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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两日玄凌便吩咐,熙良媛言语无状降为选侍。我心知有异,便笑道:“熙妹妹做错了什么,一下降了好几级?”玄凌摇头道:“这吴氏刻薄得很,朕昨日去延禧宫,亲耳听到她在宫里抱怨,嫌朕冷落了她,说朕每日被你缠在朱雀宫里。最可恨的是她竟说只要有你在,宫中所有的嫔妃都永无出头之日。”
我不禁失笑,道:“熙妹妹莫不是疯了,怎么如此言语无状。”玄凌蹙眉道:“这样的性子竟然入了宫,真不晓得吴廉是怎么教女儿的。”我想了想,问道:“皇上做什么去延禧宫?”玄凌道:“紫嫣病了,祺婕妤请朕过去看看。谁知道朕竟然生着一肚子气回来了。早知道紫嫣只是受了点凉,朕便不去了。也是祺婕妤多事,劝朕去看看这吴氏,偏走到窗下便听到她胡言乱语。朕训斥了她一顿便回来了。”这样一说,我便明白了这来龙去脉,便笑道:“皇上消消气,这吴氏年少轻狂,让她自去反省吧。何必跟她生气。”
隔了一日,我便唤了婉愔来,婉愔不等我问,便笑道:“这下子那吴氏可是要长记性了。”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整治那吴氏作什么扯上我。你做了什么手脚?”婉愔笑道:“也没什么,皇上这几日夜夜宿在朱雀宫。婉儿只是放个假消息给她,说皇上翻了她的牌子。她每日欢欢喜喜地梳妆了等着鸾凤春恩车来接她,日日落空,等了几天自然怨气冲天了,以她的性子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姐姐可要饶我这一回,婉儿知道,只有她对姐姐出言不逊,才能惹怒皇上。”我哭笑不得,道:“真是好计策,祺婕妤必定是以紫嫣病了为名哄皇上去延禧宫的,只是怎么那么巧,偏偏在她胡言乱语的时候皇上便过去了?”婉愔眨眨眼睛,笑道:“这样的刻薄之人,你当她的贴身侍女肯忠于她么?只是在恰当的时候挑唆几句罢了,又不是什么难事。如今宫里头都知道这吴氏是因为背地里对淑妃出言不逊,才被降级的。这也是帮姐姐立威啊。”
我低了头看着手上几根黄金护甲上的祖母绿宝石发出的幽幽的绿荧荧的光芒,轻笑道:“婉儿心思缜密,下手又狠又准,滴水不漏。姐姐真是佩服你,小小年纪便这般厉害。”婉愔上前拉了我的手,笑道:“好姐姐,婉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我笑笑道:“并没有什么错,婉儿想多了呢。”婉愔却是心下不安,再三告罪,见我并无不悦,方才告退去了。
转眼便是除夕了,家宴设在重华殿。各位王爷皆携了家眷前来赴宴。清和玉隐也来了。清身体早已复原,依旧是那样温润如玉,俊朗丰神。玉隐坐在身侧亲自把酒布菜,浅笑盈盈。后宫嫔妃不论是否得宠,也不论位份尊卑纷纷奉诏而来。宽敞的重华殿彩灯高悬,灿如白昼。席间丝竹悠扬,歌舞杂耍精彩纷呈。各位王爷纷纷敬酒,无不开怀畅饮。有猜拳行令的,有高声谈笑的,热闹无比。众皇子、帝姬和各位王爷的公子、千金坐在一处,叽叽喳喳嬉笑玩闹。妃嫔们也是莺声燕语,娇滴滴的上前轮番敬酒。满眼晃的都是华服霓裳、金玉珠翠。衣袂过处,香风阵阵,我并不曾饮几杯酒,却被闹得头晕起来。便向玄凌道:“嬛嬛越发吃不得酒了,只几杯就头晕起来。出去透透气便回来。”玄凌嘱我披了紫貂大氅再出去,不要受了凉。我答应着扶了槿汐去了。
出了大殿,顿觉得心里清爽起来。我扶了槿汐慢慢地走着,回廊上、树上悬着各式宫灯,处处是过年的气氛。槿汐笑道:“这家宴到底是娘娘筹划得好些,往年真不及今年热闹呢。”我淡淡一笑,道:“不说真是忘了那思过轩中还关着一位皇后呢。一会你吩咐他们给皇后送些酒菜过去,到底是过年呢。还有那去锦宫也送些过去。”槿汐答应着,随我沿着小径慢慢走着。不远处便是太液池,便向着太液池边的亭子去了。太液池上积着雪,虽没有月色,借着岸上的灯火犹可看到湖面上一片银光。我凭栏而立,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四下一片寂静,唯有重华殿中远远地传出喧哗笑闹声。一队值夜的羽林军挑着灯笼从太液池边的细石子路上走过,脚步声伴着那一串灯火渐行渐远。风很大,吹在脸上冰凉刺骨。我向槿汐道:“这里太冷,你的衣裳单薄些,不要站在风口子上了。”槿汐答应着向后退了些,捡了个避风的地方站着。我怔怔出了半日神,裹紧大氅轻轻叹了口气。却听身后一个声音说:“天这样冷,娘娘立在这里仔细着了风。”我心头一跳,却笑道:“六王又逃席出来了。”说着回过身来,正是玄清。
《后宫·甄嬛传Ⅳ》(续)
01——甘露莫愁(上)
我到甘露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大周第一佛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下得车来,被山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浣碧和槿汐忙收拾了行装跳下车来,一边一个扶住了我,槿汐轻声道:“这十月里的山风已经凉了,娘子刚生产过,别吹坏了身子才好。”
自出宫,她再不叫我“娘娘”,怕我伤心烦恼,又因为身份确实尴尬不明,权宜之下只唤我“娘子”。说话间,已搭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发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我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三人正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我们几眼,问道:“这几位可是宫里出来的?住持师父已经吩咐了我们带几位进去。”
我略施一礼,扶了浣碧和槿汐一同随着她们走。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引了我们进去道:“这是几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十分简单。
两个小尼姑又道:“请几位再随我们去大殿,住持师傅等人都在等着了。”
浣碧欠身笑道:“有劳了。”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我才生产完两日,略有些受不住这发冲的味道,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殿中人虽多,却是极静。闻得我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来。为首一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我道:“你来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团,我晓得是让我跪的,于是跪了下去,浣碧和槿汐也忙跟着跪下。
