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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默不作声。我不敢看他,只是他投射在茶水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我不得不看到。
他的手伸过来一点,想要捉住我的手。我一惊,本能地缩了回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他的笑容愈发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仿佛一张空洞的面具,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阳脉脉。
他的手,就要这样保持在离我一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论你是否口不应心,我只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尤静娴。”他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那束银丝蟹爪菊洁白地明媚在他身前,窗外的梧桐树叶寂静落下。“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他的语气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1)尤静娴即便如何好到极处,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他竟拿这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
我无话可说,只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可是太后十分中意尤家小姐,王爷也的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难道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么?”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太后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缟衣綦巾,才是聊乐我员。(2)”
心头剧烈地一震,缟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衣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纵然明白,那又如何呢?于是道:“王爷即便不中意尤家小姐,太后也会为你挑选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爷拒绝得了尤小姐,也能拒绝以为的每一位么?太后的凤意,并不是好婉辞的啊。”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道:“王爷方才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可是缟衣綦巾之人对王爷,未必是王爷对她的心思,王爷又是何苦呢?”
有秋叶翩然飞舞如蝶,那样金黄的颜色,竟是天凉好的秋的季节了。他站在无数落叶之前,缓缓道:“纵使母后一定要指婚,我拼死不肯也就是了。母后再坚持,终究也拗不过我自己的心意。我不是君主,婚姻之事不会关联国运,母后也是不会太勉强我的。”他望着我,目光中的灼热没有一分退却,却如涨潮的水,水涨船高,“至于缟衣綦巾之人是否心意与我相同,我只坚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因为清相信,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坦白地对我说出他的心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回过呼吸来竟有一点一点蔓延的暖意。几乎有一刹那的动摇,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索性不愿再理他,只说:“精诚所至,或许会有金石为开的一天。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愿意再起波澜;再多精诚,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白白用心呢。”
他却以坦然的笑迎接我的冷淡,道:“是否金石为开,清只管倾尽精诚就是。”他看向我,只道:“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说‘恭喜’二字,清实在害怕之极。”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好。我再不随便说就是。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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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我微笑出来,“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他悠然叹息着苦笑,“也就你能这样气到我。”
我低低笑了一声,再也不言语了。
(1)、(2)、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翻译后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唯此素衣绿头巾,令我爱在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白。虽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怀。唯此素衣红佩巾,可娱可相爱。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
32——病心(上)
渐渐入冬,我的劳作依旧繁忙,身体却日渐变得疲倦,常常在深夜里咳嗽不已,秋末冬初的燥气逼迫得我无法安睡。
自中秋那一次以后,我再不许玄清道甘露寺来。心里隐隐觉得,温实初来是无妨的。而他来,若被人撞见,只怕又不必要的是非张扬。而我,是不愿意他被传言牵连的。
天气冷了,我也懒怠往长河边去。或许并不是懒怠,而是想起太后对他婚事的关注,我便迟疑驻足了毕竟,我与他是不适合的。佛门姑子与天潢贵胄,天子废妃与俊逸少年,无论怎么看,都是不搭边的。
于是,往往只是槿汐去见他。
槿汐这次回来,却是包了小小一盅冰糖炖雪梨,尚有余温。她道:“奴婢上回偶然和王爷提了提娘子的咳嗽,王爷这回就拿了冰糖雪梨来,让娘子润肺的。”
我正低头抄录佛经,听了只道:“搁在一边吧,我抄完再吃。”
槿汐站在一旁看我写了一会儿,道:“芳若倒有两个月没来了呢。”
我点头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又从昌嫔进了德仪,正在得宠的时候。芳若又要常常带着帝姬去太后那里,自然忙碌些,没功夫常常来拿佛经了。”
槿汐在耳边轻声道:“芳若不来也是好事。她来得勤表明后宫某些嫔妃盯娘子盯得紧,所以她要常来看顾娘子的安危。她若不常来了,也就是说宫里有些人对娘子也渐渐松懈了。”
我蘸饱了墨汁,淡淡道:“我出宫也两年,明知我是回不去的,日子久了,她们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何况,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在得宠的时候,多少人的心思眼睛都在她身上呢。”
“只是……”槿汐迟疑着道:“听说是胡德仪再不能生了。”
“哦?”我搁下毛笔,看着她道:“你如何得知的?”
“前两日温太医送些止咳的药来,娘子出去了。奴婢和他闲聊时说起的。温大人说,胡德仪因为生育和睦帝姬伤了身子,再要有孕就难了。”槿汐依旧低眉顺目。
我心思一转,“那胡德仪自己知不知道?”
“恐怕不知道,若是知道,这样伤了身子的又有什么痕迹肯寻呢。生孩子么,总是有风险的。即便晋康翁主生气伤心,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我冷冷一笑,胡德仪是晋康翁主的女儿,她的孩子不会生不出来。而一个帝姬,生下来又有什么要紧,在宫里的人眼里,要紧的是以胡德仪的得宠,以后却不能再生了。再无后患。何况生下的即便是皇子,养不养得大也未可知。
而这一招永无后患,却是绝妙的。
我淡淡道:“那皇上知道么?”
“自然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追究起来,终究也不是妙事。”槿汐微微含笑,“皇后的功力倒是见长了。只是可怜了胡德仪!”
