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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几乎空着,气氛沉闷;个别包厢里有不像样子的一家人分排而坐,头上都戴着黑得过分的假发,默默不语地享受他们星期天的夜晚;在场内,一排排空凳子上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一个个老态龙钟,表情木然,气喘吁吁地听着,不时用绸子手帕擦擦脖子上的汗水;他们大多是劳动者,脸上呈麦黄色,油光锃亮,都瞪着黑黑的眼睛望着舞台。灯光昏黄,不时有人打个哈欠。舞台上,一个戴勋章的老头子正在对一个瘦小的女人唠叨个没完,那声音像是不凉不热的带油脂的水在流动。
塞巴斯蒂昂走出剧场。她们会到哪里去呢?第二天上午他才知道。当时,他正在风车街上往下走,迎面走上来他的邻居内图。此人打把阳伞,弯腰驼背,长着花白胡须的嘴角上叼着香烟,突然拦住他:
“喂,我的朋友塞巴斯蒂昂,你听我说。昨天晚上我在帕塞约看见露依莎跟一个我认识的小伙子在一起。可是,我在哪儿认识那家伙的?那家伙是谁呢?”
塞巴斯蒂昂耸了耸肩膀。
“那小伙子个子很高,挺英俊,有点外国人风度。我认识他。前些天见他到她家里去了。你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
“我认识那家伙。让我想想,看能不能想起来……”他摸了摸前额,“我认识那家伙!他是里斯本人。肯定是里斯本人!”
他转着阳伞沉默了一会儿:
“哦,塞巴斯蒂昂,有什么新鲜事吗?”
他也一无所知。
“我也一样!”
他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伙计,这事有点蹊跷!”
那天下午4点钟,塞巴斯蒂昂又到露依莎家去了。跟“那个人在一起”!他非常担心。肯定与若热的生意有关,因为他知道,露依莎的每句话、每个感觉和整个生活无不是为了这个家,无不是为了让若热更幸福。可是,看来事情非常重要——需要一次次拜访、见面,需要多次交往。他们有着什么重要的利益,而他却蒙在鼓里!他觉得这其中有点忘恩负义,似乎他们之间的友谊并非像他想的那样深厚。
若安娜姨妈觉得他这些天闷闷不乐。
第二天他才知道那人是巴济里奥表兄,即巴济里奥·德·布里托。他心中莫名其妙的烦恼消失了,而一种明显的担心又使他惴惴不安。
塞巴斯蒂昂并没有见过巴济里奥,但对他年轻时候的所做所为有所了解。当然,巴济里奥没有什么特殊的丑闻,也没有什么臭名远扬的罗曼史,只不过是个爱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所以当时里斯本一帮轻浮之辈干的一次次传统的恶作剧中都有他一份:和阿连特茹省的财主打牌一直打到凌晨;在一个斗牛的下午把一辆马车砸了个稀巴烂;跟一个叫卢拉的老太婆和一伙风流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吃夜宵;与几个在萨尔瓦特拉或者亚良德拉区倍受欢迎的不三不四的女人交往;参加法都酒馆的鳍鱼和科拉雷斯葡萄酒晚会;没完没了地弹吉他;朝一个惊呆了的警察脸上狠狠揍了几拳;还有往狂欢节花车上扔臭鸡蛋。除了卢拉那一伙和卡门那一群之外,真正在他那段历史中出现的女人就是大腿肌肉像田径运动员一样发达的德国舞女比斯特莉和年轻的亚尔文伯爵夫人。这位伯爵夫人疯疯颠颠,是位了不起的骑手,用皮鞭把丈夫狠狠抽了一顿之后跟他脱离了关系,并且喜欢女扮男装,亲自赶着马车在罗西奥广场和达牛多之间飞奔。但是,这些事足以使塞巴斯蒂昂认为他是个“浪荡公子”和“堕落者”。听说他为了躲避债主们纠缠去了巴西,在巴拉圭靠投机偶然发了财。即使在巴西巴伊亚州受窘的时候他也不肯干活,所以塞巴斯蒂昂认为发财是他恶习的发展。而现在,这个人每天都来看小露依莎,一呆就是几小时,还跟她去帕塞约……
这是为什么?……显然,为了引诱她!
他心绪烦乱,正弯着腰沿街道往下走,听见有人叫,语气谦恭,但嗓子里似乎卡着痰吐不出来:
“喂,塞巴斯蒂昂先生!”
“你好哇,若奥!”
保拉往石子路上吐了一口黑痰,把手叉在长长的麻纱外衣前摆下面,语气庄重地说:
“喂,塞巴斯蒂昂先生,工程师先生家里有人生病了?”
塞巴斯蒂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有呀。怎么啦?”
