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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门口射进来,照着她看起来发育不全的柔弱的身体。五岁的孩子倚在
她脚边玩一个她缝制的破布球。
墙上一帧男人的照片,颜色已黄。
我穿着老板娘手缝的洋装,去和矿冶系的男朋友约会。约会做什么?
也不过牵着手到东宁路安静的巷子里来回地散步,散步到夜深。黑暗的巷子
里如果有栀子花的香气飘来,就使人觉得够幸福了。
分手之后,我有了一个台大物理系的朋友,一个不曾离开过台北、不
曾看过活猪走路的台北人。他来台南看我,觉得台南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特
殊的气质”,和我一样。我们一天一信地热烈之后,轮到我去台北看他。一
到台北,奇怪,什么都走样了。为什么我不留中分的长长的直发?为什么我
不穿紧身的套头衫?为什么我不懂BobDylan?南北文化震撼使我们的恋爱
只维持了三个月。
我没熟悉过摇滚乐,倒是老往胜利路上的“乐友”小店跑。成大古典
音乐社的成员自己经营一个唱片行,专卖西洋古典音乐,也在大榕树下办过
几次古典音乐欣赏。静极思动的时候,我就和登山社去爬山:大武山、南湖
大山、秀姑峦、大霸尖、玉山。山的感觉太好,它和流行时髦扯不上任何关
系,只是一派混沌自然。我爱山的实在和单纯。
实在和单纯,不见得都好。我的单纯使我对国家霸权毫无怀疑。1972
年,成大学生由于组织了读书会研究马克思著作而被逮捕,许多学生被判二
十年以上的徒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单纯地读书,单纯地恋爱,单纯
地以为有朝一日我们有为青年要报效国家,而国家只有一个定义,就是国民
党。我们的单纯其实是掌权者经营制造的无知。
走在世纪末的轨迹上,我已经失去为理想摇旗呐喊,为主义流血流泪
的能力;我恐惧枭雄因此也戒慎英雄。对人的社会,我只剩下一个最低的要
求:平庸的政治经理没什么不好,只要他遵守并且维护自由的游戏规则。
——《看世纪末向你走来》,1994 年1991 台南领奖。
放下电话,我恍惚起来。台南,那是我少年启蒙的地方,那是我初恋
的地方,那是我人格定型使我之所以为我的地方,久违了。可是,我有一笔
未了的债:我当年的无知对那些饱受迫害的人而言是多么不可原谅的罪责。
《新新闻》不久前才报道,还有一个矿冶系的许武华从1972 年被囚禁到现
在。我拿起电话,请求《新新闻》的朋友再次查清许武华是否仍在狱中,同
时给成大校长去信:只要仍有一个学生在狱,我就无法接受这份荣誉。
回音来了,最后一名读书会受刑人亦已自由,台湾的政治犯已成历史。
我回到台南,向林瑞明借了辆单车,迎着风去找那丛“红杏枝头春意
闹”的九重葛。九重葛没有了。“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唉,
六朝金粉都可以烟消云散,何况一株九重葛!即使九重葛仍在,我又何从追
索那逝去的年华?我回头往榕园驶去,至少那几株老树还在,还在。
共同记忆的拼图台北人和世界各国的都会人一样患有自恋症和自大
狂。用台北人的眼光来画一幅台湾地图,恐怕有百分之九十的范围都是台北
市,剩下的快掉进海里的一点点尾巴就统统称为“南部”,好像新竹和嘉义
是一回事,好像台东和台南是同一块。
在文化上,台北人的声音最大,地盘最广,发言权最多。说是让我们
一起来玩凑“共同记忆”这个拼图吧,怎么台北那一块越拼越大,布袋、云
林、台东、屏东,都快不见了。再这么拼下去,21 世纪的人会以为台北就
是台湾呢。
去年在瑞典认识了专门研究台北的台北人舒国治。他向我发表几天相
处下来对我的观感:“你怎么那么——那么——”他抓抓头,显然在寻找一
个不太伤人的字眼,“怎么那么——天真?”我不懂他的意思,只好不动声
色;但是当我把“乌来”说成“乌山头”时,杨泽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你
这个南部来的!”他在嘉义长大,知道乌山头在哪里。
我突然就明白了:“天真”这两个字,大概就是二十五年前钱宝在黑咖
