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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没听过“龙华”的名字吗?1975 第一次接触到不受国民党控制的文字,
但是也只需要那么一次,国民党在我身上所灌输的整套政治神话系统全部崩
溃。二十三岁的我,在台湾严格的思想管制中长大,对左翼文学和历史还没
有任何理解,但是龙华事件对我所揭露的,一方面是国民党对异议文人迫害
之残酷,一方面是国民党对我这知识青年的有计划的欺骗——我在台湾可不
曾读过这段血淋淋的历史。那也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合起书本望向窗外,
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千千万片翻动,片片金黄耀眼,映着北美蓝得深邃
的天空。我,再也不相信。
十年后,我回台湾写《野火集》。人们问我的政治“觉醒”始于何时何
地,我想想,说,“在美国,1975。”但我真正想说的是,“在龙华,1931。”
可是龙华在我脑中一直是一个历史事件的名字,从来不曾想过那是一个具体
的地方,在中国地图上有一个角落。直到1997 年的秋天,午后阳光暂时停
格在一方冷然无声的石壁上,漫步来看龙华古寺的我仿佛大梦初醒:啊,这
个龙华,就是那个龙华。
原来我的政治启蒙,始自上海。
那个安静得只有风声的墓园,那片夕阳斜照的石壁,其实一直在那儿,
等着我逐渐走近,最后发现于一刹那。生命里隐藏着脉络,脉络浮现了,你
才知道,许多以为是偶然的东西,背后竟深埋着千丝万缕的因缘。
我不断撞见那深埋的因缘脉络,譬如认识了音乐学院的陈钢。傍着一
架钢琴,我问他是否知道30 年代一首老歌叫《永远的微笑》:“我不能够给
谁夺走仅有的春光/我不能够让谁吹熄心中的太阳/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
伤/愿你的微笑/永远那样”那是我母亲爱唱的歌。当我只有两个酱油瓶那
么高,拉着她裙角跟她上菜场时,她唱这支歌;到现在她白发苍苍我得牵着
她的手带她过马路了,她仍旧唱这支歌,唱的时候眼睛闪着我所熟悉的年轻
的光芒。这样的一支歌,随时随地可以勾出我的眼泪来,它使我想起母亲的
垂垂老矣,更想起那留不住的栀子花香少年时。
陈钢两手搭上琴键,音乐像雨点打进池塘一样淌开。他说:“当然知道,
这是当年我父亲写给我母亲的曲子。”他低着头弹琴。我难以知道他心情的
流动,但是钢琴声使我晕眩,如立深渊边缘:一支歌,像一条河,也有它的
流域。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越海峡,穿过半个世纪的冉冉光阴、穿过深不可
测的历史漩涡,我竟然来到这支歌涌动的源头,在上海一架钢琴边。
于是我知道,我会认识上海而走近上海大概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就好
像我走向龙华的脚步,廿年前就已开始。每个城市有它的履历。这个城市,
处在古老的泥土上却面对着大江大海,永远有豁出去的气魄;这个城市,挟
着西洋的骨架却又紧紧系着中国的胸怀;这个城市,时时赶着现代的步伐但
怎么迈出也总带着传统的负重。我爱上这个城市,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的履历
如此相像?而上海会接纳我这域外游子,又何尝只是偶然?在20 世纪的中
国文学史中,这个城市一直是个百川不拒的浩浩大海,吸引了无数出类拔萃
的文人墨客也包容了无数消沉潦倒的革命志士。哪一天我在西区哪个里弄里
租下一个“亭子间”开始过起日子来,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上海的美好,
就在它气度的开阔,开阔中蕴藏着无限的可能、疯狂的梦想的可能。
所以我对上海有着憧憬。30 年代末,在《上海的一日》大征文中,文
化人曾经有过种种梦想,我憧憬中“上海的一日”大概是这个样子:就说是
某一年的2 月26 日吧!这一天的上海晴间多云但无雨。梧桐已纷纷抽出新
叶,空气里有春天的气息。人行道上卖花摊子不少,摊子边有卖乐的艺人,
也许拉着二胡,也许是小提琴。行人走过,听一阵,丢下几块钱。
