笃定去寻找真相,从没有人怀疑,但是,却没有人发现。他们每一个,都轻易死去,死于非命,不留全尸。
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坚持还是我杜家先祖的坚持,或者真的是无可奈何的事实。我一再被如此告知,真相是不可知的,即使永世追寻,而世上的人,都是陌生——十岁的清明,莫轻寒带我出门踏青,在通向墓地的路上见到那些来往沉默的人群。他告诉我说,杜若,你知道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陌生。
我不明白他的话,但我却沉默而虔诚的倾听。他说所有的人都未曾相识。即使他们会如春树暮云般相互思念,但他们思念的,并不是那个他们思念着的人,而是一个幻象。就好像你的父亲杜善,还有兰汀。他们思念的,都不是对方。并不是对方——他们根本就未曾相识。他们从未看见对方。他们从未识破真相。
在他走后我将要成为羯人谢归葬的妻子,因此不断想起他的那些话语。我明白我们再也无法相见——我们相互爱恋猜测试探,却永远无法见到对方。我终于明白这一点,就好像我和谢归葬,莫轻寒和我的父亲,兰汀和她的丈夫。这所有的人,都没有见过对方。
如同莫轻寒告诉我的,如同我的父亲告诉莫轻寒的,一切,都是虚象。
坐在迎亲的青庐中我低头不语,听着人群似乎遥远的喧哗和祝贺。这青庐搭建在怀梁堂中,我则端坐其中,等着谢归葬的来到。于是,想到在过往的岁月中,我和史官杜善沉默地在此相对而坐,他盘起双脚,敲打木屐,发出规律的节奏,我则握一本古诗,有一句没一句的诵念,后来莫轻寒推门而入,他的神色疲惫,眼神有一瞬的茫然,然后他旋即笑了,他说杜若,来看我给你买的衣服。
莫轻寒喜欢买给我样式繁复绣功细致的衣服以及打造精美的饰品。他的那些不知从何处买来雁门郡从未见过的美丽服饰总让别的姑娘啧啧惊羡。时常的,我穿着鹅黄的绣璎纱纹双裙,带明润的珍珠铛,任他拉了手在盛乐街上走过,骄傲地感受人们回首的目光。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我举起手来,指着街边的纸鸢对他笑。他则心领神会,走过去,买最漂亮的那个给我。
杜善也曾经带我出去。那时候我们来到雁门郡不久,匈奴人进行着高傲地统治,生活艰难。疯子领着我,面涂白粉,脚踩高屐,时年三岁的我则在他身后茫然的注视着四周陌生的人群穿行。后来一群衣者华美的羯人小孩来拉扯他的衣服,把他绊倒,哈哈大笑。杜善跌倒在地,他们就用石头来打他。我不明所以,只能挡在我父亲的面前,我喊着说,不要打他,不要打他!男孩们发出怪异的笑声,他们说,听,这就是汉狗的声音,汉狗怎么配说话呢,汉狗只能学狗叫。他们跑上来,用肮脏的手拉史官杜善的头发,往他脸上吐口水,他们说,叫花子,学两声狗叫听听。我想要拉开他们的手却被他们狠狠推开。
明朗的雁门郡大街,人来人往,高大的外族人面带鄙视和冷漠走过。我的父亲,洛阳显赫史官世家的独子杜善茫然地看着他们,看着跌倒在地的我。突然号啕大哭。
于是男孩们一哄而散,他们哈哈大笑,他们说,汉狗就是汉狗,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雁门郡(6)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对莫轻寒和我父亲以外的人说话——我是如此早慧悲哀地,接受了我们远离家园,而我们的故国早已支离破碎的事实。
就像城墙终于承受不住,连绵的倾塌,那往日陪我坐在怀梁堂中承受痛苦孤独的人也都不在了,他们或者死去,或者离开。
