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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铮喜得快要跳起来。就像一个读书没有课本的穷学生忽然收到一摞的新课本,爱不释手地这个摸摸那个碰碰,又是新奇又是激动。
此外便是对颜独步的感激。
他不单单是嘴上说说,实际行动也这样地迅速到位。
她忽然想起刚才都没有问候一下他的伤势,也没有关心一下他现在在哪里。真是失礼。
可随即想到如果真的过问了才是失礼吧,感觉很越矩。她很清楚那样的人不是自己能碰触的,连交好这种念头都是没有自知之明。
莫名地,苏铮兴奋的心情骤然冷却下来。
婉约走进来,期期艾艾地问:“大姐,这些东西都是那位在我们家住过的公子送的吗?”
“嗯,是啊。”
她好奇地瞧着:“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做什么的?”
闻言苏铮振作起来:“都是好东西,你以后就知道了。”
团子蹲在旁边看他大姐将那些稀奇的东西摸来摸去,扁扁嘴:“大姐,我饿了。”
“好,大姐这就去做饭,婉约,你把草莓洗一洗,和团子分着吃。”
晚上苏铮到西次间连着的耳房里秉烛夜书,将摆脱姜师傅所讲的知识通通记录下来,同时复习一遍。
她并不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当初上学的时候所有优异成绩都是靠十分的用功才能维持下来的。
笔记做完,她又对照着实物虚空使了几遍,越发有感觉了。
一直弄完,夜已经颇深,她从西次间里出来,看着垂挂下来的窗幔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嘴角弯起。
“什么嘛,这么厚的被子都能叠成豆腐块,这手法真高明。”
第二天她再去泥场,没有直接说自己得了一全套的工具,而是拐着弯试探问,如果她有了自己的工具会如何。
姜师傅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买工具也要有明路,你以为谁跑到店里吆喝一声人家就卖了?像你这样的生面孔,少不得要被盘问几番——不过你真想要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物色几样。”
苏铮忙说不必,暗自庆幸幸好叶十七做得低调,别人都不知道自家多了那么些家伙。随即又暗恼这些破规矩一些工具弄得跟违禁品一样。
随即又问哪里可以买到泥料。
有了工具当然就想自己动手做了。
姜师傅看了她一会,叹道:“暂时先用我的,以后再找时机带你出去转转,到各处混个脸熟,你以后想买工具也好,泥也好,都方便。”
他停了一下说,晦涩地说:“以前也不是这么严的,但近年紫砂壶进了贡品之列,大家就越发看重派别传承,民间散支的窑户艺人也越发处境艰难,到如今就很不鼓励,甚至是打压新人自学技艺的。你又是个女孩子,更是打眼。我挺喜欢你这踏实的性子,收了你做徒弟我有了接班人,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这个圈子。但是,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入流的,跟着我学,起步就低,以后的路更难走……先看看你有多少天分吧,要不是我把握得了的,你就能另谋一条明路了。”
苏铮很感动,假若不是真正关心,说不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
同时她也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姜师傅倒是愿意收她为徒,但姜师傅自身水平就不高,在业内也没什么名声地位,跟着他前途也会很灰暗。如果她资质平平也就罢了,但如果有一些天赋,那多少就会被耽误。
毕竟已经有一个师父,就很难再认第二个,更高明的技艺也就无从学习了。
这是很实际的问题。
而且就苏铮自己来说,对于拜师这件事,她的确要深思熟虑。
古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觉得这事跟嫁人都有的一拼,要看缘分,看人品,看彼此的性格身份,否则以后必然会有数不清的矛盾。
以她的本意来说,她从来没打算找个人来束缚自己,就想自己单干野干来着。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这个话题略沉重,两人都就此打住,因为姜师傅从今天起有任务要做了,就是开始制作紫砂壶,规格、数量都有一定要求,他们两人去仓库挑选需要的泥料,姜师傅进行制作,苏铮就跟在一旁看。
只见姜师傅切出一块泥料,用木搭子均匀拍扁成为泥片,接着用起泥刀将泥片刮压平整,墙车裁出所需的泥片的宽度。
“用这个墙车的时候手一定要稳,不然裁出来的线条歪歪斜斜,那可就难看了,而且也是不能用来做壶的,真正进行壶的制作前,这些拍泥压泥还有裁剪,包括裁围身筒的直条泥片和做圆形的底片口片,这些都要练习,都是功课。”
苏铮心里一一记下,便看见姜师傅血管虬曲皮肤粗糙的手稳稳地拉开,墙车的两个金属刀割出两条线,姜师傅又在切下来的长条泥片两端各切一刀,随后将边料拿开,将需要用的长条小心放在一边。
他又说:“你看这个宽度,初学的人一般是要对着图纸量好尺寸,不过我们做熟练了,心里都有数,做的又是中档壶,对这些都也就没那么讲究,你以后可不能这么马虎。”
见苏铮老实点头,他满意地笑笑,虽然还不是徒弟,可能以后也未必就能做成师徒,但他现在是确实拿苏铮当徒弟来交。
这个在职业领域并不风光的人几乎没有当过老师的经历,对其教导人很是热心和积极。他说:“接着做底片和口片,他们分别是身筒的底和顶。”
苏铮不解地问:“还要顶吗?壶不是上面加盖的?”