这一天,有上千个外国学者在大学里讲课,有更多的外国研究生在这
里求学。外国作家在和上海作家交谈,外国画家在画廊里看画,外国音乐家
在演奏厅里表演,也有外国人在这里开各种各样的餐馆小吃。街上走着各色
人种,黑人白人印第安人,而他们也自觉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
这一天,有好几场新书发布会,来自各地的作家与读者见面。这一天,
上海有两百场演讲在进行,从绣花到烹饪,从庄子的和谐观到韦伯的基督教
伦理,从同性恋文学到死亡学的探讨,不同的题目吸引不同的观众。同时,
几十家剧场在演戏:地方戏曲、现代话剧、实验新剧、日本能剧、希腊悲剧。。
这一天,大大小小的沙龙里挤满了人;文艺青年在朗诵他半生不熟但绝对前
卫的诗,半裸的观念艺术家在宣传他警世骇俗的构想,即将成名的哲学家在
高谈阔论尼采“一切价值的重估”。这一天,好几个创新的杂志正在排版,
两个对抗的先锋艺术宣言正要落稿,一本即将震惊文坛的诗集正在签约,一
篇科学论文马上要改变世界。
这一天,一场公开举行的政治辩论使教育会堂附近的交通完全堵塞。
这一天,某个报纸的社论抨击时事尖锐凶猛,编辑室电话响到半夜。
这一天,有几个作家得了奖,他们的《得奖感言》刊在报纸上。他们
很高兴,虽然知道那页报纸马上会被拿去包油条或鞋子。
这一天,我从里弄出来,在巷口“永和豆浆”买了个粢饭团——包了
肉松榨菜的,边走边吃。晃到福州路,走进一家七层楼的书店,那书店门楣
上有个木牌,上面刻着漂亮的草书:“我思,故我在。”我嘛,就在那牌子下
等着。
(原载1998 年2 月26 日《文汇报·笔会》)
第1 节 吵架
一个月的假期,我可以去西班牙的海滨,可以去瑞士的阿尔卑斯山,
可以去非洲的沙漠和草原,也可以去印尼的丛林,更可以和往年一样,回家
——回台湾那个家。
但是我决定去北京;我想用一个月的时间粗浅地体验一下那既是祖国
又是外国的地方。
我只需要借一辆单车,行囊里塞着一本《万历十五年》,就可以亲近北
京。
在走之前,我这个因“生气”而出了名的中国人就一再给自己作心理
教育:到了北京不要生气;第一,你一个人带着两个稚龄的孩子,没有那个
力气。第二,那是别人的地方,你没有充分的发言权。第三,如果你寻找的
是干净、秩序、效率、礼貌和谐,那你就该留在欧洲——到北京,你显然有
别的需求,不是吗?是的,我不生气。
到了北京机场,孩子和我夹在涌动的人潮里——因为是德航班机,乘
客多半是德国人。
人潮挤过检疫口,坐在关口的公务人员,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妇女,
马上就在一群白人中挑出我:“你!”她用凌厉的声音高亢地说,“就是你!”
手指穿过人群指着我:“过来过来,你给我过来!”我乖乖地挤过去,牵着孩
子的手,心想:才踏上北京的土地就来了。她说话的这种声调、这种气势,
好像一条抽得出血的鞭子。
我没注意到,一旁七岁多的安安,脸都白了。
“证件!”女人不多浪费一个宇。
递上证件,女人立即像泄了气的球,松缓下来,她没想到我是个“台
湾同胞”,不是个她可以颐指气使的自己人。
我们对看一眼。一言不发地,我拉着孩子继续往前走。检查护照的关
口列着一条一条的队伍,我们开始排队等待。飞了十多个小时,三岁半的飞
飞倦怠地倚着母亲的腿。安安扯扯母亲的手臂,我这才注意到他忧愁的脸庞。
“怎么啦安安?”他垂着眼睑,看着自己的脚尖:“妈妈,刚刚那个女人为
什么那样对你说话?我好怕。”哦——我觉得事态有点儿严重。这个在德国
成长但是和我讲中文的孩子,一辈子还没听过那样凌厉如刀片的中文。
“安安,”我把孩子搂过来,尽量放轻松地说,“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可
能因为人太多,她紧张了,所以那样说话。”“在德国没有人那样说话,对不
对,妈妈?”安安抬起头来,“就是工作紧张也没有人那样对人说话,对不
对?”随着队伍挪动,我说:“不对,安安,这不是中国人和德国人的不同。
你记得吗?以前还有东德的时候,东德边境上的警察也是那样凶的。。”“可
是西德人没有那样的,”孩子边思考边说,“台湾人也没有那样的。”哦!孩
子,你碰触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快要轮到我们的时候,安安眼睛望着高台后坐着的警察,更靠近我,