啡馆外想说未说的两个宇。是素朴,是孤独,是不合流俗,也有点愚笨和迟
钝。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浪迹天涯二十年之后,我竟然仍是一个“南部来的
女孩”。咸咸的海风所给予我的,留在我头发里。
……现代化尚未引进。。国民义务教育逐渐普遍,越来越多的家庭让
孩子上中学。渔业在衰退中,因为污染问题严重。村民在讨论海滩是否可改
成海水浴场吸引游客。渐渐地,鲲鯓渔村要进入现代了。。——《鲲鯓》
第6 节 彼黍离离
通常发生在晚上,大约10 点左右。这个时候,电话铃不再响起,孩子
们发出嫩嫩的鼾声,壁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异样清楚。这个时候,如果有
一只不知为什么迟归的乌鸦突然从叶丛中窜起,你可以听见它翅膀伸展拍打
的声音从而想象它腋下羽毛的温暖。窗户向花园敞开,这是夏夜。
敞开的窗户流荡着茉莉花的气息。北国的茉莉花丛如此庞大旺盛,密
密实实地覆盖了一整面的篱笆。正是花开时节,风动,千百朵白花像海浪泡
沫翻滚,香气一波一波推涌进眉眼鼻息。你忍不住闭上眼睛,对窗微仰着脸,
让两颊去感觉花香的波动。花香牵引着你,恍惚陷入一个隔世的时光:你穿
着白衣黑裙,短发齐耳,正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弄;你突然止步,在人家的竹
篱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白色手帕,在掌心展开。你摘下几朵窜
出竹篱的茉莉,排在手帕中心,包好,再放回自己黑裙口袋里去。没有人知
道你的口袋里有一方白色的手帕,手帕里藏着几朵绽开的茉莉;你穿过安静
的巷子,走向浮动喧嚣的世界。
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风里吹散了,捉摸不住,理不清头绪。只是那花香
熟稔若此,带着时光的密度和生命的重量,几乎令你承受不住。你在窗前微
低着头,不经意间,就听见了它的呼声;一只野鸽子,似乎隐藏在极浓极密
的树丛里,咕咕叫起,从最遥远最深邃的林子里幽幽传来,遥远深邃像来自
莽莽洪荒,一只野鸽子探索的渺茫的呼声。
总是在这个时候,大约晚上10 点左右,你匆匆穿上球鞋,系好鞋带,
拉上门,往草原的方向走去。你踩着极大的步伐,好像赶路能稍稍排解胸中
那不知是什么引起的郁结。两盏路灯之后右转,栗子树下再右转,就已到了
草原的碎石路头。路旁夹道的青草里透着星星点点粉蓝色的点缀,走近看,
原来人家篱笆内所种的蓝色毋忘我一丛一丛已经长到了篱笆外。
风将种子吹远,这已是绵延一路野生的毋忘我。
碎石路在麦田开始的地方弯进一条两米宽的柏油小路,你放慢了脚步。
清新的空气流动像山中最干净的泉水。白天下过雨,雨水打在地面上的略略
敲响大概惊动了地面下的世界。
黑色的无壳蜗牛和暗红色的蚯蚓纷纷爬上了柏油路面,迷失了方向。
当你和孩子一起散步时,你就让他们用细细的树枝将虫儿拦腰挑起,往路边
奋力一甩,蜗牛和蚯蚓便又回到松软的泥土家乡。现在,你跨过它们的身体,
向前方一个竖着的小木牌走去;木牌上贴着一张什么告示。
“我们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在这个牌子右边种了一排树苗。这些树苗
大约在七年后会长成一片茂密的树篱。草原上的刺猬就可以在树篱中筑巢。”
是了,就是在这木牌竖起的地方,你曾经看到一只刺猬。你起先以为是一粒
肥大的干松果,可是干松果微微动了一下,竟是一只找不到家的幼儿刺猬。
刺猬需要巢的遮盖,但这里是一片望之弥漫的杂草,人类的幼儿在里头钻进
钻出。扑蚱蜢、追逐蝴蝶,刺猬时时在危险中;你看见的那只小小刺猬,一
感觉你的迫近就卷成一团,仿佛也知道这世界虽大,它无处可逃。
七年之后,树篱成荫,刺猬成群,那植树的孩子也将成人。你别过脸
去看草原东角耸立的一丛树,那是野兔出没的地方,啊,你心里突然明白了:
原来那丛树也是人种下的,让大耳野兔有藏身之处。那儿想必也曾经立着一
个木牌,写着孩子稚气的笔迹。那些树丛枝干虬结,树龄苍老,当年植树的
孩子又在哪里呢?北国的夏夜如此明亮,在这个时辰,你还看得见麦穗的芒