姜师傅答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做壶的时候我们是要加上顶和底,做出一个密闭的物器,基本成型了,稍微阴干后,才会切出壶口,按上壶盖。”
他随后又取来一小块泥,一边放在制作台的边缘一手转动着,一手拿着木搭子将其慢慢拍成一个饼,拿来规车,两个脚调出需要的尺寸,然后压在泥片上剪裁。
第一百二十一章 离开
规车有点像苏铮认识的圆规。
一根长条的木柄,一头钉着一根铁钉,木柄上还夹着一个可以来回滑动的木质销钉。
以铁钉和销钉之间的距离为半径,以销钉为圆心,右手按着规车不动,左手平稳旋动泥片下面的辘轳车,铁钉便划出一个规规矩矩的圆形泥片出来。
姜师傅划了一个,又划一个,笑道:“这便好了,你瞧瞧,将这个底片拿来,置于辘轳车上,再把这个泥片围上去……”
他取来之前裁好的长条泥片,下端贴在底片周缘轻轻围成一个桶:“这时候就要用鰟鮍刀切掉这多余的部分。”
他又将毛笔蘸了水,在切口处沾湿,随后将两边切口黏合起来,一直大号的木拍子抵在外围,一只小号的则在里面推压紧实。
这个过程中姜师傅的手既轻柔又有力,看似随意但每个动作都很细致。
“这些都是粗功夫,真正的本事从后面这收敛筒身开始,这把壶我从头到尾做一遍给你看,你先看个眼熟,以后再一步一步学。”
苏铮点头。
然而还没等姜师傅给她演示真本事,外面便有人喊道:“姜师傅,手里忙吗,杜掌柜叫你过去一下。”
苏铮和姜师傅对视一眼,苏铮站开了一点,目光调转开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因为上次春雷时候两人关着门躲在里面,后来给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得不大舒服,姜师傅便决定以后即便是教授技艺,也要敞着门,大不了就说自己制壶的时候苏铮在旁边帮忙。
姜师傅手上没停回头问外面的人:“叫我什么事?”
“不知道,另四位师傅也都被叫去了。”
姜师傅皱了下眉头,对苏铮说:“我去瞧瞧。”
苏铮自己对着满桌的工具泥料。心里痒痒的。
但门外人来人往她可不敢自己上手,只好光看着,不断回忆刚才的几个步骤。
今天要蹭点泥回去晚上偷偷练。
但姜师傅桌上的泥有限,看来只能去仓库拿了,直接问他要的话会被认为是心太急吧。
她在制作室里溜达了一圈,收拾了点杂物,姜师傅便回来了,眉心微蹙脸上有点古怪。
“姜师傅,怎么了?”
姜师傅叹了口气:“还不是天罡和文家那点事。前阵子才为烧炼的事闹得差点打官司,这次又要抢泥矿了。”
苏铮一听是这两家就来劲。她平时根本没有途径可以得知这些消息,压根不知道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
不禁感兴趣问:“抢泥矿?”
