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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坞-山月不知心底事(出版)-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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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既然已经将工程分包到各个车间,作为承保责任人的车间主任为了尽可能的拿到更多的超额收入,下放到每个人的定额必然不会太低,以这些固定工现在的能力和水平,他们要完成与合同工一样的定额难之又难。这是很简单的一道算术题,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算盘,完成的工作量少,收入就低,即使加上那寥寥无几补助,别说达到以往的收入水平,就是跟一个身强力壮的临时工比都未必能及。而且方案里说得很清楚,干不了,可以,那就去干得了的岗位,越是轻松,收入就越低,总之江源会履行董事长的承诺,绝不轻易辞退任何一个固定工,江源永远有他们的位置,永远给他们一碗饭吃。可是吃不吃得饱,就看他们自己了。 

这么一来,享受了许多年优待的元老们哪里肯依,一时间,公司办公楼里几乎都是来申诉的固定工,有撒泼闹事的、有死赖活乞的、有破口大骂的,当然也有苦苦求情的。可是,他们期望最高,始终站在他们这边的叶秉文这时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说自己也没有办法,拍拍屁股就到国外“考察”去了;叶骞泽虽肯耐心听他们诉苦,好言相劝,但是说要紧的地方,他也只能无奈说这是公司的规定;找向远的更是早早被她的助理拦在了办公室外,即使见着了她本人,她也是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向远说自己只能管到车间主任一级,任务已经总包到车间,至于车间内部如何分配,她管不着,有什么事就去找车间承包人,那是他们小集体内部的事情。 

这才是向远的高明之处,即使再多的人知道那方案实际出自她之手,那又如何,直接面对这些纠纷的人不是她,而是从承包中得利的车间主任。正如她说服叶秉林时提到的,只要分给车间主任一点利益,管理人员的积极性也调动了,而且,坏人自然有人抢着做,风波是免不了的。但是,任何事情只要大多数人得益,就用不了多久。合同工那边总算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跟固定工的同工同酬。虽说收入未必明显见涨,但劳动积极性竟是高了许多。固定工们再横也没有法子,他们中的中坚力量,也就是车间主任一级的管理层已经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会维护改革。剩下的一部分,纵使再多不满,也无可奈何。公司没有违背合同约定,只要他们愿意,还是可以一直在江源干下去,而且留下来虽不可再如往日风光,至少饿不死,要是出了江源,他们又能去哪里? 

当然,也有例外的少数人。一直在标准件车间担任调度员的老员工陈有和就是其中一个。陈有和是不折不扣的元老,原本是G大机电系实验室的看管员,跟随叶秉林一起到了江源,可以说江源有多少岁,他就在这里干了多少年。难得的是陈有和并不像大多数固定工一样被纵容得懒惰而骄横。他为人尚算和善,工作也还认真,虽然做事比较慢,但人缘相当不错,和叶秉林也有几分交情。过去叶秉林身体还好的时候,过年过节,陈有和都是要到叶家去坐坐,跟东家说几句吉利话的。因此叶家上下对他都颇为熟悉,叶骞泽兄妹见到他时都称呼一句陈师傅。 

标准件车间在承包之后,车间主任为了减少开支,把原本的车间管理岗位削减了不少,两个调度只留下了一个,陈有和便被下放到班组里专职负责数螺丝,这在他们车间主任看来,已经足够照顾他上了年纪干不了重活。可是陈有和工作虽负责,但天生动作慢,他就算从早到晚埋头在那里数,都满足不了车间的生产要求,班组长对他颇有微词,而且,由于数螺丝的工作按计件收入,以他的速度,拿到手里的钱少得可怜。他是个老实人,整日只知道唉声叹气,越数就越老眼昏花。 

一次,由于陈有和清点的螺丝数量远低于车间所需,全班人的进度都受了影响,其他人心中不满,自然冷言冷语不断。老陈自知理亏,低头不敢吭声,手也不停,实在等不及的班长过来帮了一把,却无意中发现老陈之前清点的数目严重有误。班长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忍无可忍之下勃然大怒,连骂老陈简直一点用都没有,要不是因为占了是固定工的便宜,早不知道被踹到哪里去了。即使非赖在江源不可,也不应该再待在车间拖累人,趁早去扫厕所,慢腾腾地,爱扫多久扫多久。 