只听她和颜悦色道:“宫里头来的旨意,这位贵人是要带发修行的。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于是她絮絮说了一番清规戒律,道:“贫尼法号静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人,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她顿了一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莫’字。”她微一叹息,“你眉间隐有愁澜,便号‘莫愁’吧。”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该用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愁澜顿生。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日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
我嘴里“嗯嗯啊啊”老老实实应着,眼前夫子的胡须长长地晃得人眼睛发花,几乎要晃得瞌睡了。
夏天的葡萄架下,明亮到透白的阳光一点一点细碎地从叶子间洒下来,满地的圆的半圆的白影子,像一地未融的雪花。
夏日那样长,那样长,几乎像要过不完了。蝉鸣声一声长似一声,仿佛和白天的辰光较着劲,看要比谁更长更叫人厌倦。午睡醒来,脑子已经清醒了,眼睛却总也不愿意睁开。小轩窗下,有清脆的女儿家的低笑声,一定是流朱和浣碧在斗草玩儿,要不就是玢儿,又哄着小厮在捉蟋蟀玩儿、或是拼着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么进来了,笑着拿了一卷书敲我的脑袋,“还装睡,瞧瞧我给你拿什么好东西来了。”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南北朝的一卷诗词集。哥哥笑道:“夫子的课上得那样古板,别说你一个女儿家,我也听得瞌睡。这一卷宫词得来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别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说教。”
于是如珍似宝地藏了起来,防着娘发现,睡前才偷偷看上一首两首,读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日里夜里念叨。早晨起来,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读书读得疯魔了,昨儿个夜里说梦话,说什么‘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小姐认识洛阳的这位小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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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还在耳边,还牙尖嘴利地与我说着那些俏皮话儿。她死得这样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头又痛了起来。
是了,洛阳女儿名莫愁。是《莫愁歌》(2)里的句子,那年岁里,最爱的就是这首。
好不容易盼得眉庄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来,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一句一句念给她听:“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眉庄最把《女则》和《女训》读得烂熟于胸,诗词一道,她总是不太关心。往往这个时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缝着一扇绣屏,“五福捧寿”或是“玉堂如意”的图案,大捧大捧灿若云霞的丝线,映得她的脸越发端庄从容。她才十二岁,就已经修成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沉静的气度风华。到底爹爹太纵着我,把我的性子宠得这样骄矜。
她慢慢听完了,冲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绿清水中忽然绽放出一朵袅袅婷婷的白莲,那种白如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无法可挡。
她放下针线,浣过手,道:“我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这莫愁的命真好。自己多才多艺,夫婿豪门贵子,十六一举得子,自然在婆家立稳了地位,出入仆婢如云,富贵非凡。”眉庄浅浅微笑:“有这样的境遇,已是世间女子的最好归宿。嬛儿,你我将来若有莫愁的境遇,也该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是啊,那个时候,闺阁里所有的盼望,不过是能得一个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贵就是了。
然而眉庄好看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我只是不明白,莫愁的际遇这样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她实在不应有这样的叹息。”
莫愁,莫愁,我笑道:“莫愁嫁得富贵,可是通篇下来,却不见说他夫婿如何英伟不凡,如何爱她敬她。若碰上一个不堪的夫婿,一个不爱自己的夫婿,哪怕拥有再多锦绣富贵,也不过是一个豪门中的寂寞女子罢了。生了儿子,拥有一个正室的名头,又有什么好过的?”
眉庄缓缓叹息了一声,道:“那也是。富贵也有富贵的无奈,总是各有各的苦。”
我学着戏文里唱了一句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眉庄“呀”了一声,起身作势要打我:“这姑娘家的,又是读闲诗又是唱那些没来头的戏文,半点闺阁千金的样子也没有,成什么呢?”
我一个旋身忙躲到屏风后头,笑着道:“眉姐姐饶我这一遭吧,我不过一时贪图好玩儿的。”我笑得喉咙发痒,连连道:“我可不是那这话来取笑姐姐的。”
眉庄正一正衣裳,傲然道:“这个自然,我沈眉庄将来的夫婿一定是出挑的,咱们必定能白头到老。”说罢,连眼角到晕红如醉了。
那时的眉庄,那样骄傲,那样自信,那样意气风发,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秀玉灵芝,出于尘上。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那个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却想起离宫那日,眉庄盈盈立于红墙之内,目送于我至路的尽头。那份牵挂与叮咛,如今重上心头的,只是凄凉的身影,茕茕孑立在温实初的伞下。
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