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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澹澹兮生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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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
要是真的能够,永远这样,平静地相伴着走下去,那就好了。
可是,她又一次失去了……跟以往任何一次一样。
——原来,她从来就没有摆脱过被抛弃的宿命啊!
她听见心里某个地方冷冷的笑。
奔跑,不停地奔跑。
是不是再快一点,她就可以逃脱这附骨之蛆般的诅咒?
为什么跑了这么久,寒冷却如凌迟的刀,仿佛不将她撕裂就决不罢休?
世界如此寂静,只有空荡荡的风声,和激烈的心跳糅成荆棘般的痛。
有那么一瞬间,玉沉烟以为自己会在这个黑色荒野中永远跑下去,直到力竭而死。
然而就在此刻,她突然感觉到胸口有一阵暖意缓缓升起,漾开,传至周身百骸。
一团绿光自她的胸前透出。很微弱,却持续不灭,像午夜归家时母亲房内不息的灯火。
她一阵怔忡,半晌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从颈间掏出一样事物——
水滴状的坠子在深夜里发着碧莹莹的微光。
“漓魄,避寒暑,清腹欲。”
他的声音回响在耳畔,清晰如昨。
一声难以抑制的呜咽蓦地涌上她的喉间。
她小心持着它在昏黑的夜地里前行。
绿光微弱到只够勉强照清脚边的野草,但她很安心。
就那样在漓魄的陪伴下,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撞开房门,她三步并两步扑到床上。
到家了。安全了。
多么可笑,她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个。
明明这里不是她的家,悬圃也不可能有妖怪。
没有点灯。屋里沉静的黑暗令她很安心,而且平静。
你不在
一觉睡得很沉。看看窗外天色,自来悬圃后第二回,她睡到红日高升。
漓魄的光芒已经完全消失,让她有些莫名的怅然。
头很疼,想继续睡,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只好起床。
先去书房,再去师父的居室。
和她想的一样,两处都没有那个白色的身影。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禁还是有些难过。
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又来到苏合树下。
不过今天没有心情再玩葬花,看看落花就好了。
摊开五指,纤手轻摇,一架玲珑小巧的箜篌渐现掌中,高仅寸许,迎风而长,最后变成一架三尺来高的大箜篌。
桐木料,冰弦丝,曲木绘以金粉。
法力高强的修行者可以以自身为鼎,炼出一个空间来容置物品,空间的大小依个人修为而定。她修为尚浅,所以放下一架箜篌后就再也装不下其它东西了。
这箜篌是师父给的。当初央求他给自己做一个和他的箜篌相似的,结果这个万年懒骨头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这么个玩意儿敷衍了事。还说什么乐艺之道贵在勤练,一通百通,不必执着于外物。
当时听了她只觉得连气带呕,如今想来却是又好气又好笑,还有几许心酸。
轻轻拨动琴弦,清渺的乐声流萦回转在林间微凉的空气里。
弹奏的是一首英文曲子。
这些痛楚着的少女们是谁?
她们被囚禁在月亮背后的城堡里 。
十二位少女空虚地散发着光辉 ,
宛如数年才盛放一次的花朵一样。
她们如同爱情的呓语般在阴影中舞动着,
仅仅梦想自己能像鸽子一样自由飞翔 。
在这座被诅咒的牢笼中她们连恋爱都不被允许。
她们所深信的也不过是个童话而已。
玉沉烟会的英文歌曲不多,能完整唱出来的就更少。但这首歌却是时隔多年未忘,历久弥新。当年在喧嚣繁华的街头乍一听到,立时惊为天籁——那种自心底产生的共鸣和感动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自她开始学箜篌,到今天,用功的时间少到连她自己说起来都满面惭愧,能够弹出的曲子自然也少得可怜。但有两首歌她是能完完整整弹出的,一首是《祝你生日快乐》,第二首就是它——宫村优子的《It's only the fairy tale they 》。
前者是为了庆贺周年庆,后者则是因为真的很喜欢,多多弹练终于熟能生巧。
——是不是人生也是一样,只有不断地磕磕绊绊,艰辛熬磨,才能在苍老中对一切熟能生巧?