老陈虽老实,但活到几十岁,何尝被人指着鼻子这样羞辱过,何况对方还是个合同工身份的班长,他又羞又气,当下找到车间主任,说,如果实在嫌弃他没用,他也不是不要脸的人,不干了总可以吧。谁知车间主任也不留他,二话不说就把他带到了人事部办手续。 

老陈原本说的是气话,还天真地指望有人挽留,走至这一步,自然后悔了,但也找不到可以下的台阶,只得硬着头皮说,辞职是非辞不可的,但必须得叶董亲手签字。他还当着打听了叶秉林所在的疗养院,几次三番得去找,但是每次都扑了个空,叶秉林不是去做一天的理疗,就是不知道溜达到那个病友的房间下棋。 

陈有和无比失望,后来经人点醒,现在江源最得叶秉林看重的人无非是叶秉林的儿媳妇向远。他于是辗转找上了向远,说明情况,嘴上仍说只要叶董签字,他立马走人,不再拖累江源,但是心里是存着希望的,他一方面希望通过向远能够让叶秉林知悉故人的遭遇,一方面也盼着向远为他排忧解难。 

向远爽快地接过了陈有和的辞职信,两天以后,就把多了叶秉林签名的信交还到他手里,和信纸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一小叠钞票。 

当时向远是这么说的,“陈师傅,我嫁到叶家的时间晚,所以跟你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是听骞泽他们都提起过。跟公司二十几年一直走过来也不容易。你说要走,我挺惋惜的,但也总不能勉强你老人家,辞职信我公公也看了。他也是这个意思,如果在江源实在待得不开心了,我们强留也不好。这是我公公的一点心意,也有一点是我的,这笔钱跟公司无关,只是叶家给一个老朋友的。出去之后,可以做点小小生意,即使在儿女身边享福,有点钱傍身也是好的。” 

陈有和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在江源半辈子,觉得自己就算要离开,也是功成身退的圆满退休。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气话,就连叶秉林也乐得成全他,看来他在公司当真已是个废物。他把辞职信和钱拿在手里,沉痛自伤,话也说不出来,老泪纵横。 

就在那天下午,叶骞泽来到向远的办公室,欲言又止。 

向远给他倒了杯水,坐到他身边,笑道,“我最怕你这个样子,究竟有什么事?” 

叶骞泽轻声问,“我听说陈师傅要辞职,你让他走了是吗?” 

“原来为这桩。”向远露出了然的神情,“你觉得我做错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向远,陈师傅说的是气话,你不会看不出来。”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呢?怪他的主任。还是怪他的班长?他们也没错啊。我答应过你,除了闹事的,绝不驱赶任何一个老员工,我也并没有食言,是他自己适应不了现在的形势,主动要求离开。” 

“总不至于没有办法吧。他做不来车间的活,那就给他换个岗位,江源那么大,就没个安置他的地方?向远,让他回来吧,我去说,他会答应的,他这么大年纪了,小孩也不争气,没了工作,一点依靠也没了。” 

“当然,江源安置下一个陈有和不是问题,可他能做的岗位他愿意做吗?如果我为他破例,下一个陈有和出现又该怎么办呢?别人心里会怎么想?都安置好了,那改革还有什么意义?” 

叶骞泽一时语塞,但仍未放弃为陈有和争取,“他是不一样的,陈师傅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了,我们不能这么对他。” 

“你看你,就知道为别人操心,自己嘴唇说干了都不知道,喏,喝口水吧。”向远微嗔地把水推到叶骞泽面前,见他抿了一口,依旧心不在焉,只得继续说,“说到和陈有和的交情,骞泽,你爸爸难道不比你心里有数?辞职信是他亲手签的,你知道为什么吗?任何事情必须要有它的规则,而规则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出于朋友的道义,可以适当在规则外帮他,但是出于公司的立场,就让他走吧。公司现在在发展,每迈出一步,不可能没有代价。不破不立,这就是我没有挽留他的原因,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可以去把他请回来,但是,你觉得你做的就是对的吗?” 