保拉清清嗓子,又吐了口痰:
“因为我看见有个人天天去那里,以为是医生。”
接着又咳了几声:
“这些年轻人呀,都有毛病!”
塞巴斯蒂昂红了脸。
“没什么事。”他说,“是露依莎夫人的表兄。”
“啊!”保拉说,“我说呢……塞巴斯蒂昂先生,请原谅。”
说完,他毕恭毕敬地躬身告辞。
“已经有流言蜚语了!”塞巴斯蒂昂一边走一边想。
回到家里,仍然闷闷不乐。
他住在街道尽头一座有后院的古旧建筑里,这是他自己的房屋。
他独自一人,有为数不多的债券,塞沙尔区那边有片土地,还有阿尔马达那个花园——就是玫瑰园,两个女佣都已经在他家多年。厨娘维森西娅是圣多美的黑人,母亲在世的时候就在这里干活。若安娜姨妈是他的管家,伺候他已经有35年之久,至今仍然称呼他“孩子”;她年事已高,糊里糊涂的像个儿童,但一直像位老祖母一样受到尊敬。她是波尔图人,就像她常说的那样,“波阿尔图人”,因为她不肯改变米尼奥省的乡音。塞巴斯蒂昂的朋友们称她为喜剧老太太。她又矮又胖,脸上总是带着善良的笑容。头发白得像麻杆一样,用一个古老的玳瑁梳子绾到头顶;她无时不围着那条宽宽的布,布的两头在胸前打个结,整天拖着碎步在家里转悠,手中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嘴里嘟嘟囔囔说着成语,不时打开一个圆盒闻闻鼻烟,盒盖上雕着波尔图的吊桥,只是雕工蹩脚罢了。
整个家气氛呆板、甜蜜:客厅总是关着门,宽宽的长椅和安乐椅都透着唐·若泽一世时代的矜持,红色的帷慢已经退了色,使人想起一个衰败的宫廷当年的豪华;餐厅的墙上挂着几幅拿破伦头几次战斗的油画,在各幅画上的突出位置都有一匹白马,一个瞟骑兵正挥舞着马刀朝白马拼命飞驰。塞巴斯蒂昂睡在一张圆腿黑木旧床上,一天安安稳稳睡7个小时,从不作梦;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一个带黄色金属锁的柜子上多年来一直放着家里的保护神——圣徒塞巴斯蒂昂,在若安娜姨妈精心照料的油灯照耀下,圣徒塞巴斯蒂昂被捆绑在树干上,身上插满了箭,听着墙皮里老鼠时有时无的响动。
屋与人同。塞巴斯蒂昂老气横秋,沉默寡言而且生性腼腆。早在读拉丁文的时候,同学们就叫他“胆小鬼”,往他身上贴尾巴,肆无忌惮地偷吃他的零食。塞巴斯蒂昂壮得像个体操健将,却如同牺牲者一样忍气吞声。
在中学的头几次考试中,他总是不及格。他很聪明,但是,老师的提问,老师眼镜的反光,还有那块大黑板,都使他手足无措,呆若木鸡,脸涨得通红,目光茫然,不停地抓膝盖。
他母亲来自农村,曾是位面包师,为自己的债券、后院和家具感到非常自豪。她总是穿绸缎衣服,手上戴几个戒指,常常这样说:
“岂有此理!必须吃,必须喝!为什么让孩子为学习受罪呢?算了!算了!”
塞巴斯蒂昂对音乐感兴趣。他母亲听了若热母亲的劝告——她们是邻居和密友——为他请了个钢琴教师。她梳妆打扮,穿上红色天鹅绒衣裙,戴上手饰,观看儿子上课。头几堂课之后,这位戴圆眼镜、长了一张猫头鹰脸的老教师亚基勒斯·本斯特就兴奋异常,带着浓重的鼻音叫道:
“我亲爱的夫人!这孩子是个天才!是个天才!一定能成为一个罗西尼!必须催促他,催促他。”
然而,这正是她不愿意做的事。还要催促他。可怜的孩子!所以塞巴斯蒂昂没有成为罗西尼。不过老本特斯仍然习惯地说:
“一定能成为一个罗西尼!一定能成为一个罗西尼!”
