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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鸿蒙中抬头,见到他明朗的笑容。他身着皇袍,带着华贵的头冠,坐在高案前,看着我并且问我说,你在笑什么。
多年以后,司马衷对我说,对于他所做的一切,即使倾尽来生,他也无法解释。或许他只是厌倦了这一切。他说,你明白吗,我乐于看他们演戏,若丑角般叮叮当当,说唱做念,笑里藏刀,只为了愚弄更多的人,但无论是谁,他都被我愚弄了,他们一个又一个死去,我却如此安然地生活下来,有时候,我觉得疲倦,我厌倦了这一切,甚至厌倦了观赏这一切。天地一指而万物一马,这所有的人,又是为了什么,要用有涯去追逐无涯呢。
他再斟上一杯酒并且叹息,他说,杜彻,为什么你只喝茶不喝酒呢。我微笑。司马衷无数次这样问我,但我却始终不愿意回答他。他叹道,人生无酒,将恃何以度呢,不过是去日苦多。或许是我错了。但我如何知道,我是对的,而他们是错的,或者他们是对的,我却是错了——没有人会知道。杜彻,你的家族代代为史官,如此寻找着真相,那么,你知道吗,你知道真相了吗。
我笑着说,知道真相的人,都将不得好死。
他一口喝下杯中的酒,突然纵声大笑。他说,你告诉我吧!若能知道真相,即使不得好死,我也甘愿。
可是,我对他说,我不能告诉你。若你真的想要知道真相,你必须先死去,你死去后,我会将你的舌头放入我杜家祠堂的木盒中,那里有我所有先祖的舌头在窃窃私语,你去那里,必然会知道真相——你必然知道真相,可你必须先死去。
半个月以后,他饮下东海王司马越的毒酒,微笑着死去。那时侯我看着他,我明白,没有人可以让他喝下毒酒,就好像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其实他才是这世上真正的帝王,他自愿饮毒酒而死,只为了寻找真相。
我想到我的父亲杜连山,他同样微笑着死去。实际上他并不是被我杀死的,他知道他将死去,因为他注定不得好死。
但真相无人可知。
司马衷走下高案站在我面前对我微笑,手中握着我所不知道的卷宗。他说,真相无人可知,我的儿子司马遹写下手书要逼迫我退位。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是我的妻子南风,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永远都不明白他们。他接着又笑了起来,拍我的肩膀,他说,杜彻,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若要他死去,就让他死去,而她最终也会被自己杀死。他们愿意这样,那我就让他们高兴一会吧。
两天后,太子司马遹被废,踟躇迷茫地走向洛阳西北角那孤独的金墉城。我同司马衷站在北宫城楼上,隐蔽着观看了他的离去,司马衷说,或许他并不是我的儿子,我有无数的妻子,无数的儿子,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是我的妻子和儿子。他们都是别人的妻子和别人的儿子——最后离我而去。他茫然地伫立于城墙上,望着北宫之外,然后,是洛阳之外遥远宽阔的土地。
管城(8)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说,既然你如此厌恶着这一切,为何你不离去呢。这明争暗斗,虚与委蛇的洛阳城,浓妆艳抹,让人生厌。
他抚摩我的头发,他说,杜彻,你还是个孩子,你或许并不明白,在这世上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若心怀南溟,则无处不是南溟。但,南溟又是何处,你如何知道,它不是另一个洛阳呢。而洛阳,你又如何知道它不是南溟。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闻到药草迷人的气息,伴随着百草厅开门时候的裂帛之声。而,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随着他的眼睛向远方看去,天地苍茫,山峦逶迤,云朵拖延着,又被层层高墙所阻,从洛阳,一直到临淮以东,且谁也无法知道这之中有多少隐者侠士,文人狂客——如同我那从不医治别人的父亲陈寒碧,如同这装疯卖傻的晋王司马衷,如同饮毒而死的史官杜连山,他们都无法参透世间谜障,无法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而对错又分别意味着什么,又是如何被解释了含义。