她们如同爱情的呓语般在阴影中舞动着,
仅仅梦想自己能像鸽子一样自由飞翔 。
在这座被诅咒的牢笼中她们连恋爱都不被允许。
她们所深信的也不过是个童话而已。
空灵渺茫的琴声漾着回音,流散在安静的苏合林间。
一遍又一遍,由初时的略显生涩到后来的运指娴熟。
如水缱绻,似梦流连。
弹到指尖微微红肿,眼里腾起淡淡的水雾。
习惯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无论极喜欢,还是极憎恨,抑或漠不关心,毫不在意。
不需要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日积夜累,潜移默化才是最可怕的。
当结果到来的那一天,一切便如决堤洪水,沛然无可御。
没有人找得到诺亚方舟。
指顿。音止。唯余林叶簌簌作响。
玉沉烟抱琴而起,只觉得意兴阑珊,不如归去。
蓦地,某种感觉破空而来,叫她微微一震——
霍然转身。
青丝如墨,广袍似雪。
她凝视着他,感觉心上像是被人狠狠泼了一碗热腾腾的酸梅汤,酸中带甜,甜里泛酸,热气氤氲得眼眶都热乎乎的。
你怎么才回来?
你怎么就回来!
为什么在我死了心决定要独自走下去的下一秒回来?
慢慢走近,一步,两步,三步……
望着他犹如神祇般的绝世容颜。
秀美修眉,璀璨星眼。
那漆黑如夜的墨眸中可有她的倒影?她又凭什么要他在意她的感受?
算了吧。还是算了。
她不想总是做那个看着他人离开的人。
可以习惯他的存在,自然也可以习惯他的离开。
保持最佳的距离,在眼瞳里,在心门外。
时刻警惕,才不会在骤然孤单的时候寂寞悲哀。
她站在那人三尺外,唤了一声:“师父。”
维恭维谨的语气,略带几分欢喜。应是师徒欢见时标准的徒弟配音。
郁舒寒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是标准的徒弟欢声,却不是玉沉烟该有的反应。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微一点头,迈步向林外走去。
玉沉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努力平息着自己翻涌的思绪。
临远斋。
郁舒寒坐在梨木椅上,玉沉烟安静地在旁边的桌前看书。
似乎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可她分明觉得有什么悄悄不同了。
或许只是人变了罢。
玉沉烟试图将精力集中在眼前的书上。奋斗到第一百零八次,却听郁舒寒开声道:“今天那首曲子弹得不错。”
“……哪里哪里,都是师父教得好。”
郁舒寒的嘴角微不可察的一抽。
……他从没教过她那首曲子吧?别说教曲子,就连箜篌的指法入门都多是她自己摸索的。
这样一想,似乎他真是没有教过她多少东西啊。
他望着玉沉烟,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只是过于伤感了,常弹有伤脾肺。”
玉沉烟一怔。
……是在关心她么?
却听他接着说道:“修真之人要不轻为外物悲喜,荡尘涤虑。这才是修行之道。”
玉沉烟低下头去。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
“那支曲子旋律单调,指法简单,对你提高琴技没有多少益处。”郁舒寒顿了顿,“明日起练习《阳春白雪》。第十二行第八列左起第六个书柜,上数第四行最靠右边的那本淡蓝缎面竹册中载有琴谱。一个月后我要考查。”仿佛嫌她被打击的还不够惨似的,郁师尊再出重击。
玉沉烟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她绝望地发现眼前的男人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算你狠!
她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对这种人莫名其妙的恋恋不舍!
玉沉烟咬牙切齿,切齿咬牙。
“你的箜篌呢?”郁舒寒问。
尚在悲愤中的玉沉烟凉凉地瞅了他一眼。
收起来了,这么大的玩意儿,谁会天天抱在怀里?有病啊?