而谢归葬掀开青色的帘子低头进入,然后抬头看我。他的眼睛散发出隐隐光彩。他说,杜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会一生保护你,让你安然快乐地生活。
多年以后我总算明白,话语千变万化,充满了欺骗和私欲。即使是莫轻寒告诉我的种种,也最终都是谎言。
汉光初二年,羯人石勒称王,统治了幽冀并三州。其时司马睿早已经在南方称帝,苟延着司马家的血脉,内乱不断。刘曜盘踞关中,慕容廆主宰着辽东辽西的苍生,張寔则在涼州蠢蠢欲动。
那一年我八岁,莫轻寒把我抱在怀中叹息,他用下巴抵着我的额头,让我清晰的感觉到他消瘦的脸上青色的胡茬。他说,杜若,你看,我们再也无法回到南方,再也无法越过关河,因这天下土地越来越破碎支离,让我们无法寻觅归路。
后来他说,你知道吗,杜若,我想要你在北方安然生活下去,而我,将为你死去。
那时候我的父亲还活着,他们在正午时候来到怀梁堂,神色怪异地看着彼此,后来,莫轻寒低低地叹息,就走过来拉我坐下,用一把古朴的匕首割裂了我左手上细碎的血管。
鲜血汩汩涌出,而我强忍疼痛,眼含泪光,沉默地看着他做这一切,看他们把我的鲜血装在一个破碗中,然后由我的父亲杜善把那鲜血涂满他的脸,从眼睛,到下巴,他用他红色的脸庄严甚至怪异地看着我,喝下了碗中剩余的血。
我终于低声问他,我说,莫轻寒,你们在干什么。于是他走过来抚摩我的脸颊,他的手上鲜血尤存,他蹲在我身旁,直接注视着我,说,杜若,不要哭,我将要为你死去,而你脱离牵绊,一生无忧,再也不要寻找任何真相。
他沉闷而忧郁的看着我说,你忘记一切吧,关于真相所有模糊的好奇,都是致命的契机。
他对我笑然后亲吻了我,他的嘴唇布满鲜血淋漓的气息,他的脸上血水横流。
他说他将为我死去。
可是他却离开了我,去到南方,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时为太和三年九月,石勒终于称帝登极,改年号为建平。
我成为太平当少东谢归葬的妻子,沉默地看着他带着大队家丁仆从不合常理地来到兰汀园,修葺房子,建精致的楼阁,把墙上的斑斑血迹洗去,挖走荒园中的枯草,种上新的鲜嫩植物。
歌女年恋舞再次带着羡慕的叹息对我提到这一切。她说姑娘,你真的是好福气,谢归葬居然如此体贴你的处境,你在此孤苦无依,必然不愿去陌生的谢家生活,他为了你,竟愿意把家搬到兰汀园。她再次笑了,她说,你看你,从此落得好归宿,哪像我,在这乱世漂泊无依,还不知将会命归何处。
她说整个雁门郡人人都在说,太平当少东真是天下少有的痴情人。她的眼睛迷蒙地看着远方。
在新婚的日子里谢归葬常常陪在我身边,在兰汀园中和我四处游逛,看见工匠们隐忍忙碌,旧的痕迹消失,新的楼台将起。早花开水榭,啼莺鸣翠柳。他会拉着我的手对我微笑——北方的男人,掌心温暖而干燥。
同莫轻寒一样,他也爱为我梳发。千丝万缕,纠缠交错。金步摇,玉雕钗,以及闪亮细致的钿花,都是莫轻寒为我买的,那时候我没有母亲,也没有丫鬟使唤,他就教我盘那些繁复的髻子。灵蛇髻,飞天髻,坠马髻,林林总总,花样不断。有时候我问他,莫轻寒,你是从哪里学得这些。他就笑着不说话——而谢归葬也常常沉默不语,只是低头梳弄我的头发,神情遥远,后来他说,杜若,可惜你是个哑巴。
那时候我常常看见我的母亲,我那从未死去,盘踞于我身体中的母亲,她发色发红,衣着华贵,神色萧然,就那样注视着我,伸出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