“是啊,前些日子不是下了场暴雨?镇南那边深山里有一座废弃陶土矿被冲刷得厉害。露出了下面的夹层岩矿来,昨儿上午被一个樵夫瞧见,他进镇后就跟人说那岩矿像下了雨的天空一样,正好被天罡窑记的人听到,他们便派了人去看。文家的人一直跟他们僵持着,寻人悄悄跟了上去,两边差不多同时发现了那座泥矿。”
“那座泥矿……”
“是座天青泥矿。”姜师傅的声音里有一丝激动。
苏铮也微诧。
学习了这么久,她当然知道天青泥。
紫砂泥大致可分为三类,紫泥、红泥、绿泥,而紫泥又被称为青泥。天青泥属于青泥,历来是行内公认的品质最佳的紫砂泥。
荆异县世称陶都,不但盛产陶器。也盛产陶土矿,严格算起来,紫砂器算是陶器中的一种,也是有了自己的独特性格和魅力、发展得最快最卓越的一支。
但正是因为这种发展,在过去百年时间里。绝大多数泥矿资源都被各大家族各大势力瓜分掉了,其中占了大头的便是琅家、尹家和日月陶坊三家。此外各大大小小的势力难以细数。
遍地是已被发现和把持开采的泥矿,莽莽大山之中几乎没有哪座山没被勘测过,所以人们都相信,没被发掘的紫砂泥已经很少很少。
紫砂泥这种东西,就好像苏铮那个时代的石油煤炭,是时间长河的产物,用完了便没了,一些有远见的人开始担心后继无力这个问题,可紫砂艺人却越来越多。
当然枯竭这件事怎么也得三五十年之后,所以更多的人都是把目光放在怎么争取抢占现有泥矿上。
往往新发掘出一座泥矿都会惹得各个势力争相抢夺。
而这次出现了一座天青泥矿。
苏铮呆了呆,皱眉问:“其它人,不会抢么?”
姜师傅摇摇头:“只要三大巨头不出手,其他人又有几个抢得过天罡和文家?”
也就是说三大巨头这次不动如山,都不会插手了?
苏铮想了一会便不解地问:“既然如此和我们就没有关系了吧。”
球山泥场可是尹家旗下的,永年的一部分。
上面都不打算出手了,他们这些小员工担心什么?
姜师傅摸了摸制作台上才将将围成一个筒状的泥坯,压低了声音说:“不,还是准备要争一争的。”他又摇摇头,目光歉意地说,“天青泥矿太能让人眼红了,那些即便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胜算的人也要挤破脑袋去争一争,事情可能会闹大,县衙十有八九会出拟出一个可行的章程,依照往年的先例,说不准又是各家艺人间的切磋,上面叫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师傅回去,看看能不能赶一赶抓几个平时不起眼的新人起来。”
为什么要抓紧急培训新人?
永年里还没有拿得出手的艺人顶上去?
苏铮有些不明白,但她知道姜师傅马上就要走了。
她顿生遗憾,自己才刚刚开始学习呢。
可是不经意抬头却看到姜师傅眉间一抹掩饰不住的欣然。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那姜师傅过后你还会回来吗?”
姜师傅赶紧反应过来,摆手道:“这要看上面的大人怎么安排了。”
提起永年本部,这里的人都会“上面”、“上面”的喊,可见他们心里都觉得这里是差劲的,落后的,荒凉的山沟沟罢了,而本部,或者说只是设在镇上的作坊和店铺都要高贵得多。能被“上面”的人叫去做事,这是一种荣幸,一个机遇,如果做得好,结果不言而喻。
姜师傅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干好这个差事,争取留在外面不回来了。
苏铮恍然大悟,心里却有些怪怪的。
好像前一刻还团结一致的战友,下一刻就要分道扬镳,只是对方是更上一层,去了好地方,而自己原地踏步。
她很清楚姜师傅为什么对自己好,一是因为孙航因为一两分她的缘故得到了在尹琪身边做事的机会,而是那次她折回龙窑找木搭子的举动令姜师傅心生愧疚和感激,再有便是姜师傅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一身的手艺迫切想要找个人传下去,而苏铮恰好成为了那个人选。
而现在他的前途可能不一样了。
自然不会尽心竭力地什么都教自己。
她想明白了这一点,顿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没有再看工作台上的泥坯一眼,而是问:“姜师傅什么时候走?”
姜师傅有些不敢和她的眼睛对上,眼角的皱纹加深:“一会就走,收拾好工具就走。”
苏铮笑了:“姜师傅你不用这样,这段日子你能教我这么多东西我已经很感激了,要不是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