怯怯地说:“妈妈,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来北京呢?”我想了想,亲了一
下他的头发:“因为北京也是妈妈的一种家吧。”到停车场,得穿过马路,一
辆大型面包车和行人抢路,“吱”的一声紧急煞车,差点撞着孩子的手臂。
来接机的德国朋友怒气冲冲地对司机——一个戴着墨镜、穿着时髦的年轻女
郎——大喊:“有小孩你没看见吗?”时髦女郎眉毛一挑,满脸不屑,也大
声地回答:“没看见。”走吧走吧,不要生气!你的车子停在哪里?行李非常
沉,朋友艰难地推着,我紧紧牵着孩子的手,然后就听到那如刀片的声音—
—“喂——你——过来过来——”又是我吗?“就是你——怎么不听呢?过
来过来你给我过来!”真是冲着我来的!又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推车不能过去!回来回来!”孩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为什么不能?”“不能就是不能,你给我回来!”“您要我带着两个孩
子,用手拎着三只大皮箱走过去?”我开始火了。
“那不是我的问题!”女人干脆地说。
“我会把车再推回来——”“谁相信哪!”她打断我,“谁都这么说!”“你
为什么对人这么不信任——”我提高了声音,朋友来拉我,走吧走吧,不要
生气!
把推车还她。
好,不怪她!许多机场都不让推车进入停车场的、而且我的难题确实
不是她的问题,走吧走吧!
我们连推带拉、举步维艰地终于把行李和孩子带到了车边。
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地到了菜市场,走着逛着,看摊子摆出来的蔬
菜水果,听北京人清脆麻利的语音。上海来的表姐指着一样蔬菜:“同志,
这叫什么菜呀?”同志,是个穿着汗衫的年轻男人,头也不抬地瞄我们一眼,
冷冷地说:“哪儿来的?这个菜都不认识!”“我们上海没这个菜呀!”表姐微
笑着。
同志抬头,冷笑着:“上海人就不是中国人啦?”我再仔细看着这个年
轻的男人——他为什么一肚子气?日坛市场可热闹了。孩子们忙着看玩具,
我忙着看衣服、看俄国倒爷、看北京的脸谱。
“同志,这个多少钱?”表姐的声音。
“称呼谁呀?谁是同志呀?”一个着汗衫的年轻胖子挑衅地问。
这表姐,就因为她有上海口音就得老被欺负吗?“那该怎么称呼呢?”
表姐细声细气地。
“学了再来!”胖子说,“学会了再开口!”我放开孩子的手,走到胖子面
前,说:“请您现在就告诉我,该怎么称呼您?”胖子有点儿吃惊,逞强地
说:“学了再来。”“我现在就跟您学习,您请说。”我固执地站着。
旁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透着看热闹的欣喜。
胖子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眼睛注视别的地方,说:“你晚上来,
我教你。”旁边的人吃吃地笑,看着我。
我弯下腰,和胖子平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还不够资格。”牵
回孩子的手,继续往前走,想想,又回头对胖子说:“这样子对待外地人,
您真丢北京人的脸!”然后又是一个明亮的早晨,我兴高采烈地对安安说:“跟
我去市场吗?”好一会儿没声音。
“咦,不想去?”安安憋着什么,犹豫了半晌,皱着眉说:“我很想去,
可是,”他结结巴巴地,“妈妈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吵架?”吵架?我惊愕地
看着他,没想到这两天的旅程如此深刻地震撼了这小小的人。
“安安,”我捧着他纤弱的脸庞,“妈妈只有在不公平的时候才吵架。”“你
可不可以答应我,”安安满腹委屈地说,“不公平也不吵架?”(原载1993 年
10 月31 日《文汇报·笔会》,同年12 月10 日《北京晚报》第一版转载)《北
京晚报》读者来信谈《吵架》《北京晚报》编者的话北京——伟大祖国的首
都,竟给一位“台湾同胞”留下如此印象,实在令人遗憾!文明礼貌是我们
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我们北京人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