没有人知道。就好像真相那样,寻找的人,永远无法知道。知道的人,最终不得好死。
但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一些无非都是他堂皇的托词,他终究是一个帝王,无论如何体内流淌着残暴高傲的血液,他无法去向南溟,因为他终究无法忍受孤独和清苦。
就好像我,终于在变幻的权力屠戮和内心欲望的折磨中同我的哥哥杜善遥远的背离,我无法明白他给我的书,也无法了解司马衷的话语,我只是在洛阳这纷扰困难而危险的土地上挣扎着,苟且偷生,来不及如他们那样悠然地思考些什么。
司马衷弹得一手好琴。他的琴声淡泊悠然。我陪他隐匿在宫殿深处,若囚犯那般日夜不出。我们只是坐着,各自做事,一言不发。我继续看那本来历不明的旧书,而他则有一弦没一弦地拨弄他的琴。有一次我问他,他的琴是谁教给他的。他微笑,他说,是南风。我无法想象皇后贾南风翩翩弄琴的样子,她是那样的冷酷决绝。在司马衷处,我见过她轻描淡写地处决了一个宫女和两个宦官。那宫女为她梳发时错把金钿插成了十一朵,而那两个倒霉的宦官,则一不小心把喂死了她养的金鱼。她一边盈盈为她死去的宠物落泪一边轻声吩咐着他们的死亡——她是如此的温柔却又如此的无情。
但我从未见过她动怒,也从未见过她正视她的丈夫司马衷,而那年幼的皇子司马寒自他满月酒宴席后就再未出现在我的视线,听说他被交给了一位失宠的妃子抚养。她单薄,决然,着代表尊贵的青衣,不动声色,习惯用温婉的声音发出不可违背的命令,因此,我无法想象,也不知道是在多久以前,她曾经那么温柔地端坐在她的丈夫身边,教他识习音律。司马衷看出我的困惑,他笑了。他说,你们都不明白南风。我也不明白她。她已经得到得够多了,却还不肯放过。因此,我有时候怀疑,她得到的那些根本就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要的或许永远也得不到了。他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或许我们人人都是如此。南风幼时体弱多病,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很小的女孩子。他幽幽奏出一曲我从未听过的歌,而他的琴泛出温润纯洁的光芒。他说,她是怎么成了这样的。我真的不明白。
我想我的确不明白她,或许我从她身上见到的是一个模糊的温柔的幻影,我如此爱恋着她,即使她离我如此地遥远,于是我跟随她的丈夫,听他的奇谈怪论,讲述言不由衷甚至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语言,只是为了寻找她遥远迷人的气息。
但有时候,或许只在一刹间,我又觉得我深刻明白司马衷的困难折磨和分裂的欲望,那时候我不再是我,我是管城中的陈彻,是梁州道人杜善,是一切和洛阳无关,内心纯良的人物,发散出兰汀杜若的芬芳。
元夕节的时候我认识了乐师的女儿兰汀。她有一张与贾南风极其相似的脸,只是眉目间显得更加单纯纤细。她被祭祀的人群弄得迷失方向,一个人在无人的暗处低声哭泣,而我,我厌恶这样粉饰的喧嚣,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她。
管城(9)
她抵触而警备地抬起头看我,我瞬间低呼出声。她问我说,你是谁。她说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知道永康里在什么方向吗。我仔细地看着她的面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女子并不是权倾朝野的皇后贾南风。她是那样的迷茫无措,而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贾南风,大概终其一生也不会显露出那样的表情,或者,她曾经有过,那是在很久以前,就在我还不曾来到洛阳,而她会和司马衷一起抚琴的时候。
兰汀的父亲是一位过气的乐师,靠在一些死丧取亲的日子弹奏不知所云的曲子谋生。我听过他的琴,和司马衷比起来,如同嚼木般索然无味,只是锵然作响。他自称来自遥远的东海郡,在战乱中流落到洛阳。于是我毫不怀疑他到过管城,当他在流寇乱臣中瑟瑟奔逃的时候他一定经过了管城。无论如何,我必然见过他,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坐在落木堂前的台阶上无所事事,观看来往的车马时我一定见到他和他的女儿兰汀。或许他就是那个抱着我哭泣的乞丐,或许他就是那个被我父亲斥责的求药不成口出恶言的旅人。而兰汀,我想她就是在管城时我一再幻想却又始终缺少的那个玩伴。我本应该与她相识,让她从此留在管城,同我一起长大,但我却错过了她,冥冥中转身与她错过——在管城的大道上,洛阳的权贵游山玩水,旖旎而过,而那些流浪的人,则面无表情地走向洛阳。
