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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司马衷面无表情地处死了她,因为她在他的儿子面前胡言乱语,他冷酷地看着这女人颜色尽失的脸,身上终于不自觉的显露出那些他一直想要掩盖的来自帝王之家的决然残酷和威严,他说,你该死。
于是她死了。我的同僚们甚至不愿意在拥挤的史书上为此添上一句。因为每天都有人死去。司马伦的旧党,被捉的流寇乱军,甚至是在属于齐王司马冏的后宫中某一个含恨死去的妃子和一些衣冠不整的舞娘。
皇子司马寒平静地接受了她的死去,他对这些年长女人的死亡毫不关心,无论是他的生母,或是这养育他长大的德妃。他还是个孩子,却露出不可思议的早慧的光芒,三个月内,他借由他父亲之手处死了三个来伺候他的宫女,我觉得他是在刻意的模仿着他的母亲贾南风的阴影,或者他的父亲,他稚嫩的声音若一个女孩般尖利,他说,你该死。
我沉默的看着他们做这一切,顺理成章。很久以前,在管城,落木堂前的求医者如骡马般卑贱地死去,我问我的父亲陈寒碧,你为什么要他们死呢。为什么不救他们呢。他总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但是无论是不是因为他或者是他,总是有人死去。因为世界上本来充满着欺骗背叛和迷茫。精神的超脱和肉体的桎梏终于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司马衷沉沦于此而不知所措。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孩,错生在帝王之家,面对满目争夺屠杀,于是只能用各种不知所云的话语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圣人,以为自己超越世俗,便可不被世俗所累,以为自己是对的,便以为别的人都是错的。但他不能停止自己的屠戮,杀,杀,杀。
司马寒,贾南风,还有我自己,我们杀死一些人,以为自己是对的,并且,从不怀疑自己是错的。
满面的经书或许也是为此存在,我想,无论我的哥哥杜善,还是用心良苦的司马衷,他们都被那些原野中的凄凄白骨冷笑着欺骗——在乱世中我们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于是有各种经书来告诉我们,这样做,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都是对的。
这不是我的错。司马衷醉酒后对我喃喃地说。若以无为大乐,又似大苦。他抱住我的肩膀大哭起来。他说,杜彻,杜彻!你看看那些在庙堂之上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人,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是我的叔叔伯伯,他们究竟是为何,想要杀死我呢。圣人说应求无求,可无求又是如何能求来呢。他终于显露出一个老人的姿态,脚步不稳,酒嗝连连。他说,你告诉我,为什么!他若一个孩童那样迷茫而期待的看着我,泪水奔流。
而年幼的司马寒,他在角落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睛清明,仿佛对所有的还未发生或者将要发生的灾难一无所知。
管城(14)
次年,洛阳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刀光血影中再也不得安宁,司马乂司马越司马颙司马颖大兴兵马,而他们的身影在殿堂上若走马灯般来了又去。从函谷关到洛阳,横尸遍野,每天晚上,我在德妃几乎废弃的偏殿中,都会听到不知从何而来的刀剑之声。而蜀地流民揭竿而起,自封为王。在山岭的阻挡下无法平息。
司马衷每日与司马寒念颂各种经书,不明其意。他闭着眼睛念着他早已经知道的书上的句子,而他的孩子司马寒跟随着他,词不连句地急促地进行着他们的工作。
洛阳彻底脱离烟水和一切朦胧氤氲之气,将军张方在洛阳西郊那名为千金的大堰上张显神威,于是,从宣阳门,到大夏门,所有的水碓都干涸了,斗米千石银。宫中一片干涸,然后,云龙门燃起熊熊大火——永安元年元月,司马乂被将军张方用火活活烧死在云龙门。洛阳和所有流落烟花的女子一样,迎来送往,历尽沧桑,早已不知羞耻。因此,无数的人围观了这场本应属于司马家的,讽刺的闹剧。我与司马寒也在其中。我牵着他的手在人群中看着司马乂的一声不响的任由烈火烧身,然后闻到一种焦灼的气息。他面容不清,抬头看向遥远的天空。人群窃窃私语。