刺怒张,像花、像剑。黄色的麦浪翻叠起伏,由近而远;有几块地方塌陷下
去,那是麦子成熟到极限,为自己生命的饱满而倾倒。你离开柏油路面折进
草原小径,小径只有一只鞋的宽度,覆盖着湿润的草叶。你的鞋子没一会儿
就潮了,湿气渗进棉袜,浸凉了皮肤。你行到旷野中央,停下脚步,回过身
来。
这是一片广大的草坡,以地陷东南的架势倾斜,倾斜深处就是一线山
谷。这时候,你注意到,山谷里的灯火全亮了,穿过草气氤氲,晃动闪烁,
映出一户一户的人家。山谷的阴面是松树林,颜色如墨,衬得灯火明灿。刚
刚行过的小径将草原划成两半,一半是离离麦田,一半是绵绵绿野。野地里
青草怒长,白色的雏菊和鲜红抢眼的罂粟花大把大把地杂在其中,挥霍地一
径开到天际,晚云俯下的地方。
你这才看见了天际的月亮,怎么刚刚一直没发现?一枚又圆又大的月
亮,像新剥进碗里的蛋黄,油油浓浓的,悬在大地倾斜、雏菊罂粟与晚云交
接的线上。因为有了月亮,夜才深沉起来。麦田已经变成一片模糊晕黄;天
色暗下,好让你感觉那月色轻洒在草原上翻起一层淡淡薄薄若有若无的微
光。风吹过来,你的目光随着滚动的麦浪和草浪一起一跌地推到远方山谷的
尽头。
“彼黍离离——”是谁?你想问,也曾经走过这样一片旷野中的田禾,
心里涌起了哀伤。“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谁呢?行在深深草木中,忧
伤社稷的颓倒。他又在哪里呢?草原蓦然暗下,浮动的黑云遮了半片月亮,
天空里布满了形状诡谲的云片。你独自立在空旷的草原中心,灯火世界退在
最遥远疏离的边缘,夜风自耳边掠过。有那么一瞬间,你仿佛突然失忆,茫
茫然不记得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你什么也不想,只感觉到地在运转、花在开
落、麦子在酝酿、月亮在升起、蚯蚓蜗牛在泥里翻身、刺猬在醒来、黑云在
头上行走;在这么伟大的运转和壮丽的永恒中,你竟然有挡不住的眼泪,在
黑暗中沁沁流下。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你往来时路折回,“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
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
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你是恒河沙粒,你是电光石火。你是
那路过宗庙宫室、彷徨不忍去的周朝大夫,你是那欢欣鼓舞植下树苗的稚龄
孩子。今晚,你走在一只鞋子宽窄的草原小径上。微雨飘打下来,湿了你的
头发。你听见自己的脚步在草丛里簌簌作响,四野无人。
第7 节 蜜蜂和狗如何争辩玫瑰的颜色
玻璃鳗全身透明的鳗鱼。那身体不知怎么回事,像个玻璃管,里头的
骨骼内脏纤毫毕露,历历可数。一种没有秘密的鱼。
玻璃鳗的国籍,不,该说海籍,颇难确定。它出生在墨西哥湾,但是
一出生就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天涯海角。出发时,母鱼大概刚死,小鳗那柔
细如水草的身体还挡不住浪的翻腾,但是它往一个方向游去;所有初生的玻
璃鳗都往一个方向游去:北方的大西洋。大西洋在数千里之外,数千里的茫
茫水域里有狂风巨浪。当玻璃鳗游进大西洋时,它的身体已经粗大如人的手
腕,体色稍黑,但晶莹剔透如故。
从大西洋的咸水海域,玻璃鳗转进欧洲大陆的河流。所有的大江归纳
于海,所有自海入江的旅程都是逆流。玻璃鳗在江海汇合处开始它的逆旅,
由咸海游向咸水河,由咸水河游向淡水河。淡水河在下游多半浩浩荡荡,水
深流静;越往上游湍流越多,无数的玻璃鳗在湍流里耗尽了精力,气竭而死。
遇到瀑布,玻璃鳗用身体去撞那轰然射下的水箭,试图翻越;那翻不过去的
便被水冲走,没入水草,化为泡沫,那奋力翻过去了的,便继续逆流而上,
上到水的源头:也许是一湾人可以一跃而过的小溪,也许是一条孩子们勾身
放纸船的田边水渠,也许是一个野草丛生、蛙声聒噪的池塘,也许是沼泽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