叶骞泽疑惑的看了向远很久,“我说不过你,但是,向远,你怎么就能时刻算计得那么清楚?不破不立?对于滕俊,你也是这么看的?还是你对所有的人和事都能那么理智到冷血?” 

说到滕俊,向远眼里难以察觉的一黯,对于被开除的结局,一直坐信自己没错的滕俊很难接受,他在向远面前一句话也没说,但向远没有忘记这个朴实本分的小伙子当时眼里的失望、委屈和愤怒,当然,更忘不了向遥流着眼泪的指责。 

向遥一直说自己太傻,不该相信向远真的会为她着想,会帮滕俊,原来向远一手提拔滕俊,再让滕俊滚蛋,这一切都是无非是个阴谋,是向远在证明自己可以把人高高捧起,也可以让人摔得更痛。 

拉着滕俊离开的时候,向遥把自己的辞职信也扔到了向远的身上,“我不干了,你让他走也行,我跟定他了,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这是向遥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向远把手覆在叶骞泽的手背上,叶骞泽的手比她凉。 

向远说,“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可以,骞泽,否则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 

叶骞泽转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过了一会,才慢慢的翻手回握住向远。当时他们都没有想到,陈有和离开公司后不到一星期,由于过马路的时候精神恍惚,在家门口不远被一辆运砂车当场撞上,当场气绝身亡。 

接到丧报,叶骞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向远独自代表叶家和江源前往灵堂拜祭,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家属身边,就像没有看见那些仇视和敌意的眼光,认认真真地给陈有和烧了三炷香。 

第五十七章 争执 




陈有和的死让叶骞泽好几天都无法从一种难以名状的难过中抽身,向远下班回来,无论多晚,都看到他书房虚掩的门里有光线透出来,可是里边一点声音也没有。 


叶骞泽一向喜爱独自静坐看书,但是婚后,他就把阅读的地点从书房换到了卧室,经常是一边倚在床头挑灯夜读,一边等待晚归的向远。向远知道叶骞泽微闭的房门是一个无声的信号,他始终难以解开心结,但她并不急着解释,又或者,她并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需要解释。 

一连几天,向远都是熄灯入睡了一阵,才察觉叶骞泽回到房间,躺到了她的身边,两人均是无话,有时向远会在半梦半醒之间将脸轻轻偎在身边那个人的肩头,他总是背对着她,说一句,“睡吧,别着凉了。” 

向远觉得,每个人都有让自己想通的方式,叶骞泽是个重情的人,他为了陈有和的事心情低落她并不意外,这个时候让他静一静,也许不是件坏事。 

过了一周,向远听说叶骞泽要求行政部以因公身亡的待遇给陈有和的家属发放抚恤金,她心里虽觉得不妥,但转念一想,算了,说不定这样可以让他心里好过一点,于是也并不阻挠。然而,当行政部按叶骞泽的意思做的抚恤金发放表被向远拿在手中的时候,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打到财务部和行政部,将这件事暂时压了下来。 

不出向远所料,当天叶骞泽没能继续在书房“静读”,向远走过书房门口的时候,他站在门后。 

“向远,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 

向远欣然点头,“好啊。”她微笑驻足,“对别人说没有时间,对你怎么能说这句话?” 

“进来坐下说好吗?”叶骞泽侧身说道。 

向远走近他身边,一手扶着门框,笑道,“我现在就怕跟人面对面地坐着谈话,大概是最近经常跟客户谈判留下的后遗症,只要一坐下就忍不住讨价还价,据理力争。我们两个人还那么讲究干什么,我就喜欢这样听你说话。好了,说吧,你可是闷了好几天了啊。”她见他不出声,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该不会是为了陈有和的事情吧?” 

叶骞泽却笑不出来,“我听说你把给陈家遗属的抚恤金发放表扣了下来。” 

向远像是有些失望,自我解嘲的笑,“我还以为这是在办公室才谈的事情。”既然如此,她也换上了正色,“我并不是扣下发放表,而是让他们收回去重做,行政部的人都糊涂了,就算破例给陈有和因公身亡的待遇,可是抚恤金也不该是公司规定的三倍金额。这算什么?简直是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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