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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说他厌烦了医学,医学是条死胡同。他本该当律师,当政治家,当阴谋家,他生来有这方面的天赋。
他站起身,手指间夹着香烟,迈着大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陈述着雄心壮志——这个国家适于敢干的阴谋家施展身手。那些人都老了,满身是病:天花后遗症、梅毒,从里到外全都腐烂了。旧的宪制世界必将垮台,支离破碎……需要男子汉。
他站在塞巴斯蒂昂面前:
“亲爱的朋友,直至现在,这个国家被一帮经验主义者统治着。一旦发生革命,一定会寻找有原则的人。可是,谁有原则呢?谁有四个原则呢?谁也没有;他们只有债务、秘而不宣的恶习、假牙。原则?半个也没有。于是,如果有三个玩世不恭的人肯创建上半打严肃、合理、积极而现代的原则,整个国家都会拜倒在他们脚下,向他们乞求:‘先生们,请你们给我们荣耀,给我们带上嚼环吧!’哼,我应当是其中的一个,生来就具有这种天赋!要是稍有狡猾一点、有点眼光的其他白痴们像西班牙话剧里所说的那样,身居高位,在葡萄牙美丽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而让我为那些信徒老太婆们开膏药、为某个陈腐不堪的法官缝合伤口,我可不干。”
塞巴斯蒂昂沉默不语,他在想着楼上的死者。
“愚蠢的国家,愚蠢的生活。”朱里昂说。
一辆马车走进街道,停在门前。
“王子们到了!”朱里昂说了一声,马上下去了。
若热正扶着露依莎下车,塞巴斯蒂昂猛地冲到门外:
“出大事了!”
“着了火?”若热转过脸,惊慌地大声问。
“儒莉安娜得动脉瘤死了。”大门的阴影里传出朱里昂的声音。
“啊!见鬼!”若热大惊失色,慌忙在口袋里找零钱给车夫。
“哎呀,我不进去了!”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把包着一块白纱的大脸伸出车门,叫道,“我可不进去!”
“我也不进去!”露依莎抖作一团。
“可是,亲爱的,你让我们到哪儿去呢?”若热大声说。
塞巴斯蒂昂提醒说,可以到他家去,住在母亲房间,只需铺上床单就行了。
“去吧,去吧,若热,太好了!”露依莎恳求说。
若热犹豫不定。巡逻警察从街上走过,看到那伙人围着马车车灯,停下来。若热终于下了决心,非常不情愿地同意了。
“鬼女人,单在这个时候死!费里西达德太太,让马车送你走吧……”
“还有我,我还穿着拖鞋呢!”朱里昂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作为基督徒想起了一件事:需要有人为死者守灵……
“费里西达德太太,看在上帝份上,算了吧!”朱里昂大声说着钻进车里,敲敲车门。
可是,费里西达德太太仍然固执己见:这是缺乏宗教精神!至少应当点上两支蜡烛,叫个神父来!……
“车夫,走吧!”朱里昂不耐烦地大声咆哮。
马车调过头来。费里西达德太太不顾朱里昂扯她的裙子,冲着车门喊:
“这可是死罪呀!对死者不尊呀!至少应当点两支蜡烛呀!”
马车飞跑起来。
现在露依莎倒有点顾虑:确实可以叫个人来……
可是,若热火了。这时候找人?胡闹!她死了,死了埋掉就算了!……还为那东西守灵?莫非还要设灵堂?她愿意为那老太婆守灵吗?……
“怎么办,若热,怎么办?”塞巴斯蒂昂低声问。
“不必!太过分了!没事找事!活见鬼!”
露依莎低下了头。若热在后边咒骂着关门的时候,她拉着塞巴斯蒂昂的胳膊沿街往下走去。
“他火了。”他低声对她说。
一路上若热一直嘟嘟囔囔。竟然有这种主意,这时候到外面睡觉!真是妇人之见……!
直到露依莎几乎哭着对他说:
“你看,若热,你不要折磨我,让我病得更厉害吗?”
他气恼地咬着雪茄烟,不再说话。为了让露依莎静下心来,塞巴斯蒂昂提出让黑人维森西娅大婶来为儒莉安娜守灵。
“这样也许好一点。”露依莎低声说。
到了塞巴斯蒂昂家门口。这个时候在家里响起露依莎缎子裙子的窸窣声,他感到很激动,点蜡烛的时候手在微微发抖;他马上把维森西娅叫起来去烧茶;他亲自动手,慌里慌张地从大木箱里拿出床单,为能尽地主之谊而非常幸福。回到客厅,看见露依莎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一头,脸色苍白。
“若热呢?”他问。
“到他办公室给教区长写信去了,为安葬的事……”她眼睛明亮,声音惊恐而微弱,“怎么样?”