在映远园中,我邀她与我同赏将逝的梅花。兰汀饮下一壶女儿红,酩酊大醉。她与我年龄相当,家境贫寒,却如此心思单纯无忧无虑,让我嫉妒憎恨,却又不得不喜爱她。我于是相信,在我来到洛阳之前,司马衷和贾南风曾经彼此爱恋着对方,那时候的贾南风就似此时的兰汀,眼睛清明,笑容灿烂,一无所知,却又充满不羁的梦想。她对我说,杜彻,我最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北方的雁门郡,在晋国的边界之上,靠着更北边茫茫的拓拔鲜卑的部落,你骑过马吗。她问我,是真正的属于北方的高头大马。她醉眼朦胧地对我微笑,笑颜中有不经意的娇媚。而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明白她还是个孩子,想入非非,以为世上处处都如洛阳般歌舞升平。
为此,我怀疑着他父亲的话,他们是否真的在战乱中流浪,是否真的奔波过滔滔千里的土地,她是否看过那样娇艳炽烈的阳光,在阳光下,死伤的士兵和马匹,无论是北方的马,还是南方的马,流寇,土匪,入侵的外族,起义的游民,这些人在晋国虚弱的土地上撕打纷争,同皇宫中优雅血腥的斗争相映成趣。而晋王司马衷,他躲在皇宫中弹奏靡靡而悠然的乐曲,放任着天下,如一匹受惊的野马,踏过无数隐士高人的叹息,向着滚滚的东海奔腾而去。
我有理由相信,在遥远的道观中,我那逃亡的哥哥杜善,他眉清目秀,超凡脱俗,心地善良慈悲。因为我是如此的狡猾多疑,阴郁偏执。我在洛阳白粉掩盖,高屐作响的舞台上像一条蛇那样小心翼翼地生活。比起那管城中年幼而忧郁的少年,我的脸孔已经不可避免的缺失。但是我无法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是我的婢女秋红递过竹蔑让我承受鞭打的时候,或者是皇后贾南风对我遥远而若有若无的微笑让我颤抖失措的时候,洛阳就像这些不可言说的,奇异残暴的女人,把我的脸孔夺去了。
而兰汀,她是整个洛阳中唯一与管城有关的人。她不懂音律,也不精女红,她甚至对坊间的任何传说一无所知。她纯洁的眼睛路过管城,但她从未见过任何阴谋与杀戮。她若一个男子般爱那些同样无知的美酒。我把我的父亲杜连山留下的酒从地窖出搬出来给她喝,她兴奋得满脸通红。我看着她喝着那些酒,像一个鲜卑女子那样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北方,骑上真正的骏马。她有时候问我说,杜彻,你真的是一个贵族吗。我说,是的。我微笑。
我遥远的祖先被那遥远的帝王封官授爵,然后龙奴宾天。可是,他很快死于非命。而他的子孙继承他的爵位,却代代为史官,在皇宫中记载着不为人知的真相。不得好死。
管城(10)
我告诉司马衷我和兰汀即将举行的婚礼并请求他允许我告假归家一段时间。他沉默不语。最后他说,我的儿子已经死了,昨天,死在金墉城中。他笑了,又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他是别人的儿子,终于将要离开我,而你,也是如此。我对你推心置腹,将你视为知己,可你依然要离开我,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明白,大凡世间女子,如花美眷,都将烟消云散,她们都不可理解,最终心如蛇蝎。你真的愿意为了这样的女子离开我。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维持着沉默,注视着他。
他看着我,最终笑了并且抚摩我的脸颊。说,你去吧。若你觉得她真的不会背离你,你就去吧。他弄响一曲我从未听过的音律,有着回环婉转柳暗花明的调子。他说,你喜欢这曲子吗。那音律高入云霄然后留恋而落。他说,你相信吗,这就是嵇康所做的那天下绝唱广陵散。竹林七贤的身影早已经消散,可这就是他留下的曲子,在皇宫深宛中。他哈哈大笑。他说,你不相信,我也不敢相信,这可真是个天大的讽刺。这天下的隐士死的死,逃的逃,只有我还留在这里,即使无人知晓。他笑得咳嗽起来,琴弦崩然断裂。
我问兰汀,你会离开我吗。她说,或许会。她神情肃穆地凝望远方。她说,当有一天,我厌倦了洛阳,就骑马北上,去雁门郡,寻找遥远鲜卑人的踪迹。我微笑并且亲吻她的头发,我说,你真的会那样离开我。她看着我的眼睛,终于笑了,那笑容灿若桃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