“胡德仪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皇后还在。”我凄微一叹,打开了碗盅,洁白如玉的小盅里安静躺着几片雪梨,汤色雪白透明,我舀了一口,那股清淡的甜意缓缓沁入心脾,仿佛真是在润泽我干燥郁结的脾肺。
槿汐收拾好我抄录好的佛经,和言道:“其实温大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一把玉壶,怎么比得上一盏冰糖炖雪梨来得贴心落胃呢。”
我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妖异的潮红。我攥紧手腕上的佛珠,轻声道:“槿汐,你今天的话多了。”
可我心里却明白,即便我不见玄清,他的关心,也总是无时无刻都在身边的。
天气渐冷,我的咳嗽日复一日的沉重起来,原本只是夜里咳嗽着不能安眠,又盗汗得厉害,渐渐白日里也咳喘不止,常常镇日喘息得心肺抖擞,脸色潮红,伏在桌上连字也不能好好写。
浣碧与槿汐急得了不得。浣碧亲自去了趟温实初的府邸,回来垂头丧气道:“说是宫里头的胡德仪产后失调,留了温大人在太医院里,好多日子没回府了呢。”
我咳嗽着艰难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又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自然十分矜贵。”
槿汐愁道:“可怎么好呢,冰糖雪梨吃了那么多下去,枇杷叶子也炖了不少,少说也吃了一颗枇杷树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好。”此时槿汐手里端着一碗燕窝,好声好气道:“王爷那边悄悄送来的燕窝,最滋润不过的,且喝了吧。”
我摆手道:“哪里那么娇气了,不过咳几声罢了。”
浣碧急得脸色发白,道:“这哪里是咳两声的事,人都要咳坏了。左右这半个多月来竟咳得一夜也没睡好过,静白竟还打发小姐去溪边洗那么多衣裳,我瞧着就是劳累过分了。”
槿汐拉一拉浣碧的袖子,低声道:“姑娘少说两句罢,为了娘子咳嗽得厉害,多少闲话难听呢,竟说娘子得了肺痨了。”
浣碧气结,道:“谁这样胡说了?我瞧着小姐就是这样被她们折磨坏的!”
我喘得喉头紧缩,哑了声音道:“少说两句罢。”
正说话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闯进一群姑子,为首的正是静白,她一脸不耐烦地嚷嚷道:“咱们甘露寺里不能住得了肺痨的人,还有香客敢来么?百年古刹的名声可不能断送在这种不祥人的手里。”
浣碧气得嘴唇发白,道:“谁说我们小姐得的是肺痨?哪个大夫来看过?这样满嘴里胡咀,不怕天打雷劈么?”
静白一把扯开浣碧,皱着眉头道:“就算不是肺痨,也和肺痨差不离了。这样日咳夜咳,咳得旁人还要不要住了。看着就晦气!”
我少不得忍气吞声,哑声道:“对不住,我身子不好,牵累大家了。”
一个小姑子伸着脖子尖声道:“要知道牵累了旁人,就赶紧走,这样死赖活赖着招人讨厌。”
静白眼珠子一转,见桌上正放着一碗燕窝,立时喉咙粗起来,叉着腰尖声得意道:“你们瞧!她可是个贼,现成的贼赃就在这里呢!”
我的耳膜被她的大嗓门刺得嗡嗡地疼,听她这样红口白舌地诬赖,我纵然涵养功夫再好,也不由微微作色,道:“说话要有凭有据,我何曾偷你什么东西。”
静白颇有得色,指着桌上的燕窝严厉了口气道:“甘露寺里只有我和住持师太才吃燕窝,你这燕窝是哪里来的?”
我微微变色,示意槿汐和浣碧不要开口,这燕窝的来历如何能说呢?
静白掰着指头道:“那太医总有好些天没来看你了,你可别说这燕窝是他拿来的。宫里头的姑姑也两三月没来了,还有谁给你送燕窝来?住持师太的燕窝和我的放在一处,每日都是我的徒弟莫戒炖好了送去的。你若不是从我房里偷的,难不成那燕窝还长了腿自己跑到你碗里的么!”
静白身边的几个小姑子附和着道:“就是就是,她每日拾了柴火回来都要到师傅房里来说一声,必定是她嫌师傅苛待了她所以心生报复偷了燕窝吃。”
我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燕窝总在静白师傅房里,又是日日吃的东西,若少了早早就该发现去找,怎么眼瞧着到了我这里才说起有贼这回事来?”
静白一怔,大手一挥道:“没有那么多废话和你说。你若有本事,只说这碗燕窝是从哪里来的就是,若说不出来,就是偷了我的!”
浣碧急道:“怎么就许你又燕窝,不许旁人有燕窝了!”
静白“嘿”一声笑道:“旁人或许还有家里人送些东西来!可莫愁是什么人,她是宫里头被赶出来的不祥人,无亲无故,她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燕窝,贼就是贼,抵赖也不中用!”说着一叠声道:“去请住持!”
旁边围观的姑子一个个冷笑着窃窃私语,巴不得看笑话儿。
我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蔑,不由气得发怔,胸口翻江倒海般折腾着,窒闷得难受。
33——病心(下)
住持很快就到了。
她怜悯地看着我,道:“如何病成了这个样子?”
我胸口沉沉地闷着,呼吸艰难。静白道:“住持,人赃并获,莫愁是偷了燕窝的贼了。咱们甘露寺百年的名声,怎么能容一个贼子住在这里败坏!”
我双拳紧握,忍住泪意缓缓道:“住持,我并没有偷。”
住持轻轻叹了一声,道:“方才说肺痨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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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头,“我并没有得肺痨,也没有大夫来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