塞巴斯蒂昂从口袋里掏出儒莉安娜的小钱包,她急切地抓在手里,突然拉住塞巴斯蒂昂的手吻了吻。
这时候,若热笑着走了进来。
“看样子这姑娘放下心了?”
“完全放心了。”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他们走过去喝茶。塞巴斯蒂昂稍稍红着脸对若热讲述他怎样进的家,儒莉安娜对他说被辞退了,越说越激愤,突然咔嚓一声朝一侧倒下,死了……
他补充了一句:
“太可怜了!”
看到塞巴斯蒂昂说谎,露依莎尊敬地望着他。
“若安娜呢?”若热突然问道。
露依莎毫不心慌地回答说:
“啊,我忘了告诉你……她请假去看望一个痛得很重的姨妈,在贝拉斯那边……她说明天回来……再添点茶吗?塞巴斯蒂昂?……”
他们都忘了打发维森西娅大婶——谁也没有为死者守灵。
第14节
整整一夜,露依莎发烧不退,辗转反侧。一清早,若热发现她脉搏很快,皮肤干烫,吃了一惊。
他心情也很紧张,一夜没有睡好。很久没有点过灯的屋子像旷野一样清冷:墙与屋顶交接处有几片水迹;古旧的圆腿床没有床慢,上个世纪留下来的穿衣镜镜面模糊不清,在摇曳的油灯下使人产生一种生死离别的凄凉。和妻子一起睡在别人的床上使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怀念;仿佛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突然的变故,像一条河改变了河道一样,从今天晚上开始在异样的环境中生活。东北风顺着街道吹来,呼啸着拍打窗户。
上午,露依莎没能起床。
很快叫来了朱里昂,他安慰他们说:
“神经性发烧。需要安静。没关系。是因为昨天受了点惊吓,嗯?”
“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梦见她!”露依沙说,“看见她又活了……吓死人了!”
“啊!放心吧!已经给那女人安排后事了吗?”
“塞巴斯蒂昂已经去办了。”若热说,“一会儿我去看一下。”
整条街都知道那“糟老太婆”死了。
殓尸婆来了,这女人满脸麻子,因为嗜烈酒而两眼通红,她是埃列娜太太的熟人。两个人在烟草店前晒着太阳聊了几句。
“马卡丽达太太,活儿很多,嗯?”
马卡丽达太太爱好艺术,喜欢年仅18岁的身体,喜欢为青春年少的姑娘洗呀,擦呀,打扮呀……要是老年人的尸体,随随便便裹上了事。遇k年轻姑娘,她就精心料理,不让裹尸有一点折皱,对一朵花、一块手绢都仔细端详,干起来尽心尽力,堪称坟墓里的时装设计师。
“活儿很多,很多,埃列娜太太。”殓尸婆声音有些沙哑,“冬天事情总是多一些。可是,天气冷,尽是些老人,连一个漂亮的都没有……”
烟草店老板娘告诉她死者许多奇特的事:主人对她极好,她喜欢打扮,卧室豪华,还铺着地毯……马卡丽达说“大吃一惊”。“现在,那些东西都给谁呀?”人们问道,“老太婆没有亲人……
“那就给我的小安东尼娅了!”殓尸婆面带忧伤,用手搓着披肩说。
“姑娘好吗?”
“埃列娜太太,不好呀!头脑发昏!”她滔滔不绝地诉起苦来,“离开了那个把她当成掌上明珠的巴西人……可跟了谁呢?跟了一个没心没肺的东西,那东西吃她,喝她,让她生了个儿子,还经常打她!……可话又说回来,姑娘们就是这样,越挨打越跟着—…小伙子长得很漂亮!可是,是个醉鬼!可怜的姑娘!……啊,埃列娜太太,我该给死人穿衣服了。”说完,怏怏不乐地走进了露依莎家。
神父也到了。他与塞巴斯蒂昂是在阿尔马达相识的。现在,他们正在客厅里。神父声音很粗,正在谈论庄稼、嫁接和灌溉,不时抬起毛茸茸的手,慢慢用手绢擦擦鼻子下方。全家的窗户都开着,外面的阳光柔和。金丝雀叫个不停。
“她在这家干活干了很长时间吗?我指的是死者。”神父问正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的若热。
“快一年了。”
神父慢慢折上手绢,擤鼻涕之前抖了抖:
“你夫人一定很难过……都是这样!……”
他使劲擤了擤鼻涕,声音很响。
若安娜披着披肩、带着头巾,蹑手蹑脚地来了。她从邻居那里得知儒莉安娜死了,主人在塞巴斯蒂昂家。她就是从塞巴斯蒂昂家来的。露依莎让她进了屋子。看到女主人病了,她泪如雨下。露依莎告诉她,“现在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了,可以回来了……”
“若安娜,你听我说。要是先生问起来……你就说到贝拉斯去看姑妈了……”
姑娘马上取来行李,安顿下来——只是家里突然死了人,心里有点害怕。
不一会儿,保拉来轻轻敲门。
他是来问一下有什么事需要帮助料理!他摘下帽子,随后又很快戴上,脚使劲在地上搓着,嗓子里痰音很重:
“发生了这种不幸,我很难过!我们都有生有死……”
“好,好,保拉先生,什么也不需要。”若热说,“谢谢!”