这么腹诽着,玉沉烟懒洋洋地取出箜篌。郁舒寒伸手接过,箜篌在他手心里发出一阵白光。
光芒退去,原本在他手中的箜篌也消失无踪。
“这个不用了,”他手掌一翻,一架晶莹剔透的箜篌浮现手中,渐渐恢复原状,他把它递给玉沉烟,“以后用这个罢。”
玉沉烟呆了一呆,伸手接过。
玉学徒Vs郁师尊
箜篌入手触感温润清凉,是玉石的质感,但颜色却通体透明,水晶一样的剔透玲珑。逆光看去,隐隐可见琴弦之中异彩流转。
伸手一拨,音质清越,高音似凤鸣高岗,中音如美玉相击,低音若春雷奋威,比起先前那架好了何止几倍。
“送给我的?”她抚摸着琴座,爱不释手。
“嗯。”
琴座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像是蜿蜒的藤蔓,又像是某种不知名的文字。玉沉烟隐约觉得这纹样自己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是在何处。
“谢谢师父!我会好好练习的!”她紧紧地搂着那架箜篌,似是怕他突然开口再要回去一般。
郁舒寒淡淡一笑。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为了这架箜篌,他飞到不周山去,测算观气了很久,才找到那块作为琴座的,深藏在地下近千米的分水玉;又亲自走了一趟罗浮,问天婵仙子取了一段七绝丝。最后在冥界的忘川边待了整整一夜,用三味真火和忘川之水九炼九浸,才煅成这二十三根看似瑰丽无害的七绝弦。
琴座上的每一处雕纹都是他亲手细细琢就,他自信从未有人能造出如此完美的箜篌,今后恐怕也没人能够超越这样的巅峰之作。
不是妄自尊大,而是建立在对箜篌无比的了解和自身实力的基础上的平心之论。
若是由他贯注法力后弹奏,轻轻几个音符就可以抵挡十万魔兵。
——为什么这样不遗余力地制作这架箜篌?
……大概是那丫头央求自己给她做一个箜篌的时候,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又有些莫名心软吧。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次意外的执着。第一次为了一样东西,访遍群山,寻找最好的璞玉。第一次对人假以辞色,为了取得弦丝。第一次待在一个阴风阵阵、毫不舒适的地方一整夜。
若是让玖洛知道他这个万年懒仙在脏兮兮的冥界站了一夜,只怕一边惊得眼珠都掉下来一边还要拍着大腿狂笑他也有今天。
郁舒寒默默地想着,浅浅笑着,看玉沉烟眉开眼笑地抱着箜篌回到座位。
玉沉烟搂着箜篌左瞅瞅右摸摸,大有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架势。鼓捣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这箜篌有名字么?”
“没有。”
她喜笑颜开,要说给东西取名字可是她人生一大乐事。仔细端详,发现琴座极似水晶却又并非全然透明,数缕暮霭朝霞般半透明的纤丝流萦其中,若隐若现。略一思忖,欢声道:“有了,叫‘锁烟’怎样?”
郁舒寒闻言,扬起一抹奇异的笑:“依你喜欢就好。”
玉沉烟呵呵一笑,心满意足地继续和怀里的箜篌培养感情。
研磨,点毫,抬腕临帖。
虽然明白乐够了就该好好用功,但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心暖暖的,涨涨的,乱乱的。
金橘色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射在桌面上,像洒落一桌的琥珀。偷眼望去,那人跟以往一样安静地翻阅书卷。灿烂日光为他的如缎青丝晕上一层五彩光华。
没有猜忌,没有防备,没有惶惶不安。简单的日子,不用复杂的思虑,虽然平淡却朴实闲适,是她在现代求而不得的生活。
现在轻轻巧巧的就得到了。如果她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打住!她刚才在想什么?她居然那么想!
忘了不久前才告诫过自己,不可以习惯依赖的么?要再次品尝孤立无助,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哭泣的痛苦么?现代十八年的经历,还不足以让她清醒么?
心口仿佛被朔风狠狠刮过,冷得重重一颤。
笔端的浓墨滴落纸扉,污了刚刚临好的字帖。
玉沉烟烦躁地将纸揉成一团。
不想临帖了。默写诗词好了。
这个世界的人界里,绝句律诗已经出现了,甚至词也在兴起,她曾查过人界迄今为止的许多著名诗集,万幸历史并非完全重合,李白杜甫未曾现世,其他玉沉烟记得的诸如温庭筠、李清照这些词人也不见是史载。
所以,她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还可以拿来忽悠人……
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后,玉沉烟就有意识地将记得的诗词歌赋逐个筛选,有三国以后典故的去掉,明显不合时宜,像元曲这样太超前的去掉,然后用这里的文字默出来,不懂的字及时弄清以免将来哪天关键时候闹笑话……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怎么默了一首这么悲情的词。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还不如上一首呢。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为什么觉得有种被刺到的感觉……
看来今天不宜默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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