只是他不再高声喊叫,而是小声嘟囔,不时像头烦躁的狮子一样张开大嘴打着哈欠。
那时候,若热和塞巴斯蒂昂两个小伙子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了。若热活泼,有创造性,总是占先。在后院玩耍,模仿马车的时候,塞巴斯蒂昂是马;玩打仗游戏,他又是失败者。塞巴斯蒂昂常常充当驮重物的角色,让若热骑在背上。在吃零食的时候,他吃面包,让若热吃光水果。两个人长大了,童年的友谊未变,从来不曾翻过脸,这友谊在两个人的生活中都极为重要。
若热的母亲死后,他们曾想到一起生活,住在塞巴斯蒂昂家里,他家比较宽敞,还有后院;若热想买匹马;可是,后来他在帕塞约认识了露依莎,两个月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在马达莱纳街度过。
于是,“塞巴斯蒂昂和若热合股公司”——正如他们笑着说的——如意算盘像纸牌搭起的城堡一样落了空。塞巴斯蒂昂为此着实难过了一阵。
后来,若热带给露依莎的玫瑰花都是他提供的,并且把刺儿全都剪掉,用白纸精心包好。是他安排了新婚夫妇的“窝”,催促装修工人,买床上用品的时候与商店讨价还价,监视工人们铺地毯,与中间人会面,甚至帮助办理结婚手续。
到了晚上,他像个热心的代理人一样累得精疲力尽,但还不得不面带笑容,在卧室里陪着热恋中的若热;看着他只穿着衬衫在屋里踱来踱去,听着他一边攥着烟斗一边口若悬河地抒发幸福的感情。
若热结婚以后,塞巴斯蒂昂更感到孤单。他到波特尔去看望一个叔叔,那位目光呆滞的老人在那里正以嫁接果园里的果树和反复阅读埃乌里科的小说度过余生。一个月以后回到里斯本,若热兴致勃勃地对他说:
“你知道吗,嗯?现在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在这儿生活。”
但是,他一直没有能做到让塞巴斯蒂昂亲密无间地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塞巴斯蒂昂总是怯生生地敲门;见了露依莎满脸通红;完全是学生时代那个“胆小鬼”再现了。着热想方设法让他不拘礼仪地叉起腿,当着露依莎的面抽烟斗,不要再随时从椅子上欠起身子说什么“先生阁下”,“先生阁下”。
要不是强拉硬拽,他绝不肯来吃顿晚饭。如果若热不在,他来看望的时间很短,并且往往沉默不语。他自惭形秽,生怕惹人家讨厌。
那天下午,他走进餐厅,若安娜姨妈走过来打听小露依莎的情况。
老太太非常喜欢她,称她是“小天使”,“百合花”。
“见到她了吗?她怎么样?”
塞巴斯蒂昂红了脸。他不想像头一天那样说:“她家里有人,我没有进去。”只好低下头,抚摸着他那条叫“特拉让诺”的髭毛狗的耳朵:
“她很好,若安娜姨妈,很好。怎么能不好呢?很好!”
这时候,露依莎收到了若热的一封信。信是从波特尔发出的,他在信中抱怨天气炎热,旅馆太差,还讲了塞巴斯蒂昂那位古怪的亲戚的许多故事——说非常想念她,一千次地亲吻她……
她没有料到会有信来,这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信纸使她又看到了活生生的若热,看到了他的样子,看到了他的目光,感到了他的温情,使她产生了一种近乎痛苦的感觉。想到接受巴济里奥亲吻时那种懦弱的昏沉,她感到羞耻,脸上火辣辣的。任凭他拥抱,这太可怕了!在沙发上,他说了些什么呀!他的目光又是那样贪婪!……她记起了一切——他的态度,他双手的温暖,他颤抖的声音……她机械地想着,渐渐沉醉到回忆之中,信马由缰,昏昏沉沉地享受着回忆带来的快感。她目光淫荡了,双臂酥软了。可是,对若热的思念又涌上心头,橡皮鞭在抽打她。她猛地站起身,魂不守舍地在卧室踱来踱去,莫名其妙地想大哭一场……
“啊!不能这样!可怕,太可怕了!”她大声自言自语,“必须一刀两断!”
她决心不再接待巴济里奥,给他写封信,请他不要再来,请他离开!她仔细考虑着用词,应当写得干巴、冷淡,不称呼“我亲爱的表兄”,只简单地写“巴济里奥表兄”。
他接到信会怎样做呢?可怜虫一定会痛哭一场!她想象着他独自一人呆在旅馆里那副脸色苍白、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顺着感觉的斜坡往下滑,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他那令人折服的声音,他那使人心慌意乱的坚定目光,而这些回忆留在脑际迟迟不肯离开,使她产生幸福的感觉,仿佛是用手下意识地抚摸一只珍禽光滑的羽毛。她烦躁地把头一甩,似乎头脑中的想象是不请自来的昆虫夹子一样的前腿:她设法只想若热,但荒唐的念头刚刚被赶走又重新出现,重新夹住她,噬咬她。她认为自己命运不济,又不知道想干什么,头脑极度混乱,想去找若热,想去问问莱奥波尔迪娜,还想远走高飞,随便流落到什么地方。上帝,她是多么不幸!——从她生性懒惰的心灵深处涌出一股怒火,她憎恨若热,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