说完,猛地关上了大门。
他急于摆脱这些烦人的事,就连楼上间或传下来的钉棺材的声音也让他心烦意乱。他把吉安娜叫过来:
“告诉那些人,让他们快点。我们不能在这儿等一辈子。”
若安娜马上走过去说,先生急了!她已经成了马卡丽达的密友。殓尸婆甚至跟着她到厨房喝了点“营养”。由于炉火已经熄灭,就高高兴兴地喝了一碗把面包泡在葡萄酒里的“汤”。
“这碗汤不错。”她啧啧称赞。
可是,她觉得死者太让人恶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东西,身体像干沙丁鱼!她欣赏地看了一眼若安娜丰满的线条:“姑娘你可不一样,看这身段有多好!……”看样子她开始估量着怎样为这粗壮的身体裁裹尸布了。
若安娜有点恼火:
“别咒我呀,我的天!”
对方笑了:她缺两颗门牙。接着柔声柔气地说:
“姑娘,我经手的美人多啦!再来点葡萄酒,好吗?这是卡尔塔索酒,对吧?味儿醇。多倒上点。”
让若热非常满意的是,4点钟,终于把棺材抬下去了。邻居们都聚集在门前。保拉甚至自我炫耀地伸出两个手指,对着棺材说了一声:
“一路平安!”
若热还在上面。出门的时候,问若安娜: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害怕吗?”
“我不怕,先生。走了的人不会回来。”
其实,心里害怕。不过,她准备和彼得过夜呢。想到两个人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像上等人那样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搂着滚来滚去,她的心嘭嘭跳个不停。
若热和塞巴斯蒂昂一起回到家里。刚一进露依莎躺着的卧室,若热就说:
“全都办好了!”他搓着双手,“到圣若奥山顶上去了,安排得不错,寿终正寝了。”
若安娜姨妈正守护在露依莎床头,她说:
“哎,死就死了吧!……说实话,那女人心肠不好!”
“好!好没用的东西!”若热说,“但愿这时候她正在地狱里挨煮呢。对吧,若安娜姨妈?”
“若热!”露依莎制止道。她觉得应当为死者的灵魂念念我主万福祈祷文。
这就是那个人死后从养育她的大地得到的一切。现在,这个人还被两头老驴拉着朝穷人墓地走去。此人活着的时候名叫儒莉安娜·科塞罗·塔维拉!
第二天,露依莎病情好转:他们甚至说要回家,这使若安娜姑妈大大松了一口气。塞巴斯蒂昂什么也不说,但心里却暗暗希望她留下来休养,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休养下去。她显得那么充满感激之情!她目光中的谢意只有他能理解!有她在,若热也在家里,他太幸福了!他和维森西娅商量晚饭吃什么,在客厅和走廊里踱来踱去,带着尊敬的心情,几乎蹑手蹑脚,好像她的存在使这个家有了神圣的气氛;他在花瓶里插满了山茶花和紫罗兰;看到着热吃饭后水果或者喝陈年香槟酒,他总是对着若热傻笑;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好像穿上了件柔软的棉衣;他甚至想到,要是露依莎走了,家里的一切都要冷冰冰的,像废墟一样凄凉!
可是,两天以后,他们回家了。
露依莎非常喜欢新来的女佣,她是塞巴斯蒂昂帮助找到的。小姑娘白白的皮肤,整齐干净,长着一双漂亮而深沉的大眼睛,样子非常可爱。她叫玛丽安娜。刚和女主人见过面,她就跑去对若安娜说,太喜欢女主人了!那张脸像天使!真漂亮!
当天上午,若热打发人把儒莉安娜的两个大木箱送给了维托里娅大婶。
下午,若热刚一出去,露依莎就把卧室的门关上,