这时候有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从人群中扑出来,她身着男装,长发散乱,一声不响,带着磐石的坚定。她飞快的跑向司马乂把他紧紧抱住,士兵惊呼着想要去拉她,却被愈加壮丽的火势给逼回。我看着她着火的头发迅速飞扬地燃烧然后熄灭脱落。这时候司马寒问我说,她是谁,为什么要和他一起死。他的声音在人群中突兀而稚气地响起,他说,她真是个傻瓜。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又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他们从此回归大荒,自由无往。
终我一生,没有听过比那更加诡异的句子,皇子司马寒时年九岁,他对我说,他们从此回归大荒,自由无往。
我把这告诉晋王司马衷,他大笑起来,他说,他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最后笑得咳嗽起来,他说,司马乂是我的哥哥,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他因为骄傲,我因为愚蠢,我们同时受到人群的冷落。那时候我们一起念书,一起捉弄满脸胡子的将军们。他说,那时候他就是那个样子,他曾经对我说,衷,这天下不应该由你来治理,你只能将它越变越糟。若它在我手中,我便能呼风唤雨。
我啼笑皆非。是否所有帝王之子都是如此早慧又不幸,他们的生命中充满了骄傲和失落,自卑和满足,自我安慰却又终于暴虐无知。然后,好像所有广陵杜家的史官那样,不得好死,甚至,连一条舌头都没有留下。
而我相信,在这场更替频繁的政权争夺中,我的同僚们早已经变成了出色的文学家,就和那于永兴二年名噪一时的左思一样,绞尽脑汁,铺陈排叙,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句子描述着天下的昌荣,洛阳的繁华,最终筋疲力尽而死。
但洛阳同那天下闻名的三都赋中描绘的不同,就如同无论年号如何变化,如何希望永远的安宁兴盛,也无力改变天下的涂炭,洛阳早已经死去了,就在贾南风和兰汀同时离去的那一年,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少女,也不再骄傲,她和德妃一样空虚寂寞,和所有深街小巷中倚门卖笑的女子一样卑贱讨好。
宫女春锦抚摸着我的脸问我说,杜大人,你不是也和这座城一样吗。她在深夜偷偷进入我的房间,娇笑着看我。她有一张平庸而美丽的脸,身体柔软而温暖。她说,我们两个,还有这座城,不是都一样吗,主子来了走走了来,也不知道明天是生是死。我沉默地看着他,感到身体可耻的疼痛着,我想到贾南风,想到兰汀,她们是如此的骄傲天真,纯净美好,但是她们不是死去了,就是离开了,我们所有的人,都被这天下的铁蹄给踏得茫然失措,终于失去尊严。她亲吻着我,就和我梦中所有的女人一样笑得让人昏眩,她说你喜欢我吗。
多年前,兰汀还未离开,我们在映远园中喝着最后的美酒,她说,杜彻,你干什么每天让我到你家来喝酒。我笑而不语。她笑着说你干嘛不说话,她偷看我的眼睛,然后沉默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低头问我说,杜彻,你喜欢我吗。
管城(15)
我看着她,告诉她说,是。
我是多么想念着管城,但管城在战争中毁坏了,我再也无法回去。无论是杜善留给我的那本奇特的书,还是关于寻找真相的命运,司马衷的遗世独立的琴声,或是别的什么,都无法让我微笑。任何故作玄妙或者高深的说法都无法让我相信自己是对的,自己所经受的苦难实际上是一种幸福,自己所造成的罪孽实际上是一种解脱。
我无法相信这些,无法像司马衷那样自我安慰,超凡脱俗。我的身体伴随着洛阳急速地腐烂下去,感到我死去的父亲杜连山随时嘲笑着我的惺惺作态,他说,你告诉过他们吗,告诉司马衷了吗,你亲手杀死了你的父亲。你告诉他们了吗。
从太安年间到永安年间,我端坐洛阳城中,任它血流成河。晋王司马衷给我讲述那些让他自己深以为是的道理并且继续装疯卖傻地看着他的族人自相惨杀,沦为天下笑柄。他不动声色,看老臣们痛哭着归隐,然后又痛哭着回到洛阳。
因为天下再无隐土。
无论何处,都充满着战争饥饿和屠戮,匈奴人则蠢蠢欲动觊觎着半死不活的江山,而那些仅有的名山高峰,绝谷仙境,都被各色早去的隐士高人挤得水泄不通。所有的人,面色死灰,或者假装面色平静,躲藏在早已经千疮百孔的洛阳,故做镇定,或者,安慰自己说,正己而已矣。
宫女春锦依然不时来到我房中,我就给她念那本奇怪的书: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这时候她便过来把书夺走,她说,杜大人,你可真有意思,老说这些我不明白的话。她又嫣然一笑,她说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点。她笑的时候极似兰汀,或许,只是我这样以为。但我真的这样以为,我抱着她以为她就是兰汀,任由她亲吻着我,唤她说,兰汀,兰汀。她一言不发,听我叫这个陌生的名字,而我在黑暗中颤抖着感受到她湿润温暖的身体,后来她说,杜大人,兰汀真是个好名字。
她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我对她亦然。只知道她来自并州。她笑的时候有着满不在乎的娇媚。
她对我说,杜大人,你可真是个怪人,皇上那么宠着你,你还是不开心。她的话让我想到司马衷,他对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南风还是不满足,她已经得到了那么多。刹那我明白,无论是我,还是贾南风,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将是永远孤独的,因为我们身世不明,永远没有人知道,我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而在这茫茫乱世,人人自顾不暇,忙着生存下去。
但宫女春锦终于死了。她的尸体下落不明。
晋王司马衷处死了她,他对我说,杜彻,你不应该这么做,天下女人,没有一个是好的,她们都是想寻求什么,得到了,就会离开你。他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我,他说,只有我不会背叛你,我永远宠爱你,因为只有你才明白我。我茫然地看着这渐渐老去的男子,他的依然出尘飘逸,眉目如画。
而他早慧俊朗的小儿子司马寒,在某一个阴暗的角落中目光锐利地注视着这一切。后来他尖声说,父亲,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背叛你呢。
多年以后,司马衷听从我的话语,为了追寻真相服毒自尽,但我却没有割下他的舌头。我没有割下他的舌头,任由他的尸体被完整的运向灿烂的皇陵,享受龙脉凤气的福泽。那时候我想他应该听从他儿子话,相信我始终拥有足够的理由去背叛他。
因为兰汀因他而离去,虽然我沉默着,但这并不表示我对真相丝毫不知,并不表示我没有收到那小乞丐带到我府中的,兰汀那一张带血的,欲说还休的苍白手绢。他把手绢递给我并且说,大人,兰姑娘让我把这交给你。他贪婪地手心向上然后看着我,说,大人我一路上差点就让外面的人给捉去砍了。我冷漠地看着他,看着那手绢上意义不明的血迹,突然拉过他问他说,你为什么不救她!空空带给我一张破布!我剧烈摇晃他幼小的身体,看着他震惊茫然的眼睛然后令家丁把他拖入府中狠狠地鞭打,他尖利地叫着,声音酷似司马寒,他说,大人,不是我不救他,是宫里的人下的手!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拳头,任指甲把掌心刺得流出血来,我瞪着他伤痕淋漓的瘦小身体,不自觉地模仿了晋王司马衷的口吻,我说,你该死。
管城(16)
他应该就这么死去,无论他的眼睛多么善良宽宏也掩盖不住属于皇家的独断专横而残暴的血脉。
如同我的父亲杜连山所说,血脉永远生生不息无法摆脱。杜家代代追寻真相,不得好死。
在邺城,司马衷唉声叹气地回想他在洛阳隐逸美好的生活,悔恨自己听从司马越的话语发动了那场讨伐司马颖的,愚蠢的战争。我和他的儿子司马寒跟随他,看着他在成为俘虏的日子里故做镇定,继续研究他那些没有意义的奇谈怪论,和我的哥哥杜善交给我的那本书的句子有着奇异地相似之处。
我再次想到我的哥哥杜善,他早已经逃出洛阳,心地纯良,若他是我,他定然可以与司马衷成为真正的知交,诗酒论大荒。但我不似他,我早已经变成一个心思扭曲的男子,在司马衷身边虚与委蛇地迎合着他在我看来荒诞不羁的话语,用那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句子来回答他同样奇特的问题。他总是满意地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会怀疑他真的明白我说了什么吗。或许他并不明白。他笑,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尴尬。
邺城中我依稀见过一位善骑尚武的匈奴人,他骑着北方烈马出现在飞扬的土地上,我看着他,问他说你从哪里来。他朗笑,挥手指向北边,他说,越过那条河,越过无数的关河,我就是从那里来的。他身材高大,肤色中泛滥着太阳的色彩,把舞文弄琴的司马衷衬托得更加苍白,我半梦中问他说,关河难渡吗。他再笑,他说怎么会难,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